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王妃,王妃……”
“小姐,您应一声啊……”
雨声中,依稀听得有人声,那些,应是与她无关的罢?那么,这茫茫天地,大千世界,又有什么与她有关呢?
“你们在此做什么?”
“王爷您回府了?”这声音可谓欣喜若狂了。“快找小姐,快找小姐呀!”
“小姐……婉潆发生了何事?婉潆呢?”
“小姐从芳草园回来,就说要到这后园里走走,不让奴婢们陪着,可这天突然下了大雨,奴婢们出来找小姐,却怎么也找不到,雨这么大……”
“婉潆”
轰轰雷声突来,掩盖过了天地万籁,而这声呼叫,仿佛是惟一能与之抗衡的,穿透了电闪雷鸣,逼进耳底。
她扶着亭央的汉白玉案盈盈立起,掀足缓缓出亭。
“啊,小姐……”
“婉潆!”
芳蕴的一声尖叫方兴未偃,另一记重咆与一个重重的怀抱到来,将她带离了那风大雨大的所在。
“这……小姐身上已经湿透了,这……”
“芳涵你乱叫什么?快去把小姐的衣服拿来,你们几个去端热水,你们几个去请大夫,都赶紧着!”
她闭上眸,暗笑着自己的无力。
当真是这些年处尊养优的日子娇惯坏了自己,不过是淋了一些雨,吹了一些风,便当真是虚弱至斯了,既然如此,索性就虚弱到底罢,外间事,不理了。
“小姐,小姐!”
“婉潆”
任耳边呼声高作,她双目紧紧阖上,放任自己沉入深眠。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他,姐姐,你一定猜不到清儿有多喜欢他,姐姐,清儿这一生不能没有北翰,不能没有他了。”
“清儿,你这么喜欢一个人,将恁重的感情尽数投到一个人身上,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清儿相信北翰也是如此喜欢着清儿的,不会有那样的一天,不会!”
“如果有那样的一天呢?如果呢?”
“如果……如果有那样的一天,清儿会死!”
“……死?”
“对,清儿会先杀了北翰,再杀了自己……”
清儿,你如一团火般爱上了一个男人,当真是想将自己燃烧殆尽也将你爱的人焚化成灰么?幸好,幸好,你爱的那个男人沉静如海,可以将你完完全全的收纳包容,让你的那团火,不会烧了自己也不会烧了他……可是呀,清儿,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有一日当真不爱你了,你是当真无可奈何呢……
“姐姐,不管清儿现在怎么说,姐姐都不会全然明白,除非姐姐有一天也爱上一个人了,方能够体会清儿此刻的心情。”
清儿,我不会,我不会如你这般,不计后果,无所保留的爱上一个人……爱呢,如此沉如此重的情感,我永远不会有,也不要有!真的,我不要,不要,不要……
“小姐在说什么?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听得到奴婢说话么?小姐……”
梦境中沉浮的婉潆,若有所呓,却全无声息。床榻前,芳涵、芳蕴一个泪水涟涟,一个忧心忡忡,她们身后,慕晔负手而立。
“王爷,御医不是说小姐服了药后一个时辰便能退了烧么?可小姐现在仍烫得像火一样……”
两个丫头为主子频繁更换着额上的覆巾,对身后那个男人仿佛无动于衷的岿然不动虽不敢置喙,但也不无怨意流露。
“你们小姐今日与太子妃谈了些什么?”盯着那张一时灼红如火一时苍白如雪的脸儿,慕晔问。
芳涵不由得好气,瞬间胆子放大,道:“小姐现在病着,您还打听这些……”
芳蕴眉儿一挑,口舌甚是伶俐地打断了姐姐的冒犯,道:“太子妃倒没说什么,太子妃的妹妹向小姐请了安,见了礼,说是以后姐妹好相处。”
慕晔面上一僵,眸光骤寒。
第二十四章(下)
菱花镜中的自己,好陌生。
伤心的眉眼,清减的双颊……几时,自己有了一张怨妇的容颜?这如那日进宫时所曾惊鸿一瞥过的失宠宫妃一般的脸,看了,让人无端的恶厌。
难不成苏婉潆要走的人生,便是这样一条看得见未来的路程?
她……不要。
“小姐,您醒啦?”垂帘挑起,芳蕴欢喜不胜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陈列一盅参汤,几样精致小点。
“我昨日淋了雨么?”恍惚中,是曾有冰冷浸骨的物什笼头罩下,她想躲,却躲无可躲。
“昨日?”芳蕴小脸又苦皱起来。“可不是昨日了,是前日。小姐您整整睡了两天了呢。”
她菱唇上扬,“劳你们担心了,以后不会了。”
“这是您说的呢小姐,以后可千万不要再生病了,从来没见着您那样病过,奴婢差点吓死了。”
“是,以后断然不会了。”如此蠢事,一生一次足矣。“把东西放到那边桌上罢。”
“啊?”芳蕴呆了呆。“什么东西?”
