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法虽快,却比步雪遥还差一线,适才能一招将其制住,多是占了步雪遥为厉锋之事惊愕的先机。
步雪遥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他惊住,高估了对方的轻功,所以才想着近身抢先攻击,而端清则借此机会带动了他的身法节奏,将他拘在了这小小的圈子里,难以利用轻功飞身而退。
他心念一乱,脚下就是一滞,端清眼光一凛,双脚一错划开阴阳,右手拂尘甩过缠住他脖颈顺势拉近,左手迅疾而出封了步雪遥身上八处大穴,将他放在了冷泉之下。
自始至终,端清只重复问他一个问题,就是那个人的下落。
步雪遥也不肯如他之意,咬紧牙关就是不说话。
可是在这寒冷的水里忍受内力滞于经脉之苦整整三天三夜,哪怕步雪遥再怎么骨头硬,到此时也承受不住了。
胸前背后共八处大穴被制,贯入身体的内力并不霸道,却难缠得紧,只要他一旦想要行动,就会感觉经脉滞涩,配着这冷泉寒水,全身竟似被封冻一般。
覆盖在脸上的半张面具都凝上寒霜,他终于忍不住了,也没那力气故作娇柔,说话的时候牙关都有些打颤:“道士,我跟你有何冤仇,竟要如此不留情面?”
端清停下吹箫,目光低垂:“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步雪遥咬牙切齿,“是,我在惊寒关跟他交过手,他中了我的毒,我受了他一刀,本以为他死了,结果又在古阳城碍我的眼!”
端清道:“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
步雪遥恨声将断水山庄之事讲出,又道明他追杀叶浮生与谢离不成,从此失了踪影:“我言尽于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端清沉吟片刻,忽地起身飞落泉下,只手抓起步雪遥的肩膀将之带出冷泉,扔在了草地上。
他看着步雪遥,眼中依然是静水无波:“他中的毒,你可有解药?”
步雪遥心下冷笑,面上不露声色,道:“自然是有的,只是我并未带着,你将我放回去”
“说出药方便可。”
步雪遥眯了眯眼睛,开口就是一串药名和用量,连火候和加水也讲得一清二楚。
这些药物的搭配并无错处,只可惜并非“幽梦”的解药,反而会滋生人心乱意,倘若叶浮生真喝了它,很快就会走火入魔发疯而亡。
步雪遥心里淬着毒,却不料端清根本就不上当。
他虽然久不入江湖,但是在来迷踪岭的路上已经从厉锋那里打听过步雪遥的事情,虽然那也是个拒绝合作的顽固,却架不住道长自有手段。
“幽梦”根本就没有解药。
端清不信,才有了这一问,但是步雪遥这样一说,他就明白这种毒是真的没有解药。
他不懂医,却会看人,这份识人的眼力从他初出江湖便沿用至今,多年来也只走眼了一回,到现在已炉火纯青。
步雪遥一开口,端清就能看出他有没有说谎。
玉箫挂回腰上,端清忽然蹲下来,一手伸入步雪遥腰封,找出了一只小瓶子,被油纸包着,上面写的正是“幽梦”。
步雪遥瞳孔一缩,就听端清用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烦请阁下试个药吧,若是此方有效,自是无虞,到时定不为难。”
他说罢,一手掐住了步雪遥下颚,就要把“幽梦”向其嘴里倒。
“幽梦”毒性甚是难缠,淬于针上就能让当时的叶浮生濒临崩溃,更别提这一瓶倒入口中!
步雪遥大骇,连忙道:“住手!这、这药方是假的,没有解药!”
端清手下一顿,轻声问:“无药可解?”
步雪遥背脊生寒,只觉得这看似谪仙的道人有如宫主那般可怕,只是将煞气敛于皮肉之下,外表瞧不出端倪,到了某一时某一刻撕开画皮,就要噬人心肝。
步雪遥不敢再骗他,道:“没有唔!”
