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如炬,透过纷飞碎石和弥漫烟尘,看到两道人影在这一息间冲了出来。没时间说废话,端清一手擒住色空肩膀,与楚惜微对视一眼,一前一后从摇摇欲坠的甬道里电射而出。
此时崖上怕是已经聚了不少人,为免走漏消息,楚惜微伸手抓住端清往崖下跃去。这悬崖陡峭,他一人带俩,压力不可谓不大,迅速瞅准几个连续的落脚点,空出的那只手扯住条攀附山岩的藤蔓,脚下一蹬,身体借力一转,把端清两人抛过去。
端清带着色空,于那几块凸出的山石上借力踏过,接连几个起落终于脚踏实地,耳边风声一动,楚惜微也到了身旁。
他们脚下现在站立的是条羊肠小道,旁人身处于此,怕是一阵大点的山风都能把人掀下去,好在习武之人不惧。楚惜微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有机会转眼去看端清和色空。
他是第一次见到西佛,只觉得这僧人又盲又老,不过六旬的人看起来已年近古稀,此时脸色灰败,好像随时可能会撒手人寰。
然而色空察觉到他的注视,侧过头来微微一笑,就像佛前昙华绽放,刹那间生出某种安静的美妙。
胸中心悸与焦躁,莫名便被抚平,楚惜微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回以一个微笑,然而此时有风吹来,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端清满头白发被血和尘污得狼狈,身上衣衫也残破,腹部伤口血肉模糊,那血染了半片衣服,平日里素净整洁的风仪被败得一干二净。
可伤势最重的,是他的左手。
从肩膀至小臂血迹斑斑,自指尖到手腕的皮肉都焦糊大半,血早凝固,只是被刚才接连的动作又撕扯开,看着更可怖。
楚惜微瞳孔一缩:“道长,你的手”
端清抬起左手看了一眼,神情淡淡,活像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而是廉价的桌子腿,道:“废了。”
他虽然躲得及时,但火雷珠威力不小,又是近距离炸开,没让他这只手如赫连御那两根指头一样被生生炸断已经是万幸。
哪怕血肉能将养回来,里头筋骨也重创,经脉难续,也许这只左手以后还能动作如常,恐怕是动不得武了。
顿了顿,端清又看楚惜微的脸,触及那张叶浮生的假面,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他去哪里了?”
“伽蓝城。”
楚惜微心里还在想怎么治疗这两人伤势,就听端清道:“赫连御此番突破失败,体内真气必定反噬,又被阴阳内劲破了一大罩门,修罗手也被废其一,只可惜没留下他。”
赫连御此人,武功高强,心机深沉,手段更是狠绝毒辣。这一次重创他是喜,但没能斩草除根,恐将生后患。
楚惜微心念千转:“他既然是重伤逃脱,恐怕也会猜到是赵冰蛾背后设局,此人心思多疑,必定会把步雪遥一并怀疑上,那么”
“赫连御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现在他正是虚弱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联系部下,而是会先躲起来,养好伤再做行动。”端清淡淡道,“刚才攀附之时,我看到了指洞,想必他脱困后也是和我们一样由此脱身。你派人沿着崖下搜查,应该能有线索。”
“出事之前,我已经派人守在这附近了。然而刚才我一路到此,只见被端衡道长困在林阵里的葬魂宫人尸体,不见道长本人,也没看到我的属下。”楚惜微皱着眉,“适才赶得急,没细看那些人的死因,现在也无从猜测,只能等上去之后从玄素那里获知了。”
色空终于开了口,道:“无相寺内,现在是谁掌事?”
楚惜微道:“群龙无首,因此恒远受命要在今晚请出‘西佛’,不过以我观察所见,因着这几日接连事变,玄素才能出众,虽经验有缺,却能举一反三。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以他为首,虽说其中多是散人,但他声望已不可同日而语,其他门派也放下轻视,与他开始了合谋应对之策。”
色空神情欣慰,端清面色稍霁。
万物枯荣生灭,人也有生老病死,天地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人与事,那些热血风骨唯有在一代代新旧交替中薪火相传,历尽人事变迁,才能从转瞬到永恒。
世间最可悲的故事,绝非红颜迟暮与英雄末路,而是和后继无人。
唏嘘之后,色空一拧眉:“赫连御失踪,葬魂宫又被惊动,恐怕要狗急跳墙。”
楚惜微道:“他们不动手,才是最麻烦的。”
无相寺内人心各异,除了共同利益,就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才能把散乱的武林白道势力拧成一股绳。眼下虽然叫赫连御逃脱,葬魂宫那边却还有赵冰蛾,这个女人肯定会借机变招,提前动手,暴露葬魂宫的诸般部署。
一旦由明转暗,才能反客为主。
然而端清沉着面色,似有犹疑。楚惜微看得分明,开口道:“道长若有疑虑,尽可言说。”
端清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通一件事。”
“嗯?”