这丫头,倒难得有这傻气时候。她掩口失笑,“自然是你手中的,难不成不是给我用的?”
“是,是,是,当然是给您用的,大夫说您受了寒气,这参汤暖身又补身,您要全给喝下去才行,还有这点心……”
在芳蕴的喋喋有话中,她移身就座,举匙饮汤,果如这丫头所希冀的,用得涓滴不剩,抬头时,却正见小丫头欲言又止的脸。
“有什么话说罢。”
“您……不问王爷姑爷去了哪里么?”
“他去了哪里?”
“高总管说,王爷姑爷昨天去了太子府大闹一通,惹得龙颜大怒,此下正被关在内寺外寺的牢里反省。”
内嗣司,专用来羁押皇家人之所。“他为何要去太子府大闹?”
“是奴婢多嘴,说起了太子妃的妹妹……”
她垂下睫,无声叹息。真是冤家呐,她已打算沉浸下的心池,又被他惊起一圈涟漪,真是个冤家。
“你问下高总管,内嗣司可允人探视么?”
“高总管先前去看过了,送了些吃的用的进去。”
“皇后抑或太子妃没有递话来么?”
“什么话……哦。”芳蕴一手拍在小小额头。“今儿个上午,皇后跟前的王公公来过,送了一些药品补材来,还说等您身子病愈了,皇后召您进宫一趟。”
“去告诉高总管,我明日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该承当的,就须承当。该面对的,避也无用。她倒想看看,这皇家妇人要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
“今儿个是皇上殿试三甲的好日子,本宫奉旨为新科状元缝制锦丝绶带,唤你们两个来给本宫打个下手。”
椒花殿内,婉潆与太子妃傅瑛先后到来,在那根已经由司衣局的顶级绣娘缝制完成的绶带上各添了两针两线。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抚着缓带上的纹理,殷后低叹。“这绶带上的‘天之骄子’四子,不知今日有谁可躬离这份幸运?这就如当年皇上选后一般,本宫那时的心呐,可是忐忑得很呢。”
傅瑛笑道:“母后是父皇的元配,又为父皇生下了皇长子,后位无论如何也不应它属,母后何须担心呢?”
殷后面颜一沉,凝声道:“你这孩子,做太子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还看不明白?这皇家的事,向来没有十拿九稳的,我们这些个嫁给皇家男人的女人,注定要随着男人的心思过活。你这个太子妃,若不能以德服人,将来也未必就能走到本宫今日的位置,明白么?”
傅瑛肃颜,“儿臣谨记。”
这已然是属于私房话儿了罢?这样的话,当着她这样一个外人来说,以如此两位妇人的智慧,若按常理定然不会发生。婉潆品着滇南贡来的春茶,静声陪座。
殷后目光柔蔼探来,“婉潆,你的病全好了罢?”
“是,让皇后挂牵了。”
“唉,本宫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殷后摇首喟着,忧形于色。“老六回京,除了是为本宫贺寿,另一桩,便是与琬儿的这桩婚事,虽然老六与琬儿的婚约早早便定下了,但这对你,无论如何也是一份伤害,是以本宫才会在你进宫的首日便说那些话。婉潆,你温婉沉静,若是你在琬儿之前,必定是逍遥王妃的首选,可这造化弄人,偏偏……唉”
傅瑛亦满面愧意,“六弟妹,那日我约你,实则是想替我那个不懂事的妹子看看她将来要相处的是怎样一个人,殊料她口没遮拦,让六弟妹受了惊,伤了心。”
“今日的变故,委实是婉潆始料未及的。”尽管,她很清楚时下的自己该说怎样的话,做怎样的事,才最是妥贴,最是适当,但她偏偏不想。“王爷给家父的求亲书中,‘以逍遥王正妃之位虚位以待’之字赫然未忘,想必在那时,王爷忘了自己在京都还有一桩婚约罢。”
殷后、傅瑛皆自一怔。
“皇后,太子妃,婉潆很想晓得,若婉潆执意要这正妃之位,不知会替自己和家人招来怎样的罪名?甚或,婉潆若坚拒王爷迎娶新人,又会为自己和家人招来怎样的祸端?”
