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慎质问阮清行,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阮清行拿别人为他脱罪抵命。

阮清行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对秦鹤白来说,家与国相比是如此;于我而言,你与顾铮亦如是。”

他狂奔赶到刑场,可惜已经晚了,那个沉稳可靠、外冷内热的掠影统领已经变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见到的只有一滩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血。

他看着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阮慎大病了一场,也错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鹤白得知顾铮之死后终于认罪,比如有江湖义士与将领意图劫狱

但是等到他大病初愈,还是没人救得了秦鹤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监斩官。

阮清行准许他去找秦鹤白告别,他站在牢门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秦鹤白先开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监斩?”

“嗯。”

“不能换人?”

阮慎道:“你以为圣旨是什么?不能!”

“麻烦了,你那么爱哭”秦鹤白叹了口气,“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明天行刑的时候闭上眼,别看,别哭。”秦鹤白对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抓着铁栅栏,泪如雨下:“云飞兄”

秦鹤白的手从空隙里伸出来,摸着他的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

第二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午时三刻,秦家满门跪于荆台,他亲手扔下令箭,刽子手喷酒于刃,手起刀落。

刀抬起时秦鹤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愿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哭嚎,才慢慢睁开。

人头滚落在地,雨水冲淡鲜血,尸身倒落台阶。

他没能第一眼找到那颗人头是秦鹤白,因为雨水和眼泪模糊了眼睛。

七天后,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经将惊寒关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军士都点了出来,共计三千人,即将回京。

周溪自然不会真的把瘟疫沿路带回,他给了这封信,就是要为这场瘟疫做一个残忍而完满的了结。

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周溪的名字。

走蛟计成,三千人连同他们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没,最后由一把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看着周溪入山前回复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将军之事我已明了,你没有错,要好好的。”

他攥紧这张字条,独坐到天明。

三年不见的亲兄弟,就以这张简简单单的字条,做了一世血浓于水的结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重,他有条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势力,慢慢把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终于到了无懈可击。

又过了三个月,阮清行终于撑不住了,他临终时把阮慎叫到榻前,气如游丝:“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这个老人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亲手毁了自己珍视的所有,可是一如当年的秦鹤白,他心里有多么恨他,也有多么敬他。

阮慎不开口,只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谁?”阮清行低低地笑了声,剧烈咳嗽起来,“阿慎你加冠之时,我没有给你取字,现在补上吧就取‘非誉’,如何?”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注)。

阮慎点头之后,手里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着榻上老人苍白的发和布满风霜的脸,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誉,辅佐新皇,推行新法,权倾朝野,阴谋算计。

他也成了南儒,执掌书院,号令文士,著书立说,翻云覆雨。

阮慎用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实践自己的诺言,也斩断自己的退路,不以物喜,不为己悲。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满头青丝被霜雪覆盖,意气风发被世事磋磨,终于到了他成为明日黄花的那天。

离开天京的时候,他特意去了趟乱葬岗。

当年秦家满门抄斩无人敛骨,被废弃于荒草萋萋的乱葬岗,那时候的阮慎趁夜来此,顶着风雨把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拼凑整齐,挖开泥土放了进去。

他也因此见到秦鹤白最后一面,那人脸上的皮肉都开始腐烂,可阮慎还是认出了他,仔细将其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一天白雪纷飞,阮非誉拢着鹤氅走到这棵树下,一代北侠死后不见墓碑,只有个小小的坟包。

他焚化了纸钱,又倾了一壶酒,道:“云飞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满头,阮慎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这寒天里站了会儿就觉得累,可他还不想走。

这一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手里是三十一封信,哪怕是秦鹤白死后他也没改掉给他写信的习惯,这次本打算带到坟前给秦鹤白烧过去,终究还是没有。阮慎犹豫了一会儿,就拆开信对着坟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干舌燥才停下,而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不见暖意,地上的雪也没融化。

“这些年来,我挺累的,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肯手下留情,我觉得吧是人都会有私心,当年的你和师父如此,那时的我也如此,最后都输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人,唯有无情无私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碍不负天下。”

手指摩挲着书信,阮慎道:“云飞兄,你倘若还没去投胎,就再等等我吧。”

他在这里站到天光已暗,才把最后一壶残酒放在地上,转身离开,再不回首。

君埋黄泉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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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庄子《逍遥游》

注2: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第68章 逼供

秦兰裳看完三十七封信后,人已经站不住了。

叶浮生一把搀住了她,小姑娘反手抓着叶浮生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要把指甲嵌进血肉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惜一字也难出口。

叶浮生被她抓得有些疼,却也没挣开,眉头一蹙即松,反而帮她扶正了身体,倒是楚惜微看得分明,一手拂开秦兰裳,道:“你要的交待已经得到了,还有何不甘心吗?”

