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寻常百姓家,一家之主生病也是大事。而放之在朝堂,便是风生水起,暗潮涌动。所幸,天子尚有神智颁发手谕,责太子监国。所幸,太子已然年长,不会令朝中无主。然而,太子毕竟不是天子。
庙堂之上,那些位德高望重的臣工,无不是看风向行事的高手。天子染疴,太子主政,他方势力岂甘于寂寞?且观观看看,谁能占得上风,谁能稳踞主位,谋定而后动罢。
此可谓内忧了。
而外患亦起。
太子任监国的第十日,一封来自边关的加紧文书经由兵政司主宪之手上呈到了他书案之上。
“白沙国兴兵犯境,琅国一日连失五城,现如今王都兰城已陷白军围困之中,迟了,便是亡国了。以各位大人之见,天朝该派哪位将军担任主帅前援琅国?”
各臣初始并未有声响。慕曦又问一回,方有讷讷之声。于是,他直点各名。而被点到名者,也能侃侃而谈,却是华而不实,有林无木。
慕晔是与各司的主宪一并聚至东宫书房的,听着那些个老奸巨滑的官痞们左右推诿,虚饰辞令,却没有几句能够解太子哥哥之忧的真知灼见,不由恼了。
“臣弟愿率军前往。”
“我要领军出征了。”
双靴甫进厅堂,抖落了两肩雪花,慕晔边接来芳蕴送上的热巾拂面拭手,边道。
捧着家居衣袍迎上前的婉潆错愕。
他回身觎见妻子神色,心弦微紧。这些时日,他知道自己混账了,处处惹她不喜,如今离别在即,后悔却已不及。
“领军出征……要很久么?”她接过他换下的外氅,纤指抚挲过上面的蟒纹,问。
“目前还不能确定要去多少时日。”
“几时走?”
“明日到兵政司领取兵符,再筹备上五日,便要启程了。”
“这么说,只有六七日。”她幽幽道。
“婉潆……”他走过去,拥她入怀。“对不起。”
她乖顺地依偎,摇头,“你身为男儿,保家卫国是你的本分,我怎会怪你?”
“不是为了这个。这些天,我总是无事生事,惹你……”
她仰睐他一眼,“你居然晓得?”
他讪讪一笑,“多谢爱妃不计较。”
她星眸温柔,“不计较不代表我不记着,那些账,我会存起来,到你回来那天一并与你结算。”
他僵直身子,“爱妃须知宽容是美德。”
“纵容却是败德。”
“包容过错是气度。”
“包庇错误却只会助长气焰。”
“……”他失声轻笑,抱起这个慧黠人儿,吻住她刁钻小嘴。离愁别绪,经由她这般有意无意的谐趣应对,散去了。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上苍专为他而设。
第三章(下)
二月十六,宜远行,宜开拔。
冬末的浓重寒意中,饮尽太子敬的三杯壮行酒,接下虎符帅印,慕晔走了。
婉潆立在送行亲眷中,目送他一身玄色戎装,于万军之前昂首驭缰,行向遥远西疆。
“六弟妹,以后在家里闷了,尽管来找我说话。”太子妃由太子身旁走来,道。
她浅笑应下,那当下,并不认为自己会真正闷了,她过了十几年冷冷清清的日子,岂会因这不到一年的热闹繁华就不习惯了呢?然而,待宫灯高挂,月上中天,听不到由远及近熟愁的跫音,等不到会对她或无赖或蛮横或讨好或痴缠的夜归人,她方知,这世间当真有“寂寞”二字。推开花窗,冷风穿窗而过,首先就将的脸颊打得冰凉,挟裹起窗外的垂帘,缠绕在她指尖间……此时的慕晔,在做什么?
此时的慕晔,正在营帐的灯下,与几名高级将领研究未来的行兵布阵之策,蹙拢的眉峰勾勒着不同以往的杀伐决断,漂亮的豹眸内烁着不容质疑的果毅坚定:身后的万里疆土,是他所珍视的家国,有他所珍爱的爱人与家人,不容任何侵犯。
在慕晔行后的第十日,太后将潆传进顺庆宫,“晔儿这一去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你就陪着哀家在来宫里住些日子罢。”
太后本是好心,免她一人独居清冷,然而在这宫廷里,又岂是能够自在随意的?单是应付每日里到宫里来请这的各宫嫔妃就已然不是个轻松营生,更莫说此间还有一位同住顺庆宫的邯国公主。
“小心,照奴婢看,太后这么安排,定然有考量的。”这日晚间,在层层叠叠的纱帐后,芳蕴压在她耳边道。
“哦?”她弯唇浅笑。“以你看,这考量是什么?”
