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虽然多了些,但他自问可以保得住这对母女的周全。

脚步声慢慢重了,一个人嘀咕了句什么,京冥听在耳中,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人一口客家话,他竟是一个字也不明白。

“你听得懂么?”京冥回头,问那小女孩,小女孩正不知所谓地看着他:“听得懂什么?哪里有声音?”

京冥哑然失笑,情急之下,他竟然将小女孩的耳力当作了自己的。

“有人来了,大约有三十多个。”京冥语气不可置疑:“遥儿,你上次说的清流灾民,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显然吃了一惊,她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道:“没想到公子是江湖中人,见笑了。昨日曾经有三个福建人来这里讨水喝,曾自报家门是清流人……那三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倒是会说官话,看起来也不像歹人。哪知他们一见我家三条獒犬,就上去要捉他们,不怕公子见笑,我家这三条狗,也不是常人近得了身的——不然我相公长年在外,哪里放心我们母女在此栖身?”

小女孩插嘴道:“想必那三个人已经饿疯啦,这山上的狗十只被捉去了九只,只不过打它们三个的主意,哼!它们连恶狼都不怕呢。”

京冥知道那三个人必定大大吃亏,而外面埋伏的,多半就是来报仇的。

只是——欺负这样一对母女,算什么本事?

脚步越来越重,重的可以听到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三条獒犬疯了似的狂吠,外面又有人暗骂了一句,大意是该死的狗什么的。

“哼!”京冥几乎在瞬间拉开了大门,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株合抱的大树被七八个人举着直冲了过来。

京冥借力打力,左掌推在树端,将那股大力引得向上直冲,只听砰然巨响,茅草的屋顶被掀掉了半个,而外面的男人们也因为忽然转向的关系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京冥身形微微一转,一个后仰接住了树干一端,人已飘到门外,双袖鼓风,两扇大门在身后自闭。

他细细打量——在场的多半是些庄稼人,只有为首的两个看来练过几年武艺,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从清流一路至此,怕也是历经千辛万苦。

他们,就是铁肩帮决心保卫的“弱者”。

只是……如果今日自己未曾到此,或者未曾进屋,这群弱者又会如何对待那两个女子?

京冥横端着巨木,他并不在乎,这样的对手,于他是没什么威胁的。那些男人已经开始后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居然有如此的神力,可以把丈余的大树横托在手上,如同玩物。

京冥左手抬起,单指指向远方:“去吧!”

一阵小小的骚乱在人群里传开,显然是有了争吵,为首的两人大声向京冥喊起话来,但是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不懂。

“去!”京冥的左手固执地指向远方,今天的闲事,他管定了。

汉子们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有第一个人手持单刀冲了出来,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火叉、木锨、菜刀……无数家伙一起招呼上来。

京冥无心伤人,手里的巨木转起,本身巨大的重量加上京冥的内力,几乎挡无可挡,树干所及,刀枪棍棒碰着便飞,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这些人终究不是江湖人士,顿时生了惧意,眼睛也开始打量后路了。

忽然,那为首之人大喊了句什么,众人竟纷纷拾起兵刃,再次一拥而上,京冥忍不住想要苦笑,这样没头没脑的打法,他还真没有遇见过。

“真要逼我伤人么?”京冥一声冷喝,手中巨木冲天飞起,带起呜呜破空之声。只是刚一出手,就看见那两个带头的向后门直摸过去,一左一右,仗着京冥分身乏术,非要闯进此屋不可。

“不要脸的东西!”京冥真火开始上涌,不等那巨木落下,人已鬼魅般掠起,左手直出,已经将左边那人的肩头扣在手里,身形丝毫不停,向右掠去——右边那人正挥刀要砸开木窗,京冥奋臂一挥,将手里的男子掷了出去,如同暗器,两个人摔成一团,这手一露,真是再没人敢轻易上前。

“还不走么?”京冥左足一伸,挑起一柄单刀,抄在手里。

“起……剋……功……”勉强站起的人,嘴唇颤抖着念出三个字,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渴望。

时间几乎在瞬间停顿,京冥毫不让步,隐隐的杀气在刀锋升起。

终于,男子们转身奔走了。口中一直喊着什么,时不时听得见“起剋功”三个字。

京冥摇了摇头,拉开门,回身走进小屋。

小女孩几乎已经吓傻,抱着母亲抖成一团。年轻的母亲脸色虽也是苍白,但仍勉强保持着镇定。

“多谢恩公。”她低声道。

“这位大嫂”,京冥想了片刻,还是问道:“恕我多问一句……”

那女子道:“恩公要问的,可是这三条獒犬么?”