“葬魂宫把持问禅山这么久,其实没必要等到现在还按兵不动,赫连御更没必要冒着瓶颈受制的危险跟赵冰蛾虚以委蛇,以至于被引入渡厄洞,差点丢了性命。”端清睁开眼,“换了你是他,会为了什么隐忍到现在?”
楚惜微背后忽然一寒。
片刻后,他艰涩道:“身为宫主,顾全大局谨慎行事是理所当然。”
“你说得不错。可赫连御这个人,顾全大局是情分,肆意妄为才是本分。”端清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他这般性子,今夜当不会吝于性命与我同归于尽的。”
端清换上这身封存的装扮,拿起这把经年的古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重拾过往的缅怀,而是针对赫连御的一场心计。
他从来不是不懂人情,只是不屑于事故算计,到如今箭在弦上,自然也拿得起放得下,不在意什么荣辱是非。
然而这场精心算计,眼看已让赫连御生出死战不退之意,偏偏临门一脚突生变故。
他那么想跟端清同生共死,也的的确确为此兴奋不能自已,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断念逃生,只能说明在赫连御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除却生死,还能让赫连御看重的东西就莫过于
端清回忆了洞里那场死斗,脑海里把赫连御言行神态的变化悉数过了一遍,终于沉下眸色。
他的声音有些冷:“派人去给潇儿送信,叫他小心伽蓝城若我没猜错,这次武林大会只是一个幌子。”
色空有些茫然,他目不能视,又被困洞里太久,对这些事情实在了解有限,眼下又无从问起。
楚惜微却吃了一惊。
那些扑朔迷离的线索在这一刻开始串连,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被抓住了头绪,然而顺势抽解开来,却剥出一块烫手山芋。
“道长的意思是葬魂宫这一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楚惜微的目光看向远处,那是伽蓝城的方向,可惜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赫连御要拿下的不止是问禅山,还有伽蓝城?!”
“他恐怕是在等一个信号,那么”端清以剑撑住身体,“速寻赵冰蛾,情况有变,暂缓行动!”
楚惜微面色一肃,然而他脚下刚动,就见一道火光从远处山林间冲天而起,在黑沉夜幕上炸开了一朵醒目的幽蓝烟花。
第132章 揭露
“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不然呢?”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小雨,叶浮生从路边小摊上买了把油纸伞,徐徐撑开遮在头顶。垂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从孙悯风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瞅见微微挑起的唇角。
自孙悯风认识这个男人以来,只觉得叶浮生永远都是这副天塌不惊的模样,这副神情现在出现于楚惜微脸上,不觉得突兀,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孙悯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话却罕见带了微讽:“你答应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巧又容易,可这件事情一个做不好,百鬼门就掉进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知道。”叶浮生的声音很轻柔,像阵风化进雨里,“刚才我们说的话,先生都记住了吗?”
孙悯风耸了耸肩:“年纪大了,哪有这么好的记性,都忘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能省下废话的口舌。
“我们已经在伽蓝城暂时落脚,问禅山那边却还没传来消息,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叶浮生转移了话题,按了按额角,“那山上敌我混杂,情况怕是瞬息万变,他身边可用的人不多,赵冰蛾也是个腹有乾坤的人,不可轻信先生今夜好生歇息,明天一早我会安排你带人过去。”
孙悯风挑了挑眉:“如果你们的推测无误,伽蓝城怕是成了有进无出的孤城,要送我们出去谈何容易?”
如今“百足”能把持伽蓝城,以至于连盘踞在此的明烛赌坊都要暂避其锋,这背后若少了城中官僚示意,哪有这么多方便可行?