“还不是盼着小姐和傅琬公主相处融洽,有一天能够接受她嫁给王爷姑爷,以公主的身分,分个平妻之位不难。太后疼王爷姑爷,不愿伤了感情,自然盼着小姐有一天能够识大体,明大义,主动开口咯。”
“你这丫头,当真是越来越通透了。”她点了点机灵人儿的额心,默认了这个剖析。
“那您打算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她拍拍丫头的粉颊。“去睡罢,这是在宫里,纵然四下无人,也要说话小心,去睡罢。”
她深知,这座精美的宫殿内,华丽的梁栋、绚烂的花石,并不能抵消埋藏其间的险滩恶潭,稍有行差踏错,必有万劫不复,她既然不能让自己脱身于外,惟有步步小心,惟如此,方能平安等到慕晔凯旋而归。
只是,她的低调谨慎,被人作他意曲解。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防着我。”傅琬道。“我可以容忍自己嫁给不爱我我也不爱的男人,但绝对不会嫁给如逍遥王这般已经确确凿凿心有旁骛的男人。”
婉潆含笑不语。
“如今,整个邺州城所有还没有大婚的皇族子弟都在拼命讨我的好,本公主何必去委屈自己去讨你们夫妻的嫌?除非……”红唇黠抿,眉儿傲挑。“有一日,他爱上了我。”
这个异族女子,虽聪明却并不狡诈,有手段却不屑下作,与这后宫的许多女子实在不同。对她,自己的确不需要太过提防。
但,在这座宫宇里,她须防须慎却防不胜防的的,又岂止傅琬一人?
立春初过,御花园内开出点点金色迎春花星,她陪太后漫步其中,太后兴致颇高,午时传膳也便传在花间的亭内,她接过宫婢手中的茶盏,奉到太后面前。半刻钟后,在她与诸宫婢的愕然注目中,太后口内血如泉涌……
第四章(上)
婉潆在内嗣司大牢内已经住了十日。
这十日里,没有提审,没有过堂,也没有人前来探视取供,身置似乎是整座天牢最为偏僻的牢间内,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响,除了定时送来的三餐,她仿佛被人遗忘了。
她很想知道,太后的身体到底如何了。因为,慕晔是真心孝爱着这位皇祖母的,如若太后有了闪失,他必定伤心难过。
她很想知道,这些天慕晔往府里捎了几封信回去,信上又说了些什么。前段时间,他的信里说已到前沿,大战一触即发。
她很想知道,逍遥王府的下人人们有没有因为这件被连累,尤其陪自己进宫来的芳蕴。
但她惟一知道的是,当下是白日而非黑夜,自天牢惟一的小窗内,可望见一角遥不可及的高空。
外边那些人究竟要将她如何发落?她无从揣测,发现自己的耐心已将告罄……
脚步声递进耳来,不似每日送餐过来的那女看守的声迹,且不止一人。
“六弟妹。”牢门上锁链声动,门开,牢外人踏了进来。
“太子妃?”她回身,看着这位一身华贵的女子,委实意外。这个时候,谁不是远避千里之外,太子妃怎敢过来?
“六弟妹,对不住,我迟了恁多天才来看你。”傅瑛面含愧色,涩笑道。“我不能不为太子考虑。”
“此时太子妃也不该来的。”
傅瑛看她面色坦然,不见一丝的怨怼讥讽,心下一宽,道:“六弟妹,我来,是确定你乃无辜受累。六弟在外保疆卫国,太子与我须保你安稳。”
她颔首,“太后如何了?”
“太医们夙夜匪懈地配出了将毒势压制住的方子,暂时没有根治之法。”傅瑛面浮愁色,叹道。
“太后所中的乃属阴寒性之毒,请转告太医用药时切勿过刚过猛,以防太后凤体难以禁受……”迎着太子妃的狐疑凝睇,她一笑。“婉潆在闺中时,读过一些比较偏僻生涩的医书,太后毒发时目下泛青手脚如冰,与医书上所谈到的阴寒毒症状极像。”
傅瑛美目专注,仔细将她端详起来。
她记得那日情形。那时,自己正与小傅琬在近处陪皇后用膳,听见了宫女太监的惊呼尖叫赶过去时,婉潆正扶着太后,一手为之擦拭口边血渍,一手揉其腕处,似乎是在……诊治?而此下,幽闭于深牢大狱,仍旧这派娴雅姿态,没有丝毫的仓惶凄凉……这份镇定,仅仅来自于对慕晔爱情的坚信?
“六弟妹,我初见你时便在想,你那一份沉静温婉,除却与世无争的深闺书香很难养就。但此刻我在想,你这份处变不惊的泰然,绝不该出现在一个深闺秀女身上。”
婉潆莞尔,“我爱慕晔,虽未必能一并去爱他的家人,但他珍视的人,却绝不会去伤害。于太子,于太子妃,婉潆定然是无害的。”
傅瑛沉吟良久,“为了六弟,无论是太子或本宫,都会尽全力救你。我此来,本是不想你一时情急于过堂供述时有所偏颇,如今看,六弟妹极晓得该如何自处自保,我不必多加叮嘱。那么,六弟妹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婉潆盈盈下拜,“纵然身陷于此,婉潆因问心无愧,所以能够安之若素。但婉潆怕得是,恁多时日的不审不问,是因婉潆身边的人正在代婉潆受过。”
傅瑛的摇首低叹,证实了婉潆猜想。
“六弟妹有一个好奴婢,一个恁样弱小的人儿有恁般的刚烈,连刑政司那些个见多识广的大人们也不免吹嘘。”
婉潆一震,“芳蕴……她如何了?”