京冥点头:“正是……不知这三条獒犬从何而来?”

那女子摸了摸女儿的头,叹气道:“说来话长,遥儿他爹本是当今训犬的第一名家。”

“第一名家?”京冥动容:“尊夫的大名,是楚敖么?”

“正是。”那女子接着道:“我们不是官家人,也不是江湖人,拙夫平日只管搜求猛犬,而他生平最爱的一条,正是纯种的藏獒,漆黑如墨,有个名字叫做黑狼的。”

她随手一指:“就是它们三个的父亲啦。”

三条獒犬连忙呜呜几声,似乎被主人议论,是件很荣幸的事情。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些人看上了我们家的狗,仗势抢去了不少。我曾经问过,只是,他不肯告诉我那些人是谁,只说我们惹不起……好像是,什么堂的。”

“演武堂?”京冥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正是!”那女子连连点头:“他们抢了不少的狗,但是胃口越来越大,要我夫君跟他们去,为他们训犬。我夫君哪里肯听,带着我连夜逃了出来……那时黑狼还小,顶不了大事。演武堂的人又邪门的出奇,总是能跟上我们……这一路逃过来,也不知死了多少条狗,但终于躲过一劫。而那时候,身边只剩黑狼了……”

“后来我们定居此处,也有了遥儿,我们夫妻倒也逍遥……”那女子接着道:“直到有一次,我下山进城去卖天麻,被几个无赖纠缠,幸亏一位军爷搭救,送我回家。这才知道,那位军爷就是鼎鼎大名的戚将军。他一眼就喜欢上了我家黑狼,我夫妻本来执意要送他,但是黑狼性子拧,死活不肯走。戚将军不愿意夺人所爱,就告辞了。我夫君素来仰慕戚家军忠烈,这次又蒙他搭救,于是决心再为他觅下一条好狗,算是天遂人愿,不出一年果然让他给找到了,亲手送给戚将军。后来听说那条狗忠心守卫,立下不少功劳。后来,我夫君也就入了戚家军,训练军犬,也算为国家做点事情;再后来……”

忽然,脚步声打断了那女子的述说,京冥奇道:“这群人,怎么又来了?”

这一回,他们脚步几乎是疯乱,似乎后面有什么极可怕的敌人再追着一样。

獒犬开始狂吠,来时的那匹骏马也忽然长嘶起来,无数夜行动物带着血腥逼近。

京冥霍然而起:“这回糟了!”

是狼,狼群。

这里地处乌岩岭,素来并未听说过有狼群出入,但是这一次,来得却显然不少。外面的骏马自然地长嘶,奋力向外奔去,不知跑到哪里。

“进屋!”京冥打开了大门,一群汉子一涌而入,将偌大的小屋占了个满满当当。

黑影一闪,一条灰背巨狼一跃冲上,还没来得及咬住前面一人的脖颈,已被京冥一把抓住长尾,重重砸在地上,他丝毫不敢怠慢,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狼尾断成两截方才停手。

没来得及冲进木屋的几个人几乎在同时被扑倒在地,锋锐的牙齿切断了咽喉,无数条黑影在瞬间扑上,肠子被拖了出来,惨叫声嘎然而止。

京冥手脚不停,将炉灶踢在门口,接着抱起柴草扔了上去,熊熊烈火顿时燃烧,在人群和狼群只见筑起一道火的篱笆。

京冥小时候便曾听师父说过——狼群凶残胜过虎豹,尤其是北方的沙漠、草原,倘若遇上狼群根本就没有逃生的机会。眼下狼群数目虽不是极其巨大,但是,小屋里的二三十人却正好是它们的佳肴。

火堆虽然能阻得它们一阻,只是……这火又能燃得多久?

忽然一声惨叫,京冥大吃一惊,一只灰狼从屋顶的裂口窜了下来,一口咬住一名男子的后颈,京冥挥起一柄锄头,几乎是全力劈下,狼头被生生砍下,狼吻犹自死死咬在那人后颈之上。

看着那屋顶的裂口,京冥心中却忽然有了计较。

他伸手扣了扣房梁,细细计算着椽木的承重,用力一托,将屋角的水缸送了上去,这手功夫一现,登时是一片啧啧的惊叹声。京冥手脚不停,一样样将屋内笨重物事送上,那古旧的屋椽顿时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似乎即刻便要坍塌。

京冥蘸了狼血,在地上写道:“有人识字么?”