秦兰裳拄着锁龙枪撑住身体,晃了晃头,脸上勉强扯开一个苍白的笑:“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握紧了那本书册,步履踉跄地回到祠堂关上了门,院中三人屏息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隐约的抽泣声从屋里传来。

陆鸣渊有些忧虑,他交出了此物,就好像被抽去了最后一根骨头,此时也没剩多少力气,问道:“礼王府上暗客一路跟着我,虽然被我甩掉,但找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早晚,两位有何打算?”

楚惜微听到秦兰裳哭了,眉头皱得死紧,懒得说话,叶浮生摇了摇头,接口道:“陆公子一路奔波,不如先休整一夜,我们自有打算,定不致阮相心血白费。”

陆鸣渊听了这句话,又见楚惜微虽然神色不耐,也没反口的意思,便定了定心,强行压下的疲惫和悲恸一起涌上,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吞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了句谢,便向卧房去了。

眼下已然入夜,露重风寒,楚惜微由于练武的缘故向来穿得不厚,现在不能用内力护体,就难免冷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叶浮生忍住笑,脱了外袍给他披上去,又顾及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道:“我冷,陪我进前厅休息会儿?”

楚惜微拢着尚有余温的衣袍,看了他一会儿,准了。

前厅差不多有两个卧房大,正中央供奉着圣人画像,依然是用两道竹帘隔开,右边直通后厨等处理杂务的地方,左边是一处静室,里面有案几和软榻,像是个小憩的地方。

叶浮生这两天把用得着的地方都收拾了一遍,因此这榻上也不见什么灰尘,还被他翻出封存好的被褥又铺了一层,躺在上面颇有些安闲。

叶浮生看了看楚惜微眼底倦色,晓得这人重伤未愈,撑不了太久,道:“你睡会儿,我看着,有事再叫你。”

楚惜微一挑眉,借着烛火看清他眼下一圈微青,语气有些冷:“你不休息?”

叶浮生负于背后的手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了些,道:“我还不困。”

楚惜微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掀开被子准备躺下,叶浮生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见这人突然回过身,一手屈指向他擒来。

楚惜微这一手来得猝不及防,但他毕竟是有伤在身,失了速与力,让叶浮生险险避开了这一抓,无奈道:“阿尧,我真的不困。”

楚惜微手下一滑直抓他肩膀,冷笑道:“你当我瞎?”

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了六七个回合,最终楚惜微心有余而力不足,叫叶浮生扭过他双手闪到身后,屈膝在腰后一顶,就把他整个人面朝下地压在榻上。

楚惜微恨不得把这混蛋掀下去:“放手!”

孩子长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样能轻易拿捏,叶浮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没被他挣开,头上都见了汗,闻言行动快过了脑子,毫不客气地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老实点!”

打完他才想起楚惜微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顿时就愣了。

楚惜微:“”

眼看火药桶要炸了,叶浮生一不做二不休,抽下腰封上的绑绳把楚惜微双手绑得严严实实,根本不敢松开压制。

楚惜微挣扎了两下没挣脱,恼羞成怒:“叶浮生!你给我等着!”

叶浮生把心一横,嬉皮笑脸道:“我又没跑,你倒是起来啊!我等着呢!”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贱气入骨的人?

楚惜微肺管子都要气炸,运起内力就要挣断绳索,结果刚一动内息,经脉就传来针刺似的疼痛,密集又剧烈,他闷哼一声便失了力。

叶浮生侧头去看他脸色,目光沉了下来:“我本来打算等你好些再问,但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直接问你阿尧,你的内伤是怎么回事?”

楚惜微压住翻滚的内息,努力没让自己语气走调:“关你什”

话没说完,又是一巴掌糊在背上,把他还没出口的字句统统打回肚子里,噎了个半死不活。

自重逢以来,叶浮生心里对他又愧又心疼,凡事都让他三分,但实际上想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十年不见,物是人非,他想过很多次当年那个单纯乖巧的楚尧会长成什么模样,唯独没想到如此。

武功高强,人在高位,身量拔高,见识增广这些都是好事,但最让叶浮生头疼的是他当年只是有些小骄纵的脾气也变本加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