余音断在喉间,药瓶一倾,小半瓶的药水就倒入步雪遥口中,被端清在喉上一点,就迫不得已地咽了下去。
端清起身,看着伏在地上呛咳不止的步雪遥,淡淡道:“以后应是会有的,只要你还活着。”
言罢,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端清回过头,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逾五十,身着褐色箭袖长衣,两鬓已白,面容平凡得过分,扔进人堆里便找不出来。
他背后是一把宽大的重剑,重逾百斤,可这男人背着它却轻如无物,甚至脚印也浅,可见轻功内力之高。
端清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道:“多年不见,魏殿主康健依旧。”
玄武殿主魏长筠,常年留守迷踪岭,是葬魂宫里最得宫主赫连御信任之人。
魏长筠是四殿主里资历最老,如今已在赫连御登上宫主之位前就是葬魂宫的一个坛主,若谈起旧事,迷踪岭内无人比他更清楚了。
见到白发道人的时候,魏长筠的瞳孔在刹那紧缩,这个一向不动如山活像个乌龟王八蛋的男人,竟然在这瞬间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魏长筠负在背后的手轻轻一摆,示意潜伏周遭的杀手放下弓弩,孤身上前,拱手行礼道:“端清道长久违了。”
玄武殿是四殿的核心所在,平时还没见到魏长筠对宫主以外的人如此恭敬过,更不用提他的身体在行礼时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魏长筠站直身体,看了步雪遥一眼:“朱雀殿主年轻气盛,若是他得罪了道长,还请道长看在我这薄面上从轻发落。”
“既然是朱雀殿主所为,贫道与他做过,与魏殿主并无干系。”端清弯腰就要抓起步雪遥离开,“不便多扰,还请行个方便。”
“何谈什么方便?”魏长筠叹了口气:“道长想走,魏某与这些人都无本事相留,只是道长乃知礼之人,既然来了一趟,为何不见见我们宫主?”
“呵,倒是笑话。”端清勾了勾唇角,却不见笑意,目光越过他看向苍茫山林,道:“贫道不想见,你就会走吗?”
阴影下,一人紫衣银面,踏着露水杂草由远而近,身上风尘未洗,更增肃杀。
赫连御竟然回来了。
从西北到西南,就算马车也要近月路程,赫连御仗着轻功内力一路狂奔,又昼夜不息跑死了两匹神驹,硬是赶在如今回到了迷踪岭。
这样耗损内力地赶路,以他能为在翻身下马时都差点没站稳,汗水早已浸湿衣衫,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站起,甚至还披上了一件新衣,随魏长筠一同到了这里。
面具后的脸孔因为欣喜若狂而扭曲,一双犹如深渊的眼从孔洞里透出,恨不能掀起万丈狂澜把端清卷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赫连御一手按上腰间的潜渊,语气愉悦得像个终于如愿的孩子:“你果然还没死啊端清,道长。”
第70章 相斗
赫连御一出来,魏长筠就知道自己不该留在这里了。
自家宫主的脾气他早就清楚,尤其是在这位道长面前,宫主从来容不得第二个人入了端清的眼。因此魏长筠一挥手,跟他前来的杀手悉数退去,他自己也运起轻功上前抓住了步雪遥,踏着凸出水面的乱石顺势而上,几个起落消失在崖顶。
端清不是没想拦他,只是他脚步刚一动,赫连御就拦在了他面前,潜渊抖手而出,缠绵如水绊住他行动,道:“道长为何来去匆匆,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你若想看旁人,我就断了他们手脚将其做成人彘,摆在你面前好好看够,如何?”
他笑声里含着诡谲,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得力手下,只是一条用废了的狗。
赫连御说得轻描淡写,端清也全当了耳旁风,拂尘一扫荡开赫连御捉隙一抓,踏水凌波向步雪遥远去方向追去。然而身后紫影闪到面前,赫连御又紧跟上来,右手指套锋利如刀,迫向端清双眼;左手持着潜渊轻挽剑花,化成一道白芒割向端清咽喉。
这两招都向着要害而发,快得不叫人有退避机会,丝毫不见气虚力竭之态。端清眉头一皱,头向后一仰,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圆,使了巧劲将他右手锁住,顺势侧身,左手曲肘撞上了赫连御右肋。这一下劲力十足,哪怕换成了木石也要被震裂,可赫连御的身体却固若金钟,竟是纹丝未动!
