她是萧白水跟妓子留下的风流帐,他对她没有多少父女情,萧艳骨也就从小歇了孺慕之思,因此当赫连御看中她的暗器天赋时,萧艳骨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跟他做事,像是条再合格不过的白眼狼。
然而在她认识赫连御之前,已经有了师父。
十岁的时候,萧艳骨还没有名字,始终等不来爹,娘却早死了,她身在风尘之地,死后一口薄棺葬了一生,老鸨看着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琢磨着怎样调教她一身奴颜媚骨好做棵摇钱树。
赵冰蛾就在那个时候路过,看着小姑娘死死扒着棺材不放手,想起自己疯傻的儿子,难得动了一线恻隐之心,花钱把人买下。
她看着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收敛娘亲遗物,那一包不甚值钱的东西里有支铁质的蝴蝶钗子,赵冰蛾眯了眯眼,上前把东西拨动了几下,竟然是一枚伪装极好的蝴蝶镖,后面刻了三道水纹。
这是白虎殿主萧白水的印记。
当时赵冰蛾被赫连御欺瞒,对赫连沉怀恨在心,萧白水是那人的左膀右臂,就是赵冰蛾复仇的绊脚石,可惜对方谨慎得很,就连赵冰蛾也一时找不到下手之处。
以她的傲气,不屑于骗个小姑娘,赵冰蛾拿着那枚蝴蝶镖,对小姑娘道:“我想收你做徒弟,给你吃穿,教你武功,让你做人上人,但你要帮我把一个人拉下马。”
小姑娘抹掉眼泪:“谁?”
赵冰蛾道:“你爹。”
十岁的小姑娘从来没见过爹,她记忆里的男人只有青楼龟公小厮和来往恩客,保护她的人是娘,给她温饱的人也是娘,娘一直等的男人失了约,她就没了娘也没有了爹。
于是小姑娘说道:“好。”
赵冰蛾把蝴蝶镖抛还给她,七天后萧白水得到了消息,前来此处用一杯薄酒祭奠了女子新坟,带走了跪在坟前的小姑娘,给了她一个名字叫“艳骨”。
萧白水悉心教导她暗器,又随她爱好去找了天下各大易容高手为师,待她像手下、像学徒,偏偏不像个女儿。在葬魂宫人的眼里,萧艳骨在暗器和易容两道上天赋异禀,然而奇淫巧技终究鬼蜮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就连赫连御招揽她最初也只为策反一条可用的狗。
除了赵冰蛾,没有人知道萧艳骨是会用刀的。
挽月十二式,在六年的时间里被她融会贯通,可萧艳骨练得好却藏得深,赵冰蛾教了她也防备她,无论父女还是师徒,对萧艳骨而言都不可信。
迷踪岭变天的那日,她扮成萧白水的样子偷袭赫连沉,却在后来看着赵冰蛾将真正的萧白水放走。萧艳骨想了想又跟上去,看到那人逃亡路上被杀手所阻,萧艳骨抬手一记蝴蝶镖打在他天池穴上,看着萧白水坠下暗河,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都已经与她无关了葬魂宫风云变幻,赫连御开始了血腥清洗,萧艳骨在如花年华徘徊于腥风血雨的刀尖之上,她只需要变强,只需要对赫连御忠心,让赵冰蛾放心,于这样复杂的情况下无师自通了低眉顺眼和阳奉阴违。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三年,终于在一次暗杀任务中遇到了硬茬子,虽然事成却伤重,跌跌撞撞中滚下山坡,双眼闭上之前看到有年轻男子跑过来,充斥血腥味的鼻腔里窜入了药香。
她醒了过来,却没有赶回葬魂宫。
曾经多少刀口舔血萧艳骨一一熬过,却输给男人拧着眉头帮她上药的一个眼神。
可惜葬魂宫的暗探发现了这个山谷,那天她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般若花和一封信,上面是赫连御的字迹:“提头来见。”
短短四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萧艳骨在赫连御身边待了这几年,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提男人的头回葬魂宫,既往不咎;让杀手提自己和男人的头回去,同葬狗腹。
她看着男人在厨下忙碌的背影,把纸条扔进了香炉。
十日之后,脸色苍白的萧艳骨回到葬魂宫,手里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大夏天已经腐烂发臭,可她拎在手里舍不得放,跪在赫连御面前道:“属下知错,还请宫主开恩,让我把他葬在自己的院子里。”
赫连御大笑,允了,从此她就成了白虎殿主。
他并不知道,萧艳骨葬下头颅的时候,赵冰蛾就站在廊下阴影处,问她:“恨赫连御吗?”
萧艳骨盖下最后一抔土,道:“我并不恨宫主,他教会我所谓情爱不过是无用拖累,我只想自己能成人上人,就别带上累赘。”
“那你恨我吗?”
