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没说话,他脾气上来就不爱吭声,叶浮生也没法子,哄了几句不见回应,只好老老实实地抱着人不动弹。

他安静了,楚惜微才终于有了动作。但见他低下头,在叶浮生颈窝蹭了蹭,像只好不容易找到窝的猫儿,叶浮生满心搜刮的甜言蜜语就这么活生生吞了回去,差点噎了个倒仰。

“你吓怕我了,师父。”楚惜微抬起头,微微挣开些许,双手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以后你要做什么,想干什么,我阻止不了你便也不拦你,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叶浮生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垂眼看着楚惜微,明明这个人把自己摆在前所未有的弱势地位上,他却在这一瞬间从这只言片语里感受到如负千钧的沉重,竟然连呼吸都忘了一拍。

“男儿有志,为人有责,侠辈有义,士者有道。自古生死情义两难全,舍生取义者死得其所,无可厚非,但是”楚惜微低声笑了笑,湿润的眼眶微微发红,“虽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我从来不信天地只信你,自然也不可没有你。”

顿了顿,他轻轻把叶浮生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字一顿:“君若今岁长眠此,我不独活来年春。你要真先走一步,就走慢点,等我办好后事,跟你一起。”

比起叶浮生舌灿莲花,楚惜微向来话不太多,更别提说什么漂亮话。

叶浮生突然间鼻子一酸。

自古英雄不好死,缘因我辈视如归。从来生死未等闲,无非情义两难全。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能替天下苍生去死,却能否找到一个愿意为之从九幽黄泉爬回来的人?

所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落叶归根罢了。

叶浮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楚惜微的眼睛,耳朵里就像被落雷炸了九九八十一回,一时间晨钟暮鼓皆不可问,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是看着楚惜微,那双纵历沧桑也显纯粹诚挚的眼睛到如今依然如故,眼中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蛊惑引诱,只倒映着叶浮生的影子,仿佛漆黑的夜空上骤然点缀了一颗星子,不足以照亮山河,却成了长庚北辰。

叶浮生唯一还能动的左手落在楚惜微眉间,缓缓抚平那紧皱的眉宇,嘴角慢慢上弯。

手指从眉间划过眼角鼻梁,就像大江大河分流山脉后注入小溪,潺潺流淌,转过不知多少岁月与坎坷,最终停在楚惜微嘴角,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

叶浮生弯起一双桃花眸子,声音温柔:“别说傻话,笑一个。”

白首曾为少年忧,光阴不许韶华留。

南柯梦醒锦瑟断,黄粱空枕白玉楼。

难道情深不能够,向来缘浅未白头。

拟将两心愿相守,一展平生眉间愁。

第179章 番外·旧年深雪(四)

青山荒冢说:这个番外内含剧透,慎入。

关于慕清商的问题,前三章番外都有隐晦提到,不记得的可以回去看看。着重肃青道长的态度和沈留幼时的记忆。

诚者十年磨一剑。

慕清商九岁入太上宫,至今习剑五载,只能算得上半个“诚者”,自然也没什么胜剑入鞘、见血收锋的规矩。

相反,他从小在迷踪岭养成了厌恶血腥的怪癖,习武以来虽有长剑在手,却连只鸟雀也没宰过,就连与同门比试切磋都点到即止,每每见到豆大的血珠都能恶心大半天。

肃音师太为他看诊,说这是心病,除了自己之外,无药可医。

因此,眼见杀手逼命来袭,慕清商的第一反应是不进反退,船身被绳索拖拽的同时,他一脚在船篷上一踏,翻身倒挂刹那剑锋入水,扬起一片流珠飞溅,荡开了数支劲力十足的弩箭。

然而这水下也并不安全,数道黑影就像几尾游鱼向沈留直冲过去,后者虽然受创颇重,却对此道十分熟悉,反手在发带上一扯,竟然拉出一条发丝细的银线,人也沉下水面去。

慕清商看不到水下的情形,却能看到水面上骤然弥漫开的血色。

他脸色忽然一白,岸上杀手抓住这个空隙,弩箭再度离弦,险险与慕清商擦身而过,在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江湖恩怨,生死分明,哪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见血刹那,慕清商其实并不觉得疼,反而有一股怪异的气息在丹田内乱走,一瞬间冷热交替,下意识地运转内力想要压制,却不料眼前突然一黑,脑海中嗡鸣一声,猝然上涌的黑暗伴随冷厉之气如潮水席卷,仿佛魂魄都从躯壳里脱离,自云端跌落到朽土之下。

慕清商先是一惊,继而很快镇定下来,立刻默念心法,引导《无极功》内力自任督二脉游走四肢百骸。

在自己心中仿佛一瞬百年,在外人眼里却只是短短一刹那。

慕清商的意识回笼刹那,他还没睁眼,就觉得一蓬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脸上,手中的剑直直向前,却并非空无着处,而是定格在什么柔软的东西里。

