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这兔崽子有趣多了。”沈无端大笑,瞥了一眼楚惜微,“当年若我捡到的人是你,这些岁月也不至于如此无趣。”
莫名被嫌弃的楚惜微置若未闻,只是开口提醒道:“走吧。”
沈无端扭头奇道:“你是八百年没回过家吗,这么迫不及待?”
楚惜微:“”
看出他这是不耐烦了,叶浮生抬袖揩去唇边余血,对沈无端道:“闻说武林有三个地方去不得,一是太上宫的忘尘峰,二是葬魂宫的迷踪岭,三就是百鬼门的洞冥谷。这三个地方晚辈有幸去过其一,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再观一处?”
沈无端饶有兴趣:“你去的必定是迷踪岭。”
叶浮生挑眉:“前辈如何知道?”
“你若见过忘尘峰上那些个修道修成傻子的死心眼,哪还有现在这般趣性?”沈无端摆了摆手,“太上宫的人最是无趣,我这辈子也就遇到了那么一个”
他忽然住了口,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悲恸和怀念,转身道:“时候不早了,等下水鬼沉了底,就不好上路了。”
沈无端话音未落,人就远去了,他看起来走得并不快,甚至有闲庭信步的懒散感,但仅仅是几步之间就拉开了近三丈的距离,以叶浮生的眼力也只能堪堪看清他移形换步时的身法动作。
刚才还从容谈笑的人,在无心提及太上宫的时候,就像被踩到了痛脚,竟似有些落荒而逃。
“以后,别在我义父面前提太上宫。”
楚惜微走到身边,声音压成一线传入耳中,叶浮生眉梢一动,同样低声回道:“为何?”
“我曾听义父有次酒醉,说自己曾有一挚友出身太上宫,两人情同手足,说是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可惜后来”
叶浮生心里一动:“看老门主的样子不像反目成仇,那就是阴阳殊途了?”
楚惜微点了点头:“我给你的那把‘饮血刃’,是义父自小带着的东西,后来送给他那位朋友防身,只是听说那人不喜动杀,因此更多时候是为信物。十三年前义父听说他出事了,连夜赶去相助,可惜到底还是晚了,那人住处被焚毁殆尽,尸骨无存,只找到了此物。”
十三年前,焚毁殆尽
叶浮生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转瞬即逝:“你知道那人住在哪里吗?”
楚惜微道:“十三年前我还没入百鬼门,这也不过是听义父一次醉话,怎么会晓得?”
叶浮生有些失望,点头“嗯”了一声。
楚惜微忽然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掌?”
叶浮生愣了一下,就听楚惜微继续道:“如果义父没有手下留情,你就一定会死。”
“我在生死路上徘徊了不知多少回,阎王爷怕是都认识我了,所以并不怕死。”叶浮生笑了笑,一边走一边跟他谈起生死攸关之事,心平气和得仿佛只是饭后闲聊,“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挡阿尧,我的命都是你的了,挡一掌需要理由吗?”
心里一动,楚惜微挑起眉:“真的?”
闻言,叶浮生叹了口气,抬手在他太阳穴上点了一下,道:“我这辈子谎话连篇,唯有这句话驷马难追,你怎么能不信呢?”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却在说完时突然想起楚惜微喜欢的是男人,哪怕自己没这个心,此番动作也太过亲昵,下意识就要抽手,不料被楚惜微一把攥住了手腕。
与平时稍显冷淡的神情不同,楚惜微的掌心热得近乎滚烫,抓住叶浮生的时候热度简直能透过护腕灼伤下面的皮肤,让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比这掌心更热的是楚惜微的眼神。
叶浮生并不知道,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楚惜微来说重逾千钧。
犹如闪电伴随惊雷划破夜空,又像暴雨携着狂风滂沱而下,来得狂急,去于瞬息,却留下满满的心有余悸。
他的喉头动了动,半晌才开口,却是一个经久不闻的称呼:“师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叶浮生本来打算挣脱的手一顿,先惊于这声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的称呼,又为楚惜微语气里前所未闻的郑重摄住,沉声道:“但有所问,必无所欺。”
“十三年前我在金水镇等你三十三天,你说收我为徒,倾心相待,此生绝不辜负,这是真是假?”
