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我最多能为他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还没有解药,他必死无疑。”孙悯风晃动着手指,“至于拖的办法,得看主子你的意思。”、

见楚惜微看来,孙悯风解释道:“老宫主赠予主子的冰魄珠,虽不是极寒至阴,但也是难得的阴寒宝物,把它碾碎成粉末入药,再辅以我的针灸,能够把‘幽梦’毒性压制下去不过,此物乃是主子你护体的东西,一旦给出,恐怕你的‘正阳功’将会不稳。”

楚惜微一怔,手指从衣领中勾出一截天蚕丝拧成的线,末端系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珠,在灯火下散发出莹润微光。

他看也不看地扯下挂绳,将珠子抛了过去,孙悯风探手一接,一阵寒意刺骨,整只手顷刻覆盖上薄薄的白霜,他拿帕子把圆珠裹好,看着楚惜微浮现出病态潮红的脸色,摇摇头,阴阳怪气:“真舍得啊看你这样子,也不明白究竟是他欠了你一条命,还是要了你的命了。”

“多嘴!”楚惜微咳嗽了两声,身体有些不稳,孙悯风从布包里取了一瓶药给他,道:“每日吞一枚,切记大喜大怒,尽快回宫找老宫主。”

“我知道。”楚惜微吞下药丸,看着叶浮生,“他什么时候能醒?”

“明天一早,我保证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现在你出门右转,去睡吧。”

楚惜微被赶出房门,手里攥着一个药瓶子,对着紧闭的门扉怔怔出神,忽然听得风声一动,药瓶滑落袖中,他转过身看着来人,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事情办得如何?”

来人是被称为“二娘”的诡异女子,她轻抚眼下泪痕,说话幽怨阴森:“步雪遥见机快,发现有变就率领‘天蛛’、‘百足’撤退,我们的人只抓住了几条尾巴,没逮到大鱼,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抓住了厉锋,主子打算怎么处置?”

楚惜微嗤笑一声:“抓了走狗,自然要让主人来看看,不然他永远学不会管教自己的手下。”

二娘会意,道:“属下这就派人去给葬魂宫送信。”

“再替我发布‘风雨令’,遍寻天下极寒之物,献者重赏。”

“是。”二娘福了下身子,正要离开,又想起一件事,“主子,那断水山庄的少庄主死活要回山庄。”

“那就让他去。”

“可是”二娘犹豫了一下,“现在情势不明,古阳城算不得安全,断水山庄毁于旦夕,眼下是各方瞩目,他一个身份敏感的孩子贸然出头,恐怕”

“二娘,是不是做女人的,都有心软的毛病?”

楚惜微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二娘心头一跳,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江湖上没有男女老少之分,他拿起了刀,走上这条路,那么就要有面对一切的准备,需要你来替他操心?”楚惜微勾了勾嘴角,“他要去,就让他去,看看能不能从那堆残垣断壁里刨出具全尸来。”

“是。”

“他收殓遗骨的时候,你带几个人在旁边盯着,倘若发现鬼祟之辈,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心下一松,二娘再不多留,嘴里发出一声鬼哭似的尖厉呜咽,暗处黑影耸动,跟着她消失在夜幕中。

此时更深露重,楚惜微却也没回房,他在院子里那棵半枯的桃花树下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里头灯火通明,在窗台上映出孙悯风忙碌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从房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仿佛被人活生生打断骨头再撕了块肉下来。

楚惜微脸色一白,他站了起来,脚刚一迈开就生生止住,强迫自己坐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忽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没出息,他配吗?”

这么一说,他坐得更端正,只是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声音,双手不经意间紧攥成拳,指节发白。

“我就是贱!”深吸一口气,楚惜微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了门,“庸医!你治个病怎么跟杀人一样?他这么痛你就不能轻点”

声音戛然而止,床上叶浮生已经睁开双眼,正直直地看过来,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楚惜微心里一慌。可是定睛一看,只见叶浮生目光空洞涣散,根本没映出他的影子。

露出被子的四肢被紧紧困在床栏上,脚踝手腕都被割开婴儿嘴大小的伤口,孙悯风并指落在他身上,运功沿着经脉往下推,将黑色的毒血一点点逼出来。

见楚惜微眼里凝聚着暴风雨,孙悯风抽空解释道:“刚刚针灸完毕,强行把他叫醒了。他中毒已久,毒素经由旧伤扩散到了手足,如果不想以后做个残废,就得拔毒,这个过程你知道女人生孩子吗?大概生个七胞胎就差不多了脱胎换骨,可不是说着玩的。”