“自然也不恨,师父教会我除却自己谁也不可信,当面能低眉垂首言笑晏晏,背后能反手一刀置人于死地。”
赵冰蛾眯了眯眼睛,道:“那天你果然听到了萧白水的话。”
萧艳骨道:“他已经是死人了。”
赵冰蛾大笑:“艳骨,我当年收你为徒,就是觉得你够聪明也够果决,小小年纪可见今后心狠手辣,是能成大事的人。”
“师父想报仇,我想生杀自主,这条路上你我师徒并无矛盾之处。”萧艳骨向她俯身,“我愿为师父做宫主脚下爪牙耳目,但请师父做好变成弟子垫脚石的准备。”
“人要往高处爬,总得踩别人的骸骨,我自己便是如此,自然不会怪你,若有朝一日我能因你而死,才算你出师。”赵冰蛾冷笑道,“不过,你得记住,为师能死而瞑目,得要赫连御做个垫背。”
萧艳骨的额头贴在了伏地手上,道:“弟子谨记。”
赵冰蛾能为赫连御的命不惜一切代价,萧艳骨看中的却是赫连御手里权势利益,在问禅山上她做了赵冰蛾的敌人,只为赫连御还不能死,否则魔道失龙首便是群魔乱舞,她想趁机划权立足便是难上加难。
因此虽然她让赵冰蛾功亏一篑,后者死前对端清说的那几句话里,其中之一却是:“萧艳骨是我的弟子,不可尽信其为人心性,却可信其目的手段。”
端清看着她苦心积虑营救赫连御,却逼死了魏长筠,成了赫连御不得不信的那个人,谋划“金蟾”大权,蚕食“天蛛”、“百足”余力,步步为营,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从这低眉顺眼的女子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味,知道是收敛多年的锋芒终于到了该出鞘的时候。
“原来道长早有打算,难怪胆敢只身入虎穴。”萧艳骨将手镯机括复位,退后两步看着端清,哪怕那人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她却一步也不敢越雷池,眸光暗沉,声音压低,“只是恕艳骨愚昧,以道长之能要杀赫连御并非不可能,为何还要伤己助敌?”
端清道:“斩草需得除根。”
萧艳骨心头一凛,脑子转得飞快:“道长说的是蛊毒之事?”
步雪遥虽死,他帮助赫连御培养出来的蛊虫毒物却遗祸仍在,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世上只有赫连御一个活口,要杀他可以,却得先设法把这些祸害一网打尽,否则流毒出去才是后患无穷。
她一念及此,便道:“此事艳骨所知不多,只晓得步雪遥早在三年前便受赫连御之命,从南地、北疆和关外三方暗行毒物生意,为此不惜与未开化的山野氏族交易,就算养蛊乃自相残杀之事,怕是也积累了数百只有余。”
“从问禅山的蛊毒来看,恐怕还不止。”端清抬起眼,“然而赫连御已失长生蛊,全靠秘法进行操控,然而这些东西性本凶戾,等他死了就会脱离控制降瘟落毒,到时候迷踪岭将成蛊祸之源,内中生灵有一算一,或死于当场,或逃出囚笼流毒在外。”
萧艳骨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提满山飞禽走兽,迷踪岭内已有千百葬魂宫门人,再加上白道联军不日就将攻打此地,到时候无论敌我,都会成为人间地狱里垂死挣扎的恶鬼。
她颤声道:“难道他不怕毁了葬魂宫根基?”
端清淡淡道:“你以为,他做葬魂宫主是为了什么?”
萧艳骨一怔。
若说赫连御贪生怕死,可他身为宫主却不在乎以身犯险;若说赫连御贪图权势,可他勾结礼王私通关外却又能干脆舍弃;若说赫连御偏执爱恨,可他能对执着之人心狠手辣。
他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
萧艳骨惊疑不定地看着端清,听见白发道长冷声道:“他一生所求者,不过‘求不得’而已。”
赫连御生而卑微,故求立于人上,所以他向往权势,处心积虑往上爬,成了葬魂宫主;他贪生怕死,故求长生不老,所以他修炼魔功践踏他人性命,成了人人畏惧的魔道魁首;他曾被冷弃,故求生杀予夺,所以他勾结乱党反贼换取权势,成了翻云覆雨的掌舵之手。
赫连御一生数十载光阴,都为这些“求不得”而不择手段,可当他如愿以偿,这些东西就不再是他的目标。
他享受的是这个残酷过程,而不是荣光结果。
萧艳骨想通关节,冷汗涔涔。
“他的《千劫功》已经在第八层巅峰瓶颈停滞数年,若还不能突破,要么疯癫至死要么变成废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端清看着地上的血迹,“赫连御是赌徒,也是亡命徒,他一面会设法让自己成功,一面会做好失败的准备若是前者,他将破而后立更上一层楼;若是后者,他会拉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垫背。”
顿了顿,端清道:“问禅山一战,他被赵冰蛾与色空的阴阳内力重创,《千劫功》真气已经在体内乱走,经过这一路之后,熬不过三两天。我若不给他一线生机,他定会在白道联军攻入迷踪岭后,放出蛊虫把这里的一切都拉为垫背,那才是连一丝转圜的机会也没有。”
萧艳骨被这话中凉意惊住:“我该怎么做?”