轻声一笑,赫连御振臂一抖,从端清手里脱出,潜渊换到右手,便横割端清颈项,眼看就要切肤入肉,却被一根玉箫所挡,再进不得半寸。
近在咫尺,足以让端清看清楚他右手指套上残留的血迹——这番交手,端清没有受伤,赫连御身上也无破损,这血自然是别人的,而且还很新鲜。
端清本就冷淡的脸色更寒,抬掌与赫连御袭来的一指相接,双方都借力后退,赫连御站立在断裂的树干上,端清则落于水上大石,没分出胜负。
端清道:“没想到十年不见,你的《千劫功》已经到了第八层巅峰。”
《千劫功》练到第八层,就能通过修罗手以挖心肝、剖丹田的血腥之法吸纳他人内力充实己身,当年它的创造者在面对武林围杀时一边血战一边以此法调养自己,竟然力战七天而不竭,最后是与太上宫祖师对战绝壁,因一招之差败亡。
难怪赫连御连日奔波至此,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余力与他交手。
赫连御笑了笑:“道长不该恭喜我吗?”
“这功法自第四层起便要嗜血蕴气、以杀养力,你能练到第八层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是为大祸,何谈恭喜?”
赫连御拿下了面具,露出经久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脸孔,贪婪地看着眼前人:“看到我有如此成就,你不高兴?”
端清敛目道:“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端清睁开眼,一双冷眸更不见半点人气:“可惜当年,没废了你。”
此言一出,赫连御的眼睛登时就红了。
血丝爬上眼白,眼瞳黑如化不开的血墨,赫连御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果然是你啊我早该知道,哪怕四海都被三山填平,你也还是顽固得愚不可及!”
话音未落,他深入离弦之箭掠向端清,人未至,剑已展锋,于水花四溅时划开一道飞虹,溅上的水珠也顺着剑锋倏然转出,弯弯一刃,恰似水中明月飞出,直逼端清咽喉!
端清手中拂尘一甩,画圆为锁缠住剑锋,虽然下一刻就被绞碎,却也争了一合之机。但见他弃了拂尘,脚下一错,背脊在剑上一靠一转,人便到了赫连御身后,顺势一掌打向他的头。
这一下太快,赫连御来不及回防,头上就被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顿时脑中嗡鸣混沌,七窍都流出血来,险些就被内力震得脑浆迸裂。
端清,断情,果然毫不留情。
嘶声一笑,赫连御剑锋向后陡刺,逼开端清之后抬袖擦去面上血迹,转身时已不见痛色,唯独一双眼猩红如血。
端清肩头见了红,赫连御剑尖上沾上一点薄薄血色,他用指腹在上一抹,张口珍惜地舔净,脸上是病态般的兴奋。
“我后悔了,道长。”赫连御勾起嘴唇,“当年我不该看着你跳崖,应该抓住你,把你的血放干一滴不漏地喝下,将皮囊做成人偶,一定就能长长久久地拥有吧!”
他言出无礼,神态行为更是荒诞放肆,没等端清说话,便见剑光再起,赫连御如影随形,只片刻间就到了端清面前,剑势奇诡极快,刺向端清心口。
下一刻剑锋入肉,血色顺着剑身蔓延,流淌在赫连御持剑的手上。
不似旁人热血滚烫,端清之血是温凉的,仿佛沸腾后渐渐冷却,只剩余温。
赫连御这一剑快如惊雷,端清手无寸铁,背后无所退避,便在间不容发之际,抬手握住了剑刃。
潜渊虽然是软剑,但是灌注内力之后就刚硬无比,这一下切开皮肉几可见骨,端清却依然不知道疼一样,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冷冷地看着赫连御。
赫连御只要再一动,也许就能削去他四根手指,可是这一下四目相对,他就连呼吸也放缓了。
“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究竟是你在放行纵情,还是被《千劫功》给奴役了?”
端清慢慢松开手,血顺着指头滴落下来,他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将这只血手笼于袍袖,执萧的左手忽地向前疾点,打中赫连御天池穴,后者顿觉胸中内息一松,全身都卸了力,差点跪了下来。
“十年不见,你越活越回去,到如今我终于开始看不起你了。”
端清在说话时转过了身,语气依然清淡不闻喜怒,从头到尾都是这样近乎无视的漠然。
赫连御的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即又很快归于沉寂,一双眼褪去血色,依然满含不甘。
他忽然开口了:“道长,留步。”
端清脚下顿了顿,没回头:“何事?”
“你十年不出世,如今下山搅进浑水,甚至还来了葬魂宫”赫连御低低地笑了两声,“是为了顾欺芳的那个好徒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