一名男子连连点头,口中激动万分的说着什么。

京冥摘下墙上一卷绳索,一端小心翼翼系在房上,将另一端递给那名男子,手下写道:“我这就出去引开狼群,你们带着她母子离开,打开大门和后窗,绳索系在屋后树上,明白?”

京冥又写:“千万记得打开大门与后窗,诸位当心!”

事不宜迟,京冥咬牙拾起锄头,纵身从火堆之上跃了过去——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沿着山坡摆开阵势,足足有一百余只。

今年的冬天分外寒冷,饿极了的群狼终于聚在一起,饥饿使得它们分外凶残,在它们口中,京冥不啻是一顿可口的甜点。

“呀——”手中的锄头开始翻飞,狼群的杀气激起京冥的杀气,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动手大杀一场,今天,他决意要面对一次最原始的较量。

狼群的注意力果然集中到了他身上,一条又一条黑影投入战圈,化作血肉的暴风雨。京冥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手若是缓了一缓,这里,地上的两具白骨,就是他的榜样。

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锄头无数次在柔软的腹部划开。京冥目测了一下离小屋的远近,转身开始狂奔,红了眼的头狼跟着追上,整个狼群、整个狼群跟着追逐了起来。

京冥存心要用他一身轻功,试一试狼的速度。

很久没有这样疯狂的飞掠,乌岩岭黑黝黝的一片,此起彼伏的脊梁在月光下涌起黑色的波浪。

气竭之前,京冥全力一纵,跃上一株大柏,手脚齐用,迅速攀上顶端,他这才长叹了口气,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草原上的狼群不可阻挡——在无边无际的原野,绝没有人能和这样的野兽拼速度和耐性。

那屋里的人,该撤到安全的地方了吧?即使还有几头狼冲进去,二十多个大男人加三条獒犬,也不至于还有什么问题。

京冥缓缓条理着内息——他没有时间和这些畜生耗,他必须马上赶去台州,澜沧正面临着极度的危险。

一刻钟,又一刻……京冥站起身来,忽然昂首长啸一声,振臂飞下,长发在半空鬼魅般扬起,双足已点在头狼的背脊之上——他这一点,几乎已算到极致,接着用力一顿,再一次掠起,这一落一起,已冲到了狼圈之外,而那条头狼哪里经受的起如此大力?背脊早被活活踩断。

将群狼引入木屋,自己从后窗跃出,拉动机关,京冥一遍又一遍心算着分寸的捏拿,无数次狼口的热气都喷到脖颈上,说不害怕那是自欺欺人——他就算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决不想落得这么个死法。

转眼,京冥又奔回了原来的地方,他猛地抬头,脸色却骤然变了——小屋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京冥去势如奔,心一横向门上冲去——

如果有埋伏,他也只有认命。

没有埋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的躯体,适才那温和柔婉的少妇正抱着女儿,倒在离门只有一步的地面。

三条獒犬的身上有数不清的铁器的伤痕,显然是在瞬间遭到了致命的攻击,但即使如此,地上还是倒下了五个男人,带着惊骇的目光,咽喉被准确无误的洞穿。

只是一个出神,京冥肩头猛地吃痛,竟有一头恶狼已经扑了上来,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回身便是一拳,打在灰狼的鼻子上——那是狼的命门,一声钝响,灰狼已经软绵绵的倒下。京冥也一掌拍开后窗,窜了出去。

当第一只狼从窗口跃出,京冥毫不犹豫地拉下绳索。

喀喇一声巨响,灰尘扬了漫天,整个屋顶夹杂着千斤重物砸落下来,覆盖着满地的罪恶和血腥。

“畜生!畜生!畜生!”京冥几乎是暴怒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嗜血的冲动,灰尘中,他捡起一把单刀,纵身向着四散奔逃的残余恶狼砍去,血飞腾着,模糊了他的眼睛,又顺着额角和眼角流下,竟显得一双眼睛已是血红。

这样不要命的章法倘若遇见火鹰,必定一招之内就没了性命,但是用来对付狼却是正好,没有一头狼可以逼近京冥的刀锋之内——适才至少压死压残了六十只的同类,余下的群狼已经转身开始逃奔。

那不再是一刀,只是漫天的血光在疯狂怒吼。京冥终于快要疯了,那故意嘟哝着嘴递上粥碗的孩子,最多不过八岁,怎么有人忍心,就将她一刀砍死在母亲怀里?