“真。”
“十年前宫中生变,你应了我要站在我这一边,结果却为护楚子玉逼杀我父母,认是不认?”
“认。”
自重逢以来,楚惜微一直有意识地回避过去,叶浮生也顾及他的心情并不多言,如今他终于主动提起旧事,叶浮生并不觉得惊悸,只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
他一字一顿地说:“金水镇收你为徒、许此生不悔是真,十年前害你家破人亡、前途尽断也是真。”
楚惜微敛目,笼在袖里的左手紧攥成拳:“那你承认自己食言了?”
叶浮生并不否认:“是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说完,楚惜微眼里已被血丝爬满,泪水差一点就滚出眼眶,仿佛在这一句话的时间里,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连哭喊都无力的孩子。
他哑声道:“你曾经说过,‘身本江湖人,入朝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管谁有怎般造化,都是天命相较各凭本事,与你半点干系也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帮他?”
叶浮生还没答话,他继续道:“你既然帮了他,就该帮他到底可为什么,当我刺杀他不成被拿下,又是你向他跪下求情,以命换命?”
若你真的全然辜负,我恨你也能更理所当然,可偏偏为何是你救了我?
你使我恨你入骨,却连这恨也不能纯粹。
他握住叶浮生的手不自觉地发力,钻心的疼痛随之传来,似乎要把叶浮生的腕骨生生捏碎。
被刻意回避的过去终于直白摊开,如撕开金玉其外的画皮,把里面腐烂的败絮袒露出来,寻找其中那颗血淋淋的心。
曾许诺师徒之情不负,可你违背了这个诺言,亲手断了我天伦好梦、锦绣前程。
你既然违背诺言,又为何救我性命,十年里隐姓埋名投身掠影,十年后以命相抵。
江湖人生于三山四海,埋骨风雨霜寒,本该是纵情肆意的你,为何要作茧自缚?
楚惜微想了十年,都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到如今他终于将它们问出口,只等系铃人一一解开。
叶浮生沉默了很久,楚惜微也没催他,十年都等了过来,他并不在乎多等这么一时半刻。
“我”
半晌,叶浮生终于开口了,语气并不沉重,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洒脱:“我帮子玉,因为牵扯家师;我救你,因为错不在你。”
楚惜微眉头一动,他这些年打听过惊鸿刀的传承,自然晓得幼时护送他和楚子玉的女人,就是叶浮生的师父,也是当年在江湖上昙花一现的顾欺芳。
只是从那一别,江湖上再也没有顾欺芳的消息,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此不见。有人说她死了,却不见尸骨;有人说她退隐江湖,却不闻只言片语。
他微微敛目:“顾前辈怎么了?”
“死了。”顿了顿,叶浮生嘴角的笑容悄然褪去,“如果她投胎转世,现在说不定已经十三岁大了。”
十三岁那就是说,十三年前她离开瑜州城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楚惜微心里莫名一惊,眼神闪了闪:“怎么回事?”