“你……”
“这……”
她如斯的答对,着实不在对方料想之中,无怪皇后与太子妃这一对见多识广与诸多女人斡旋皆能立于不败之地的的婆媳在那片刻间愕然了。
“婉潆,你这样说,是在让本宫为难了。”片刻的震惊过后,殷后徐徐道。
第二十五章(上)
皇家给尽了天朝第一才子的面子。
她以那样的回辞,顶撞了天朝最尊贵的两位女人,纵然是立时将她下进了内嗣司的大牢内也不足为奇,但她还是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府中。究其因由,皆因父亲苏晟为古往今来不世出的博学鸿儒,天朝尊儒重文,自然要给尽体面。
“婉潆,你今日的一时气话,本宫和太子妃全当没有听到,你回去好生思虑下罢,纵然是为了晔儿,你也不该太过任性。”
任性。
自己长至今日,还从来未与这两字结缘,今日居然在最不该有这两字出现的地方任性了。
“王……夫……王……夫……”
她抬首,向立在门边无所适从一脸惶惶的小婢一笑,“有事么?”
“总管遣奴婢来禀您,王爷回府了,正在沐浴更衣。”
“王爷此时在何处?”
“正在识香轩。”
她眼角泄了一丝冷意,“晓得了,你下去罢。”
“是,奴婢告退!”
小婢退去时,她几乎听到了那一声如逢大赦的舒气声。原来,自己在这府内已经成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存在,下人们连如何称唤她都已是最大的为难。而那个陷她至此的男人,还有心思与她赌气?归府后第一个见得竟不是她?好,很好。
“芳涵,芳蕴,到了品香轩,将周遭的人都挥退下去,让他们尽量站得远一些。”
“小姐,您要做什么呀?”两个丫头开始提心吊胆。
她笑靥如花,“王爷受了几日的牢狱之灾,自然需要好生的休养。”
“真的?您要……”怎样?两个丫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有感自家主子不会轻易放过王爷姑爷。
“我要……”驯夫!她星眸燦起一朵火花,漫理云鬓,轻移纤足。
十年寒窗苦,今朝终得偿。
为广纳良材,本该在两载后方到来的大考之年,被天子开以恩科,使天下举子尽集京都,几番的挥卷执书,几番的遴选甄试,终有人中杰秀脱颖而出,一跃龙门。而得以登上大殿接受当今天子亲自考量的,又属良材中的良材,杰秀中的杰秀,自该备受恩宠,接受万众的羡捧。
御花园,琼林宴,状元、榜眼、探花及一干头甲榜上有名者,获天子召见,龙口殷语,寄予厚望,令这些个意气风发的得志才子无不鼓舞雀跃,惟独那位得以独占鳌头的新科状元仍安之如素,淡定如常。
“尚冠文?”太子持觚启身,缓步而来。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尚冠文起身见礼,反应迅捷却从容不迫,并未因来者的尊贵而有所惶恐。
慕曦挥手,“不必多礼,本王读了你令你高居榜首的那纸文章,便一直想要知道写出那等好文者当如何的卓尔不俗。殿试之时本王未在京都,不曾见你,这时过来,也只是为了一偿夙愿。”
“微臣谢太子抬爱。”
“本王敬你一杯。”
“微臣敬太子。”
一杯酒进腹,太子于一旁平易就座,“据闻你与已致休的苏大学士乃属同乡?”
“是,微臣故乡苑州。”
“当真是地灵人杰呢,尽出了这般清隽人物。”
这一厢,谈笑风生,那一处,另有计量。
“那个便是被六皇子横刀夺爱的尚冠文?”
“是,王爷,就是那个被六王爷戴了绿帽子的倒霉书生。”
“看来,太子很中意他。”
“听说太子读了他的文章,连说了三声‘好’。”
“散宴之后,以本王的名帖邀他过府赴宴,本王要看看这是块什么材料,堪不堪用,合不合用。”
“微臣明白。”
御花园内百花好,琼林宴上才子妙。在座才子,无论未来仕途如何,前程怎样,这一场华宴势必会成为每人一生中皆不可抹却的华丽梦境。而华宴之后,走出宫门,每个人又将何去何从?端看个人抉择,端看命运铺排。
第二十五章(下)
“都下去罢。”
识香轩内,婉潆挥退了几个在旁伺候的小厮,径自行向浸泡在檀香木大浴桶内的逍遥王。还好,他没有给她叫几个美婢环绕在周边,若不然……
“阿四,本王背痒。”双臂为枕俯在桶沿上昏昏欲睡的男人,道。
她抬指。
“向下一点……向左一点……你今日是没吃饭怎着,力气……婉潆?”男人回首,见得身后人是多日不见的爱妻时,不由怔住。
“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男人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你……病好了么?”她康复的消息,总管自然是早早便禀报过了。
“我若病死,你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