而他、霍澜沧、铁肩帮、天网、十年的青春、大半条性命和赖以维持的理想本就是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替天行道,这,就是天道么?

“畜生!畜生——”刀刃已经卷了,只是京冥浑然不觉,重复着最简单的动作——劈!

咯的一声,刀刃脱手飞出,手里仅仅剩下了刀柄,京冥脚下脱力,身子直直摔倒在地——这才发现,狼群早已逃远,适才劈砍的,不过是地上的残尸罢了。

眸子里一片血红,慢慢的流了下来,分不清是血、是泪。

是血吧……京冥木然揩了揩,他依稀记得,自己从不流泪。

“起剋……功。”忽然,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慢慢靠近,京冥猛地回过头,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子艰难的爬了过来,后颈上还带着两颗狼牙。他,就是那个在小木屋里被偷袭的男子,想必被同伴带走,又嫌碍事扔了下来。

京冥心里顿时翻起一阵厌恶,他知道这个人不是凶手——只是那又如何,他和他的乡亲们,有什么区别不成?

“滚开……”京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不会救你。”

那个人摇摇头,伸指在地上写着:戚……继……光。

“起剋功!”原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名字居然也是戚继光!

那人继续写:“恶狗……咬死了我娘子,咬死……”

京冥一惊,心中似乎想到什么,飞速写道:“莫非有人带着这种狗,袭击你们村庄?”

那人连连点头,似乎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手指已经磨破,用自己的鲜血用力写着:“恶狗……恶人……倭寇!报……”

写到“报”的最后一笔,他终于垂下头,再也不得动弹,京冥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笔一笔地勾完——“仇”。

心底的悲凉泛了上来,这几个字已经完全暴露了前因后果,演武堂的人带着獒犬袭击了清流的村寨,而这些最强壮的男子决心找到戚家军报仇。

如果……如果有一个人懂得汉话,如果,他或者那对母女懂得客家话,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是的,没有如果,瓦砾下埋着八具无辜的尸首,加上身边的男人,是九条命,九条糊里糊涂送掉的命。

京冥愤然昂首,嘶声叫道:“火鹰——”

他又一次开始前行,火鹰,这个名字欠下太多罪孽,只能用鲜血来化解。

下卷第二十七章 辗转沉浮影若冰(下)

南边的山叫做白云尖,终年白云缭绕,一望便使人濯尘。

京冥一直死死盯着那一漩儿白云,莫名变化,如同他即将抓住的心里的点滴……有什么不对!

只是……又有什么不对呢?一切和想象中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火鹰,还是火鹰,京冥的右拳抵着额头,似乎要抓住脑子里那虚无飘渺的灵光一闪——是的,没什么不对,只是对于火鹰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动作的本身就是一种可怕。

他想做什么?若是自己,又会怎么做?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又是不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京冥习惯性的开始反推,戚继光、霍澜沧,这一明一暗的两支力量火鹰确实忌惮,但是也不过忌惮罢了,不然的话,这些年来他也不会放任铁肩帮做大,养虎遗患。

那么……他兴师动众前往台州又是为了什么?

京冥的手臂象一枝枯木般落了下来,额头已经满是冷汗——病中的少妇不经意的述说雷鸣般响在耳边:“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些人看上了我们家的狗,仗势抢去了不少。我曾经问过,只是,他不肯告诉我那些人是谁,只说我们惹不起……好像是,什么堂的。”

演武堂,这千钧一发的端口,演武堂的人去福建做什么?

京冥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慢慢划了起来,正是那垂死客家男人的血书——“恶狗……恶人……倭寇!报……”

一遍、又一遍,京冥不知在地上划了多少遍,双目猛地一睁,久违的精光暴射,运指如飞,将福建一地的地图勾了出来,然后一指疾点在其中——那一指,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清流。

清流地处闽西,武夷山下,九龙溪边,昔年京冥建立天网的时候,也曾经过那里,除了觉得南疆之地,山清水秀,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福建的数百里海防几乎都被倭寇侵袭,嘉靖朝中数次侵扰到福建全省,如果……如果演武堂真的横下心来在闽西钉下一根钉子,那么只要数千水师登陆,全闽尽为倭地!