叶浮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五指紧握又松开,他极慢地抬起头,微翘的嘴角一点点抿成锋利直线,一双桃花灼华的眼睛染上化不开的暗红,唯有眼角泄露水色端倪。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杀了她。”
第73章 鬼谷
秦兰裳在归灵河畔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她被拽下洞时只惊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守林者出动了,虽然没想明白自家祖父到底是要做什么,左右也是不会害她,就放心大胆地随之掉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陆鸣渊会跟着跳下来,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书生大概是天生怕鬼,一路上听着旁人胡扯的鬼神之说也能被吓得瑟瑟发抖,发现风吹草动更如惊弓之鸟,着实让秦兰裳好生嘲笑了几回。
可就是这么个兔子胆的家伙,跳下来时毫不犹豫,一手把她护在怀里,若非这暗道倾斜曲折卸去冲力,他能摔得四分五裂。
“笨书生!脑壳都读书读傻了吗?”秦兰裳心里槽了他一句,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洞下是一条密道,九转十八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沈无端派来的人并不为难,只是引着他们出了密道口,就退了回去。
密道之外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面前还有一条长河。这条河名唤归灵,因为暗流疾涌的缘故,自古以来吞没了不少船只,下面更不晓得埋了多少尸骨,水色昏黑,在晚间更与夜色融为一体,因此百鬼门创立之时就以此河做了天堑,旁人就算能凭借轻功一苇渡江,也难逃河下“水鬼”拦路。
秦兰裳这次离家出走,还是偷了令牌才使动“水鬼”帮她渡河,眼下可不敢再造次,乖乖拉着陆鸣渊在河畔等着,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她都快把脚边一小块草地拔秃了,才看到三道人影从山壁上飘摇而下。
那山壁上垂着铁索,中间并无陡峭山石可攀爬落脚,唯有轻功高强又艺高胆大的人才敢走这条路,秦兰裳长这么大也不过看见自家祖父、小叔还有孙悯风三人能在这山壁上来去,今天倒是又多了一人。
她思及在清雪村谨行居里看到的一幕,眨眨眼睛,正要上去说点什么,却见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对劲,聪明地改口道:“你们总算来了,我都快饿扁了。”
沈无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看你出门一趟还胖了些,不像是吃了苦的样子。”
大概这世上的女孩子都讨厌极了这个字眼,秦兰裳当即不服,一手卡着自己的腰:“怎么可能,我连腰带都多系了半寸!”
楚惜微收敛思绪,回过神来后补了一刀:“心宽体胖。”
秦兰裳跺脚道:“小叔你的良心呢?”
叶浮生作为一个外人,在人家唠嗑的时候明智地不去插嘴,手肘捅了捅陆鸣渊,打趣道:“英雄救美的感觉如何?”
陆鸣渊以扇掩面,无地自容:“我、我是被秦姑娘拖出来的。”
叶浮生:“”
笑闹了一阵,沈无端就忽然变了脸,对秦兰裳沉声道:“你这次擅自离谷,行事莽撞,给门中招了大麻烦,认错吗?”
他说起“麻烦”二字时轻轻瞥了陆鸣渊一眼,目光淡淡,却像一把刀毫无预兆地插了过来,陆鸣渊背脊生寒,好在还是站住了,拱手行礼道:“晚辈陆鸣渊,受家师遗命行事,有叨扰得罪之处还请前辈海涵,事后定负荆请罪。”
沈无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秦兰裳深知自家祖父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赶紧出言解围:“我认错!等下我就去跪祠堂跟祖母忏悔,然后自己去刑堂领罚!”
沈无端嗤笑一声:“刑堂对事不对人,你能挨得住三刀六洞?”
秦兰裳还没开口,陆鸣渊便躬身道:“秦姑娘是受晚辈所累,何当由晚辈受罚,请前辈不要错怪。”
沈无端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闪即收,道:“你既然说了,我就记你身上,回头可不要抵赖。”
秦兰裳急得直跳脚,只是被楚惜微按住肩膀根本无力反驳,倒是陆鸣渊如放下心头大石,对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沈无端说完这句话,就屈指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一张竹筏逆流而来,上面却不见撑篙人。
叶浮生定睛一看,隐约从昏暗水下看到了几道黑影,原来这竹筏下有水性极好的人推船行水,难怪不用撑篙也能逆流行船。
他曾经听说南地多水乡,有水性高强、内息深长者可于水中潜伏一日,只需短短几次换气,行如游鱼,以水为居,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
五人上了竹筏,筏子只微微一动就稳住,下面的“水鬼”用绳索拖着竹筏向对岸行去,丝毫不逊色于技术熟稔的老船家,转眼间便把山林草地悉数抛在了背后。
上了岸,又于矮木丛中行数百步,打开了一处山壁上的暗门,五人陆续而入,过后方觉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幽深的山谷,靠山环水,树成迷阵,石砌长城,亭台楼阁、屋舍岗哨应有尽有,鸟兽虫鸣俱全,间或有黑鹰扶摇而上,消失于茫茫天际。
沈无端领着他们从一条幽静石径走过,绕行了几处机关道,这才看到一扇隐蔽山门,站在门口的正是多日不见的鬼医孙悯风与白衣女子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