自他暴露行踪那一刻就明白,天底下最无孔不入的探子不是被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客,而是无处不在的芸芸众生。
明面上,他们要对付的只有“百足”,可私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是他们的敌人?
叶浮生道:“天底下的条条框框,大半都是限制无权无势的人。”
孙悯风眯了眯眼睛:“你很了解这样的规矩。”
叶浮生笑道:“撞的鬼多了,活人也会演聊斋。”
孙悯风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没看出所以然来,暗道了一句“老狐狸”。
“敢问先生,在下还有多少时间?”
孙悯风不必探他的脉,心里门清,张口便道:“有内力续着,还有十天。”
“我若全力以赴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孙悯风道,“运气好,七八天;运气不好,连番鏖战,最多能撑三天。”
叶浮生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松了口气:“够了。”
“真的够了吗?”
伞下,叶浮生的眼里像春冰微裂,隐露了一线流光:“够我做完该做的事情,只是也许不够跟他告个别。”
“我忽然有些后悔了。”孙悯风看着他,“当初救你的时候,只知道主子不想让你死,却没想过你的身份来历会不会惹来麻烦,现在看来救你,本身就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情。”
叶浮生失笑:“阿尧年轻,孙先生长他年岁,算得上半个长辈,以后还请多帮他掌掌眼,少惹麻烦,多安生些。”
孙悯风向来只救人或者见死不救,从不替人转达后事。可是眼下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片刻,他道:“你跟我一起上问禅山,说不定”
“来不及。”叶浮生开口道,“伽蓝城不能出事,否则他们才是真的断了后路。”
他们本来打算得很好,清除暗藏城中的“百足”,守住沿途要道,一来阻截增援葬魂宫的势力,二来为山上撤退的众人护航。
没想到的是,西南异族会卷土重来,甚至已经打上了伽蓝城的主意,而这与此次问禅山一事恐生莫大关联。
“跟盈袖姑娘这一谈,倒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叶浮生闭了闭眼,“葬魂宫所图的,不是一场武林大会;赫连御想要的,也不是扶持楚渊上位的从龙之功从一开始,他的立场就不在大楚任何一方。”
孙悯风皱了皱眉:“何解?”
“先生还记得‘夺锋会’吗?”见孙悯风颔首,叶浮生继续道,“那时候我便觉得奇怪,赫连御派厉锋挑战中原武林高手,若说仅仅是为了挫锐气争个威名,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尤其是在古阳城的时候,他们刻意把事情闹大,逼迫武林同道向谢无衣施压,倘若谢无衣最终没有接战,下场会是什么?”
“若没有那一战惊天下,从此世间再无断水。”顿了顿,孙悯风脑子转得飞快,“葬魂宫不是在争名扬威,而是在借这个机会挑拨武林内乱。”
“谢无衣死了,厉锋断了引以为傲的右手,‘夺锋会’被迫终止。但是这件事余波未过,又有了南儒起复、礼王谋逆的乱子,这次葬魂宫更动了大手笔,牵涉中人不知凡几。”叶浮生勾起嘴唇,“然而,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都有个疑虑。”
孙悯风没有亲自经历过,自然也无从想起,闻言挑眉,抛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南儒的谋算,的确严密狠辣,不仅揭露了礼王狼子野心,也把端王拉上战车,成了今上新的臂膀但是这一连串的计划里,还有个破局点,那就是——若陆鸣渊没能活着逃出来,这背后可做的文章可就太多了。”叶浮生声音转冷,“南儒那时候穷途末路,别无他法可想,但就我看来,陆鸣渊能从礼王府逃到清雪村的这一路,最多只有五成机会。”
楚渊处心积虑要谋反,自然不会养一群酒囊饭袋,单就那一日在安息山看到的一队精兵,已经不逊色于边军,更何况是他自己掌控之中的礼王府?
他算不到南儒的多智近妖,对付陆鸣渊却不难。毕竟那个时候南儒已死,卫风城俱是楚渊天下,南儒的诸般安排最多只能让陆鸣渊安然逃出城去,后面这一路可当真是一场豪赌。
孙悯风一点就透,面色凝重下来:“你是说还有第三股力量暗中帮了他?”
叶浮生道:“赫连御可不是会随便发善心的人啊。”
孙悯风眉头越皱越紧:“照你所说,他一边下苦力帮楚渊,一边又在关键时刻暗中拖后腿,到底图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