而比邻的江西,本来就是就是严嵩父子的老巢,也就是演武堂的总巢所在,若有风吹草动,十三府七十八县即不属大明。

最不堪设想的是,火鹰身在台州,一旦真的灭戚家军,除铁肩帮,那浙江的十一府一洲七十五县也当即落入掌心。挟三省之势,外结倭寇,内握大明兵符,当今皇帝早已奄奄一息、太子羽翼未满、严嵩倒台朝中无人可倚为中流……

京冥忽然一声惨笑,手心的冷汗滴入泥土中——好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却不知惊天的变乱就在身旁。

那一日,火鹰削瘦的双颊微微泛着红光,掩饰不住的狂热和兴奋从眼神中、口气里、不可一世的神态内透露出来,他平静而睥睨地对自己说道::“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该做个终结了。”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理想么?这就是你梦想中的国度么?

京冥毅然转身,向着来路走去——我不接受,他轻声说着。

转身,真是一件无奈之极的事情,人生不过是错乱的夹杂在无数的转身之间,有意的选择,无意的放弃,堆积在一起,只记得无数次的错过,而后,以为错过本是正常的事情。

京冥下得山来,抢了一匹马,飞奔——他并不愿意细想,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霍澜沧危急关头离她远去,京冥伏在鞍上,一遍遍想着当初离开铁肩帮的情景,男人的骄傲和血性一起涌上胸膛,似乎要说服自己,但是到了嘴边,却化成一声长叹。江湖上讲究一个快意恩仇,从不说谎的人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但是京冥不一样,他不仅从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他所求,其实并不算太多,不过是有一个国家可供牺牲,有一个女子可供守护,有一个梦想可供拼搏,有一个信念可供支撑,或者说,他殚精竭虑,不惜一死,只是希望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本不是恶神的宠儿,他命里不该受那份诅咒。

只是现在,坚如磐石的神山瞬间崩塌,他所为之的流血的、流汗的,并不曾有一日属于自己。

安哥拉,你是外人。

京冥忽然用一种轻轻的嘲讽的语调对那个陌生的孩子说:安哥拉,你是外人,那一天你母亲跳下大海的时候,你本应该跟着跳下去。

笑着,笑着,京冥忽然一阵恐惧,没有人看他的面具了么?那么,还掩饰些什么?他有些惶恐地抬起头看着天空——太阳呢?温暖而热烈的太阳呢?

这天,阴沉沉……

只是,阴沉沉的天际,一点火红闪过,如妖姬唇上的鲜血,京冥目力极好,也只不过看见一对翅膀的影子。双翅凌空,羽翼骄傲的指向天际,那是一只鹰,一只火红的、诡异的鹰。京冥本来已经涣散的目光当即凝聚,那只鹰本来是在极高的天风中飞翔的,但是现在却盘旋而下,京冥立即想起了一个说辞——有一种炼鹰之法,可以使之送信,鹰的耐力和战斗力比起普通信鸽不知强了多少,一旦经过训练使之得以长途跋涉,送信的速度当真匪夷所思。而传说中“炼鹰”的法子,就是不许它吃地上的蛇鼠,只能在苍天上以飞禽为食。

如今,那只火红的怪鹰正冲向一只雪白的信鸽,那信鸽的速度竟然也比普通的鸽子快了数倍,以怪鹰之力,冲了两冲,竟然没有捉到。它显然已不耐烦,双翅一拍,全力冲去,划下一道火影,似乎是铅灰的天际忽然裂开,滚烫的岩浆流了出来。

那样的速度,不是京冥以人力可以阻挡的,京冥情急之下,内力鼓于丹田,一声极刺耳的长啸薄云而起,惊的那火鹰顺风一个盘旋,舍了信鸽,重新又冲入云中。

那信鸽被连扑了两扑,却禁不起这么一啸,双翅一软,已自空中跌落下来。

京冥振臂而起,当空将信鸽接在手中,随即一个转身,又稳稳落在马上,那匹劣马安详地打了个响鼻,好像只是一副鞍辔甩在背上——京冥定睛望去,信鸽足上,正是天网的标记。

他解开信筒,缓缓展开里面的字简,上面的笔迹极其潦草,显然是匆匆而就:火鹰即刻到达台州城外,霍澜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