楚惜微:“”

“你没睡?那就来帮忙,我正要出门熬药,刚打算叫人进来看着他。”逼完毒血,孙悯风抹了把汗,“这里有一盒活血生肌的药膏,你给他敷在伤口上,再用这块药布蒙住他的眼睛,两个时辰后取下,他的眼睛就能恢复正常。不过药膏敷上会奇痒难忍,布上的药则会让他双目剧痛如剜,你不能让他乱动,更不能让他把布扯下来。”

楚惜微接过瓶子和药布,忍不住问他:“能减轻痛苦吗?”

“稀奇,疼的是他又不是你,怕什么?”孙悯风白了他一眼,背起药箱出了门。

楚惜微在床边坐下,拧了把热毛巾擦干净叶浮生手脚上的污血,手指碰到温热的皮肤,却像碰到火苗一样烫手,忍不住缩了缩。

叶浮生直勾勾地盯着上方,意识已经开始回笼,但依然认不出眼前的人,哑声问道:“你是谁?”

楚惜微有些恼怒,怒极反笑。

他没回答,沉着脸从盒子里挖出一块玉色药膏,动作粗鲁,下手却轻,就连药膏都在手心里捂热了,才慢慢匀开涂抹在叶浮生手脚关节上。

“跟着我的孩子在哪里?”细密的奇痒从伤口向骨子里蔓延,仿佛无数只虫蚁在蠕动啃噬,叶浮生的声音里带上急不可查的颤抖,说话也虚弱得可怜。

楚惜微看着这样的他,几乎要想不起十年前那个冷酷强势的背影了,究竟是自己变得强大,还是他变得脆弱了?

他依然没回答。

“为什么救我?”叶浮生晃了晃脑袋,一块带着药香的布帛蒙住了双眼,上面冰冷的药膏接触到皮肤后很快融化,液体钻入眼睛,就像两根冰冷的手指插进眼窝里,疯狂地搅弄抠动,活像要把眼珠子生生挖出来!

叶浮生脸色顿时惨白,差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他咬住了一个人的手。

楚惜微一手在间不容发之际伸了过去,叶浮生咬住了他手掌边缘,顿时咬出了血。

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另一只手摩挲着叶浮生食指上经年日久的牙印,这样的感觉与奇痒剧痛相比微不足道,却仿佛触到了一块逆鳞,让叶浮生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它还在你,我都在。”楚惜微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慢慢说着,“师父,你说,我是谁?”

叶浮生颤抖着松开口,一口血被他咽了下去,呛咳不止,脸色却惨白得像具尸体。

他在那一刻仿佛是真的死了,直到楚惜微的手覆盖在咽喉上,他才活了过来。

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叶浮生向他的方向侧过头,轻声唤道:“阿尧”

第23章 卜卦

楚惜微想了很多次重逢的场景,可真事到临头的时候,一个也没有上演。

原因无他,叶浮生又昏过去了。

叫完一声“阿尧”,仿佛放下心头一块大石,长久绷紧的弓弦骤然松懈,奇痒与剧痛都压不住席卷而来的疲惫,因此他脑袋一歪,干脆利落地沉入黑梦乡,这一次不是意识沉沦的陷阱,而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休憩。

徒留楚惜微坐在床边气沉丹田,好不容易忍住了一口老血。

他气急败坏地想把人晃醒,可是看到那张疲色深深的脸,又很不是滋味。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楚惜微端着一张乌云罩顶的脸给他涂药包扎,然后一甩袖子出了门。

他走得急快,险些撞上端药回来的孙悯风,鬼医对着他的背影端详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比女儿家的脾性还大,赶上葵水不顺了吗?”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属下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只能看天看地,活当灌了一耳朵西北风。

楚惜微顶着一脑门官司出了门,在路上溜达了一会儿,就慢慢收敛了怒气,他不想转头回去,又不愿意跟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就索性去了断水山庄故地。

