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侠秦鹤白的锁龙枪出神入化,他对周慎不藏私,连斩龙三段杀也倾力教导,可惜他天生对兵器不来兴趣,虽然能死记硬背地记住他三十六路枪法,上了手却还不如拿烧火棍好使。

无奈之下,秦鹤白只好弃了兵器,教他一遍遍地夯实基础,又托江湖上的好友搜罗拳脚功夫,结果那边还没回信,阮清行就派人送来了“奔雷掌”和“乱雨棋”的秘籍。

秦鹤白于此道不擅长,只好把秘籍丢给他自己钻研,有不懂的地方就写信去问阮清行。

这么折腾了一年,又时不时上战场练练手,秦鹤白终于觉得他能勉强自保了,就按照周溪的意思把他送出军营,一路北上,在清雪村暂住。

也不知道秦鹤白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宁得不可思议,他拿着钥匙找到了那间谨行居,推开卧房门之后,看到了满满一架子的书。

正是当初阮清行写下的书籍,只是因为这一年战事他没机会去读,没想到秦鹤白不知何时搜罗完毕,特意派人放在了这里。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贺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飞字。”

搬进谨行居的第一天,周慎抱着书架哭成了花猫。

春去秋来,他独自在这里待了五年,长成了十九岁的少年郎,沉稳了许多。

这一年北蛮战事又起,秦鹤白和周溪从东海赶了回来,又投身到力抗北蛮的事务中。周慎听得前线情况还好,就没有去打扰他们,结果才听闻战事告一段落,秦鹤白就带着周溪来了。

兄弟见面,喜不自胜,周慎抱着周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回头就看见秦鹤白站在树下,笑意温暖如骄阳。

好不容易把周溪赶去休息,他走到秦鹤白面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下盘棋吧?”

秦鹤白笑着说:“我能在这里留三天,交给你安排。”

第一天他们下了九盘棋,四胜四负一平。

第二天他们打了一架,秦鹤白的锁龙枪稳占上风,他的奔雷掌却也有进境。

第三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酒菜,周溪喝了一杯就倒,秦鹤白面无表情地吃完全桌,挺着肚子长叹一声:“阿慎,你以后还是别做饭了,容易出人命。”

周慎问他为什么,秦鹤白想了想,道:“太好吃了,一吃停不下来,不吃就得饿死。”

当天夜里,秦鹤白和周溪就走了,而正逢秋试将至,周慎也收拾了东西上京赴考。

第一场刚考完,他就接到了阮清行私信,请他过府一叙。

等周慎过去之后,阮清行开门见山,告诉了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秦鹤白有不臣之心,他虽没想过叛国,却对帝王不敬,有弄权之嫌。

周慎心想,秦鹤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不会祸国殃民,关我什么事?

第二件事,周晔不是自杀的,而是死于秦鹤白之手。

周慎手里的茶杯砸碎在地。

阮清行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兄长。”

周慎去了信,忐忑不安地等了几日,没等到回信,却是周溪亲自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谁告诉你的?”

见到这样的周溪,周慎心里一沉,他太了解兄长,如果只是谎言,周溪根本不必如此紧张。

于是他问:“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为什么?”

事实一如他当年的猜测,他爹那样一个没什么高尚情操的男人,怎么会舍了小家顾大家,正因如此,为了实行计划,秦鹤白亲手割了他爹的头颅。

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周溪是亲眼看着的。

只是他的性格不似周晔,从小饱读诗书的周溪更明白什么是小我大我,虽然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却强迫他理解。

这么多年,周溪跟在秦鹤白身边南征北战,秦鹤白也有意通过对他的照顾弥补这件事情,于是周溪从芥蒂到消弭,没有向周慎说出真相。

听周溪说完后,周慎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生生咽回去,问他:“你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吗?”