心头蓦地一慌,他猝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手中的长剑刺穿了一人胸膛,血水顺着剑锋淋漓涌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浓郁萦绕,慕清商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脚下遍布的尸体,或穿心或割喉,都是一剑毙命。

他面前那人还有一口气,惊恐地看着慕清商面上鲜血,喉咙里发出了几声颤音,仿佛见到了修罗恶鬼,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一剑穿心,贯体断骨,已经是回天无力。

冷厉的剑,狠戾的人。

然而染血长剑握在慕清商手里,满手血腥的人是他自己。

慕清商握剑的手有些发颤,他不可置信地垂头看向剑刃,鲜血已经如珠滚落,只剩下剑身雪亮如初,映出了他此时的眉目。

少年人还没完全长开的眉眼不过初窥清雅,乍一看如同水墨勾勒,然而那眉是罕见的疏展,眼是难得的冷漠。

这样疏冷的眉目与他在剑刃上打了个照面,就如镜花水月触之不存,顷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一看眉头已经拧起,眼里还有猝然生出的惊悸。

血腥味包围过来,慕清商后知后觉地感到恶心欲吐,可是他发现自己掩口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一股不受控制的兴奋。

他踉跄后退,背后却撞上一个湿冷的身体,沈留不知何时像个水鬼一样爬上了岸,也不晓得看了他多久,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然而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沈留只犹豫了片刻,就抓住慕清商的左手往林子里跑,虽说树林里昏黑难测,总比水路要好过一些。

慕清商本能地想反手制他,硬生生逼着自己按捺下来,两人运起轻功化成了脚不沾地的影子,一口气狂奔了老远,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狼穴,里面是只母狼和一窝出生不久的狼崽子,沈留舍不得这难得的栖身之地,眼见母狼龇牙咧嘴便握紧了匕首,却没想到一只狼崽子已经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在慕清商手中打了个滚。

瞧这样子不似凶狠的野狼,倒像有奶便是娘的小狗。

沈留那久远的记忆开始松动,蓦地想起幼时在迷踪岭玩闹的那三天,满山蛇虫鼠蚁和飞禽走兽多不胜数,却没有一只主动攻击过慕清商,让那小小的孩子在令赫连家不少暗客都提心吊胆的后山禁地来去自如。

慕清商身上的衣服带着血腥气,他吃不准是不是这味道引来了小狼,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母狼的忍耐性,弯腰将狼崽子放在地上,对沈留道:“我们走,别打扰它们。”

沈留挑了挑眉,到底还是没反驳他,两人返身出去,在离洞穴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下风口,大抵是此处有狼,旁的野物就要少上许多,除了一条山溪潺潺流淌,其余便静得不像话。

慕清商把血衣埋在了泥土里,这才对沈留说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适才虽然失神,慕清商却没放过该观察的东西,杀手脸上没有阿芙蓉烙印,武功路数和围杀方法也走中原之道,不似赫连氏素有的关外风格。

既然不是赫连氏,又对沈留步步紧逼,慕清商难免有些疑惑。

沈留一路都在看他,从头到脚,连眉毛几许眼睫几何都没放过,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将这张容貌与幼时记忆里的孩童重叠到一起,的确是一般无二,只是有些微妙的违和。

此时听慕清商开口,沈留笑了笑:“跟你无关的事情,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如果仅仅因为无关就可以无视,那我当年大可以看着你死。”慕清商叹了口气,“沈留,真的是我,不骗你。”

多思多想于《无极功》并无益处,因此肃青让他少虑,如今慕清商记得的东西已经不多,左右三两人,寻常八九事。沈留是他幼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色彩,短短三天的相处让慕清商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做孩子应有的快乐,尽管这快乐来去匆匆,依然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咀嚼了很多年。

沈留默然半晌,问道:“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两人坐在溪边,脚下是潺潺流水,头顶有惨白月光,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入了画,画中人并肩而坐,心思却各异。

慕清商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沈留一言不发地听着,唯有在听见他脱离迷踪岭、拜入太上宫的时候眼睛闪了闪,依然没多话。

等慕清商说完了,沈留才道:“你知道百鬼门吗?”