此时距夺锋会惊变已经过了两天,整个古阳城全面戒严,随处可见剑拔弩张的武林人士,平民百姓噤若寒蝉,日常出行都不敢多看多谈,唯恐一不小心招惹了祸事。

楚惜微踏着东方未明的细碎黯光走来,断水山庄的火势早已扑灭,只留下断壁残垣被笼罩在夜色下,匾额早已碎裂,门前的玄武石碑塌了半边,再不复昔日光景。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要让几代人用血肉筋骨来承,最终玉石俱焚,至死方休。

抽刀断水,从此怕是真的断了。

楚惜微摇了摇头,抬脚正要进入,却忽闻一阵箫声起,吹落穹空点点碎星,幽深意远,不绝如缕。

一刹那潮起潮落,一瞬间翻山覆海,然而顷刻又转入低谷,声声如泣,仿佛忘川绕过人世,最终归于奈何。

这是一曲《送魂》。

楚惜微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内中除了谢离,还有何人?”

暗处守在此地的手下现身,单膝跪地道:“回尊主,一炷香前有名白发道人来此祭奠,我等不方便现身,便只能看他进去,二娘已经跟上了。”

楚惜微颔首,循声而去,踏过一路焦土烂瓦,终于走到了昔日潜龙榭所在。

那修筑典雅的长廊早已付诸一炬,只剩下一个池塘还残留当日光景,泥水污浊不堪,时不时可以看到被热浪蒸死的鱼虾和浸泡在里面的建筑残骸。

山庄里的尸体早被闻讯赶来的武林人士清理出来,谢重山的尸体滑入水中,捞起来时倒还完整,只可惜谢无衣一代英豪,却葬身火海,最后连具全尸也拼不起来。

尸骸被安置在上好楠木棺里,谢离全身抖得像被寒冬冷缩的鸡崽子,颤巍巍地伸手去推棺盖,也不知是力气小,还是胆子不够大,只虚虚推开了一道缝隙,就再也没能继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伏在棺上嚎啕大哭,身边一盏灯火明灭,映着满目苍凉废墟。

楚惜微一走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动静,那是二娘在示警。

他不动声色地往二娘藏身之处看了一眼,耳边箫声竟然依旧未绝,甚至不闻短促不继的破音,足见此人一口内息绵长,可谓骇人。

一曲《送魂》毕,只微顿了一下,就换了支曲子,这一次是《往生》。

楚惜微凝神看去,池塘边果然立着位道人,正背对着他手按箫管,如霜如雪的白发被一支乌木簪松松挽起,对男子来说显得颀长消瘦的身体笼在一袭黑白错落的道袍下,仪态从容自然,仿佛不是来祭丧,而是送别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

楚惜微很有耐心地等他吹完这支曲子,曲终之后,道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神情寡淡的脸。

光看他背影,像个年过百岁的老人,可是观其面目,却不过是白梅盛绽般韶华初露。

广寒玉树,风仪天成。

楚惜微活了二十来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还是第一次看见,光是风华容貌就能让他心悸的人。

此人完美得似乎不带人气,冰冷得也仿佛不近人情。

白发道人眼里含着一抔高山寒雪,面上凝着一片幽潭静水,就连说话,也像断冰切玉般冷淡:“贫道端清,打扰了。”

说话间,他将玉箫悬回腰间,和一只巴掌大的银壶挂在一起,腕捉拂尘,抬步就向楚惜微走来。那一刻藏在暗处的二娘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却被楚惜微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自称“端清”的道人果然没在楚惜微身边停留,仿佛只是邂逅了无关紧要的人,转眼就与他擦肩而过,倒是楚惜微出言留步:“请等一下。”

端清侧过头:“有事?”

“冒昧相询,道长是与断水山庄有故?”楚惜微只觉脚下地面似乎还有火焰灼烤后的余热,暗暗皱了皱眉,说话时笑意不减,“偌大基业一朝倾颓,实在令人唏嘘。道长若是有心来此,不如多留些时日。”

端清道:“昔年与谢老庄主一面之缘,算不得交情,只是恰好路经此地,闻说不幸,遂来拜祭。”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谢重山这三年被禁庄内,可是之前也有多年未出古阳城,那他与这道人的一面之缘怕是有十年之久了。

可是观此人形貌,顶多不过而立罢了。

他这边思量,端清的目光落在谢离身上,开口道:“少庄主年少失亲,半生颠沛,是命途多舛之相,然而险中求胜,今后自有作为,断水山庄在天之灵当可安心。”

谢离仍失魂落魄地跪着,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楚惜微笑道:“道长善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