周溪满肚子的话一噎,周慎道:“也是,那个时候你都不在我告诉你,娘是病死的,知道爹的消息后她就倒了下去,再也没站起来。”

顿了顿,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周溪:“你离家那么多年,还记不记得娘有多么漂亮?可她那样一个美人,在两个月里变成了皮包骨头,咽气的时候我抱着她都觉得咯。”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周溪在后面终于开了口:“你有资格怪我,也有资格恨将军,但是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好,不是假的。”

周慎道:“我现在倒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第66章 番外二(中)?天意从来高难问

有的事情,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不能接受。

周慎比谁都有资格去恨秦鹤白,也知道自己不能恨秦鹤白。

为国为民,他有大义;于兄于己,他有大恩。不管这些恩义出于什么初衷,可正如周溪所说,他比谁都明白秦鹤白的心意不是假的。

周慎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就像个笑话,他提了一壶酒在护城河边从黄昏喝到天亮,露水打湿了衣发,才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翻出父母灵位对着跪了半天,然后出了门。

三天以后,周慎拜入阮清行座下成了其关门弟子,南儒亲自出手抹灭了他前尘过往,从此改姓了阮。

行拜师礼的那天,阮慎跟在阮清行身边见了不少人,士农工商不一而足,却皆是一方人物。可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满脸谄媚,张嘴舌灿莲花,说出的话却还不如狗屁。

他看得厌倦,阮清行借着喝茶的功夫悄然说了一句:“觉得很烦?”

不等他回到,阮清行放下了杯子:“我也觉得烦,但你要习惯。”

“为什么?”

阮清行道:“因为我老了,总有一天你要成为我,帮我看着这些人和事。”

这句话里透露了太多,阮清行门下弟子不少,他资历最浅,可听阮清行的话却像是不仅要教他武艺学问,还要传下更多的东西。

阮慎有心问个明白,却被突然闯入院子的骏马惊住了。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人,藏青衣袍,红缨长枪,正是本该驻守在北疆的秦鹤白。他一身风尘,眼下也是疲惫青黑,见了满院子的人也只是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他和阮清行身上,拱手道:“阮相,云飞有些话想借您这位弟子一谈,不知可否”

阮清行没等他说完,便将阮慎往前面一推,笑道:“看秦将军的模样应是有急事,老朽自然没有阻挠的道理不过,将军未经传召便私自回京,不知陛下那里该如何交代呢?”

后半句他压低了声音,阮慎脸色一变,秦鹤白却跟没事人一样恍若未闻,抓紧他的手就往外走。

阮慎都没来得及说句整话,就被他一把拽上了马背,狠狠一抽鞭子,纵马狂奔到了护城河边。

河边草木都已枯黄零落,显出了秋风瑟瑟的凉意。过了河就是出京的道,阮慎见秦鹤白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肘子撞向他胸膛,果不其然被挡住,然而他另一掌却聚力拍在了马背上,马儿吃痛之下发起疯来,差点把两人都甩飞出去,趁此机会阮慎翻身下了马,冷冷看着秦鹤白;“你要做什么?”

秦鹤白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阮慎。

不到一月,眼前的人就变了番模样,总是穿戴不大规矩的衣服如今整整齐齐,还换成了他最不喜欢的文士长衫,头发也高高束起,跟之前那个一点就炸的皮小子模样迥然不同,有了读书人的风范。

尤其是一张脸上褪去了嬉笑怒骂,虽然还没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却也让他捉摸不透了。

原本一肚子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秦鹤白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兄长让我来接你回北疆。”

“我兄长?”阮慎淡淡道,“秦将军是不是找错人了,阮慎出身东州,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哪来的兄长?”

“阿慎!”秦鹤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话,神情激动起来,可他从来不大会哄人,这么多年来对着周慎也从来是用行动顺着,眼下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别这样。”

“我怎样?”阮慎看着他,“秦将军,你身为北疆统领却擅离职守私自回京,又莫名其妙要带着我渡河,如今倒问我怎样?”