“我立刻动身去找蛊洞,你派心腹盯紧出入迷踪岭的各大要道,蛊虫之患未解之前,必须将白道众人阻在山外。” 端清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色,“赫连御得了我的功力,没有三天出不了关,该怎么做才最有利,你该比我清楚。”
“可等他功成出关,岂不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端清侧过来的目光。
那样淡,又那样冰冷。
端清的声音很轻,却让萧艳骨背后生寒——“世间万物从来盛极而衰,武道如此,人也一样。”
第203章 变计
跟孙悯风和盈袖会合之后,楚惜微就带了两名轻功好手先去迷踪岭探探风声,叶浮生的伤势只好了七八分,被他强制留下让孙悯风看看,言明天亮之后再回来交接。
可眼下已经快过寅时,放风警戒的人还没看到他们三个的身影。
孙悯风看过了叶浮生的情况,确定他体内余毒已清,只是外伤还没好过新,之前留下的暗伤也不可忽略,于是拆开随身携带的针药包给他做了处理。
鬼医下手向来非同寻常,饶是叶浮生习惯了忍痛,一针下去调动内息游走经脉,刺激着内息滞涩之处,四肢百骸顿时传来难以言喻的疼麻感,可紧接着便是热流贯通经脉,使原本冰冷的手脚都开始回暖。
孙悯风施针的时候,盈袖就毫不避讳地坐在旁边看着,以叶浮生堪比城墙转角厚的脸皮都有些受不住,委婉地提醒道:“盈袖,时辰不早了,你”
盈袖“呵”了一声,道:“怎么?怕我看上你这身二两肉,炖进锅子吃了吗?”
说话间她故意让目光在叶浮生赤裸的上身打了个转,一扫宽敞肩背和劲瘦的腰腹,声音拖长,意味不明:“还是说你怕我一时兴起,把你抢回去做压寨郎君?”
早年在天京城,顾潇没少跟她逢场作戏口花花,可现在叶浮生面对盈袖的目光却觉得不自在,遂语重心长地道:“看是无所谓,可我家那口子醋劲儿大,我怕他翻坛子。”
孙悯风“噗”地一声没憋住笑,盈袖眯起眼睛:“上次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怎么现在还是行单只影,好歹我们也是曾共患难的交情,何不把人叫出来让我看看?也好叫我回去跟师父说一声,叫她宽心些。”
叶浮生叹气道:“盈袖,你心里有了猜想,何必明知故问?”
盈袖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本就聪敏,多年来身在高位识人断事,若说观察力迟钝是万不可能,只是她一直没有把叶浮生所说的那个人往楚惜微身上想过。
一是两者之间旧事恩怨,二是两者皆是毫不扭捏的堂堂男儿,三是他们毕竟身为师徒。
然而没等她开口,叶浮生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他心与我处同,不是开玩笑;第二,他很好,我不后悔;第三,你嗷!”
最后一句话刚起头,孙悯风最后一针就落在大穴上,疼得叶浮生差点一嗓子嚎了出来,斯文败类般的鬼医收起银针,把衣服捡起来扔在他身上,正儿八经地道:“中气十足,可够遗祸万年,放宽心吧。”
“”叶浮生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被这么一打岔,盈袖腾起的火气也降了些,她看着叶浮生飞快套上衣服,最外层还是楚惜微临走时脱下来的罩衣,忽然就想道:“他们两个人的事,无论怎样都是自己两心处,与我什么关系呢?”
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她垂下眼睑,冷不丁一只手落在肩膀上,盈袖本能地反手一扣,摸到的手虽然宽大却没什么茧子。
淡淡的药香传来,她扭头对上孙悯风的眼睛,鬼医笑得眉眼弯如月牙:“在下想去看看主子回来没有,只是有些怕黑,姑娘愿意陪同一程吗?”
盈袖定定看了他一眼,提起的一口气松了松:“好。”
叶浮生看着他们并肩而去,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斥了。他撇撇嘴,盘膝开始运气调息,没想到刚行完四个大周天,就看到楚惜微回来了。
此时天还没亮,楚惜微一身黑衣几乎跟夜色化为一体,然而他刻意放重了脚步,当走到近前的时候,叶浮生已经睁眼起身。
“你脸色不大好。”叶浮生瞥见他眼底倦色,上前扶了一把,“可是不顺利?”
“无妨,只是来去匆匆太赶了些。”楚惜微摇摇头,“我带人进了迷踪岭,里面各处岗哨已经全部警戒起来,别说去泣血窟一探究竟,就算要摸去主殿都不容易。”
叶浮生拧着眉头:“巡逻守卫主要聚集在哪些位置?”
“青龙、白虎两殿和赫连御所居的‘惊风殿’。”楚惜微道,“不过明面上的守卫不算什么,潜伏四处的暗客才是杀招所在,我往泣血窟所在的密牢山崖去了一番,未入山道已感杀机,为免打草惊蛇便没有轻举妄动。”
叶浮生一手还搭在他肩上,一手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