“刑政司的严刑拷打,并未让那丫头头指鹿为马,她甚至为怕被人强按了手印害你,咬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砰!心先如重锤重击,痛不可当,稍顷又若刀绞:那个丫头,那个丫头……自己对她,并没有多好的罢?
第四章(下)
太子妃离开后,她坐在铺了干草的矮榻上,一动未动。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做,方能尽善尽美,方能兼顾周全。太子妃虽应了自己会救助芳蕴,但以她那样的身份,怎可能对一个奴婢的安危倾注全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声响惊拂耳际,她掀睑,平淡注视着突兀出现的黑衣男子。
“你如此委屈自己,是为了那个男人?”
“有什么不对么?”
“不像你。”
“天下第一的寒孤影可以为了所爱放下屠刀,又何尝像你了呢?”
男人语窒稍久,“看来你不会让我带你出去。”
“这个地方困不住我。”
“困住你的,是你自己。”
她微怔,缓缓点头,“有道理。”
“我可以做什么?”
“你……”本想推辞,蓦地想到无辜的芳蕴。“替我在此住上一夜罢。”
“为何不是替你到外面行事?”
“你并不认识我的贴身丫鬟。”
男子定定盯她半晌,道:“你当真是变了,以前的你,除了月,不会在乎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是么?她颦眉回思,那些个前尘往事,竟恍若隔世。“你只须披着我的衣服向墙躺卧一夜即可,明日早膳之前我会回来。”
“你和月如此执意地离开我们,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么?”
她背着男子解除外袍的动作一顿,“此刻并不是话说从前的好时机。”
“何时是呢?”男人叹息着,手里却卸下裹在最外的黑色长袍递了过去。“上次一别,你是打算就此不见的罢?过去让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摆脱?”
“我们每个人都是。”男子的外袍穿在身上,太过宽松,她接过他又递来的长带缠紧在腰间,转回身来。“影,对于过去,我们四个人都没有丝毫留恋,不是么?”
他沉默了下去。
又过了三日,太子妃匆匆又至,带着些许的愧色道:“对不住,六弟妹,芳蕴那丫头死了。”
她苍白垂首。
“六弟妹,我也没有想到,我已经吩咐牢里的人暗中照顾她了,这几日刑政司的人也没有再对她动刑,谁知道,今早推开门去,却见她一动不动,身子已经冰凉了,唉……”
“……她现在何处?”
“我命人送回你府里去了。”
“……多谢太子妃。”她以为是乱葬岗,还让人在那边等候,看来,稍后要即刻回府一趟了。但,无论怎么说,太子妃能为芳蕴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举世难得,惟有这样的一个人,方能真正母仪天下罢。
“还有……”傅瑛欲言又止。
“嗯?”她螓首仰起。
“尚冠文自请调往刑政司,现已是本案的副审之一。”
“尚大人,本王以为你已经站在了本王的队列之中。”
“君子一诺千斤。”即使面对摆明前来兴师问罪的歧王,尚冠文仍是一脸波澜不兴的成稳。
“那么,又为何要趟进这滩浑水?”
“冠文自幼熟刑律,只为有朝一日可学以致用。”
“你对逍遥王妃仍是旧情难忘?”
“请王爷慎言,冠文一介书生,行为坦荡,自是不惧人言,但女子名节重逾性命,歧王殿下位尊人贵,着实不该做如此无凭揣度。”
“你……”慕旷的恼怒已经形于面色,指尖稍动,即能使眼前人横尸当场。
“而且,王爷也乐见冠文任职刑司罢?不然冠文怎可能如此轻易如愿?”
这句话,提醒了歧王眼前人的价值,大事未成前,这个人不该消失,遂笑颜如常,“尚大人思敏善辩,本就不该只做一些呆板无趣的研修事务,到刑政司方能真正施展所长,本王既爱才如命,自不会阻挠尚大人的前程。不过……”
目线瞬间变得凉薄。“尚大人该明白何谓主宾。”
“冠文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送走慕旷,尚冠文走回书房,凭窗眺望。园内,几株梅树开得蕊香瓣冷,风中峭立。
红梅之冷艳,白梅之清婉,黄梅之细润。那个女子,尽占周全。纵然,他已因自己的年少傲慢,与她错失此生,也无法坐视她被严寒摧残。只是,时下的自己,站在这座歧王赠予的宅院里,当真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么?
第五章
深夜,逍遥王府。
“可怜的丫头,还是没有开全的花骨朵呢,就这样去了,可怜的丫头啊……”
“妹妹,妹妹……”
俯瞰偏厅内那些悲伤的人影,她松下一口气来。若是她们将人给下葬了,事情更要棘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