慕清商小时候被禁迷踪岭,赫连家恨不得把他养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傻子,哪会告诉他多余的事情?到后来入了太上宫,肃青虽然教他武功学识,却鲜少对他讲起江湖事,偶尔几次提及也不过淡淡略过,因此慕清商对这些江湖势力不说一无所知,却也的确没有多少了解。

沈留见他一脸茫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指着自己道:“有的人活不下去,就只好做鬼苟延残喘,比如我这样。”

慕清商皱了皱眉,从他这只言片语中似乎嗅到了肃杀味道,下意识地对百鬼门生出提防忌惮。

如果说赫连家是暗处的毒蛇,百鬼门就是黑夜下的鬼魅。

“赫连家不是什么好地方,百鬼门也一样,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情报、暗杀、走私、挂榜”沈留嗤笑一声,“双方彼此明争暗斗数年,互有损伤。因此当年门主与赫连家有意合作,于是派我爹带人去迷踪岭与赫连家主交涉,只可惜我爹是块冥顽不灵的硬骨头,不仅没有谈拢还撕破了脸,若是没有你我怕是连回洞冥谷都做不到。”

慕清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欲言又止,却生生忍住,问道:“所以现在百鬼门已经跟赫连家水火不容?”

“错了,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是我跟赫连氏不共戴天。”沈留冷冷一笑,“当初我好不容易逃回洞冥谷,哭求我的门主师父替我爹报仇,可是我师父不愿意跟赫连家两败俱伤,只是划下道来泾渭分明,并没有追究死在迷踪岭的门人性命。”

慕清商“啊”了一声:“怎么会?”

“利字当先,何谈情义?”沈留扯了扯嘴角,“我被师父丢进暗堂教训了大半年才放出来,学乖了不去忤逆他,否则你现在也是见不到我的好在我听话,又肯替他做事,用了五年时间成为少门主,等他死后,百鬼门就是我的了。”

慕清商手指攥紧:“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赫连家要跟天京的贵人搭线,让百鬼门行个方便,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我师父自然是答应了,可我不甘心。”沈留目光渐寒,“百鬼门内对这件事分流两派,互不相让,师父跟长老每天对峙,就差真刀真枪干一架,于是他让我为赫连家暗客引路,等事成之后已经落子无悔。”

慕清商只是纯良,并不傻,他看着被沈留绑在腰间的人头:“你假意顺从,却借机把人杀了既然如此,你师父如果不想再次跟赫连家交恶,肯定会交出祸首,那么刚才的杀手应该是他派来的百鬼门人。”

“这下子我可真的无家可归了。”沈留解下人头,苦笑,“本来想回谷以此祭奠先父,可惜现在回不去了罢了,他们活着的时候杀人无数,死后给畜牲填填肚子也算是积阴德了。”

他将人头往后一抛,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此曝于荒野,附近又有狼窝,恐怕要不了一夜就会被叼走吃掉。

慕清商叹了口气:“逝者已矣,万事皆休。”

“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变得这般老气横秋还心慈手软。”沈留挑起眉,“当初你救我的时候,可不会为了一颗死人头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

慕清商拢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他状似无意地问:“那个时候,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沈留眯起眼,意味不明地说道:“就像你刚才那样,冷静、狠厉,跟平时判若两人,若非我一直看着,恐怕还以为你有个双胞胎兄弟。”

他说起当年慕清商助其逃离迷踪岭的事情,眼角一扫,瞥见少年脸色越来越白。

慕清商心头蓦地一紧,那日他只记得自己是如约去后山找沈留,却没想到会撞见赫连家暗客追杀百鬼门人,更没料到会发现沈留就在现场,那一刻心跳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救沈留。

这个念头刚起,他的意识就像刚才一样陷入恍惚,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等回神时已经月上柳梢头,自己躺在床上仿佛大梦初醒。

那是怪病第一次发作,慕清商还以为自己是真的做了场梦,急匆匆跑出房门却被守卫禁在院子里,个个执刀负弓比平素多了几分肃杀,让他一步也出不去,与“梦”中情形一般无二。

慕清商心头咯噔,悄悄问了贴身照顾他的侍女梓颜,才知道是日前作客的人跟家主闹翻,封锁山岭搜罗剿杀,除去一个失踪的孩子,其他都没了活口。

那一刻他心头生出莫名的惊惧,头疼欲裂,脑子里却闪过一幕幕破碎的画面,仿佛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如何杀人,又如何救生。

然而慕清商厌死恐血,他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却真实得让自己都怀疑动摇。

从那以后,慕清商就开始偶然发病,多是在自己有危险或者情绪起伏较大时出现,病发似魂魄离散,并且来得快去得也快,醒后总觉头疼,初时浑噩不知情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甚明了,脑中只残留模糊记忆,需得自己推敲回想才能慢慢清晰。

病发后的记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每次发作过后,手上都会染血,身边一定会有死人。

那应该是他亲自做过的事情,偏偏每一次都如看着陌生人的遭遇。

慕清商觉得自己体内进驻了一个怪物,他恐惧害怕,更加厌恶血腥,直到随肃青道长修行内功心法之后,每每神思动荡便运功静心凝神,近几年来几乎没再发作过,若非今夜之事,慕清商都要以为这怪病已经痊愈了。

现在听着沈留细细讲起当年过往,与自己的“梦境”完美重合,连细节都未曾有所出入,慕清商骤然面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