秦鹤白听着他的话,一路赶来的疲惫突然就压了上来,手脚冰冷,沉默了片刻,道:“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必为我的错,迁怒周溪,也难为自己。”

阮慎心里翻滚起复杂难言的情绪,酸甜苦辣咸炖成一锅大杂烩,难吃极了,他把这些味道在心里一一尝了遍,抬头道:“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与你何干?”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被秦鹤白一把扯住袖子,两人拉拉扯扯,终于让阮慎烦了,他反手一掌打了过去,与秦鹤白对拼了一记,后者巍然不动,他踉跄了三步,倒是拉开了两人距离。

阮慎不动声色地抹掉嘴角血迹,没回头,只是开口道:“秦将军,与其做无谓的纠缠,不如早点回你的边关去,毕竟是当年你拿那么多人的骨血保下了它,倘若再丢了,才真是谁也对不起。”

秦鹤白手里只有撕下的半块布帛,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快要消失,突然喊了一声:“阿慎!”

阮慎的脚步顿了顿,听见秦鹤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究竟如何,你才会原谅我?”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秦鹤白也一直在等,仿佛囚犯在等最后的判决。

他终于等来了阮慎的回答,轻飘飘的,却压过秦鹤白赌上的一切东西,无论身家性命,亦或是成败荣辱。

阮慎的背影消失在一排排枯朽的树干后,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恨你。”

秦鹤白,我不恨你,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跟在阮清行身边的日子,比阮慎想象中还要难熬,不仅因为阮清行是个严师,更重要的是,他除了是南儒,还是个权臣。

学问武艺好不容易被认可进境,他就被阮清行带着去处理一些麻烦争端,耳闻之皆为戏,目所见都是局,好像每个人都长了多张脸皮,当着人面做一套,背着人又是一套。

阮清行看出了他厌恶,但装作没看见,阮慎反抗无法,只能逆来顺受,渐渐地,他从这些人身上学会了怎么装腔作势,看到了不少金玉败絮,也经历了数不清的勾心斗角。

两年时间,他从一开始的厌恶,到感兴动念,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当他科举登榜任职翰林院之后,这才从阮清行的赞赏中得到了当初问题的答案。

阮清行不只是把他当弟子,还要把他培养成传人,传承自己的文武,继承自己的谋算,甚至代替自己的地位,做自己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说道:“你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告诉我真相。”

“如果你一辈子都庸碌无为,也就无需知道真相。”阮清行如此说道,“没有用的人不值得枉费心思,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够让师父花这么大的心思。”阮慎合上书本,“是为了云飞兄?”

阮清行笑着道:“没想到你还肯这么叫他,秦将军若是听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我怎么叫他,是我乐意。”阮慎抬头看向阮清行,“听师父的口气,他最近似乎不大好过。”

阮清行称赞了他的敏锐,将一封信递了过来,里面写了西北方有镇守武官玩忽职守之事,秦鹤白那个傻子却顾念旧情小惩大诫,免了这人足以满门受累的死罪,却又没收拾好马脚,被暗线捅到了阮清行这里来。

阮慎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的,阮清行不可能亲自出面弹劾秦鹤白,自然是要找座下弟子代劳,现在把信递到他面前,意思昭然若揭。

他没多加犹豫,把信往怀里一揣,道:“弟子晓得了。”

阮清行笑着问道:“这么做可就说不定真要与他一刀两断了,舍得?”

阮慎没答话,摔了南儒的房门扬长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提笔写信。

收信之人写了“云飞兄”三个字,可他压根没打算把信寄出去,那个记忆里的“云飞兄”已经在他得知真相那一刻彻底消失,两个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然而当他还是“周慎”的时候,就习惯了把什么话都跟“云飞兄”讲,是倾诉也是宣泄,到如今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从两年前到现在,每年都写了一封。

阮慎有时候会觉得可笑,当年近在咫尺的时候听秦鹤白说上十句话都嫌烦,到了如今天各一方、人事全非,偏偏是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却只能尽倾纸笔,藏于木盒。

洋洋洒洒写了六张纸,其中一半都在狂骂秦鹤白这个因小失大的蠢货,等骂爽了才写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既然瞒不住了,与其等别人落井下石,倒不如自己先把事情捅出来,再想办法模糊内里,最后雷声大雨点小,就算是让那个蠢货长点记性。

他写完了,把信件收好,这才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