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白非夜蹙眉。
“奴婢……”紫衫红着脸,欲言又止。
此时的寝殿里正生着一炉炭火,但饶是如此,屋外白雪纷纷,屋内也未见得有多暖和,白非夜见她如此,思索了片刻后,便站起身来。
紫衫的心头便开始狂跳,本以为白非夜即将对自己做什么时,却不了他竟然径直绕过了自己,转而走向一旁的置物架,在上头取下裘皮大氅盖,最后在了自己身上。
“天气冷,多穿点,不要着凉了。”白非夜说完,重新在榻上躺下。
“……”紫衫紧咬唇瓣,许久不敢说话,她的双手紧紧攥住裘衣,心头的火焰就似是被一盆突如其来的冰水泼来,陡然浇熄。
“再温一壶酒,便出去吧,我乏了,你也早些休息。”白非夜虽然闭着眼睛假寐,但他耳朵很灵,听得出紫衫指关节攥住大氅的声音,也听得见她的喉咙里正发出嘤嘤低鸣。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有委屈,但是他并不想碰她。
“你还不走么?”白非夜见紫衫迟迟不动身,便催促道。
“为什么……”紫衫似是用尽了力气,才终又抬起头,看着白非夜,哀求道:“奴婢念了您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奴婢心中只有少主您一人,为什么你不喜欢奴婢?”
“我喜欢你,但我的喜欢与你的喜欢不同,”白非夜睁开双目,清澈的眸子里却似乎漾着此间最深沉的感情。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和紫衣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我将你们当亲人,才不想白白耽误了你们。”
“耽误?能和少主您在一起,又怎能算是耽误?”紫衫声嘶力竭,眼角淌出两道清泪,她几乎是再顾不得主仆之礼,整个人扑在白非夜身上,哭诉道:“少主,奴婢不求名分,只求一刻欢愉!哪怕只是一夜,只要能让少主开怀,紫衫无怨无悔!”
白非夜并不推开她,反而环顾上她的双肩,就像在安慰一只小猫一样,从上到下的抚摸,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过去,殿中的炭盆降息,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变凉,直到最后一根红烛燃尽,二人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
“哎……”空气中飘着一缕叹息,不知是白非夜的,还是紫衫的。
“奴婢这就去取烛火和炭盆来。”紫衫直起身子,认命地从白非夜身上起身,随后吸了吸鼻子,将身上的大氅放回置物架上,理了理衣衫便快速地退了出去。
等过了片刻,捧着烛火和炭盆进来的却换成了紫衣。
“奴婢参见教主。”紫衣点头行礼。
白非夜看了一眼,便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紫衣将屋内的烛火重新点上,又将炭火置办齐整之后,正要退出门去,却听白非夜突然淡淡道:“去把红楼的柳含烟叫来。”
“是。”紫衣颔首,没有多问,听话的退出了寝殿。
所谓红楼,就是罗玉桓豢养姬妾的私宅,因它周围的红墙绿瓦而得名,在重冥教内,大家都知道红楼的意思,去请红楼的花魁柳含烟来,自然便是男女之间,床帐之欢的意思。
紫衣不敢耽搁,立即派了四人金丝软轿去接。
“柳姑娘,教主有情。”紫衣走入红楼,叩响了柳含烟的门。
柳含烟此时本已经睡下了,但一听白非夜召见,立刻便又起身梳妆打扮,将平日里最好的一身行头都戴在了身上,随后坐上了软轿,被人一路台上了崖顶。
“教主,柳姑娘到了。”紫衣在寝宫门外道。
很快,白非夜懒懒的声音便从里间透了出来:“进来。”
“是。”紫衣打开门,示意柳含烟进去。
柳含烟也不扭捏,款款向前行去。
“妾身参见教主。”柳含烟走到白非夜前,双膝跪地行礼道。
白非夜晃了晃酒觞,眼睛都未睁开,淡淡道:“她怎么样了?”
柳含烟犹豫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教主指的是……江琉莹?”
“嗯。”
柳含烟恍然,答道:“今日午时,江琉莹因顶嘴冲撞了兰公子,被敕以鞭刑,虽然体无完肤,但无性命之虞。”
听到‘体无完肤’四个字时,白非夜心中咯噔了一声,但知道她性命无忧后便又稍稍放了心。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白非夜摆摆手,随后进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柳含烟呆楞在原地,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精心打扮之后,白非夜竟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浅浅问了几句江琉莹的近况就将自己打发了,实在是奇怪……也实在是可恨。
可再可恨又如何?他是神教之主,这里他说了算。
但是,若就这样走了,她又有些不甘心。
“妾身有一事,是关于江琉莹的,不知妾身当讲不当讲。”柳含烟看着白非夜,见他眉目中没有生气,便放下了心。
她在赌。
赌白非夜对江琉莹另眼相看,而自己趁此机会,为她说说情,江琉莹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
“当不当讲,你自己掂量。”白非夜重又闭上眼,等着柳含烟继续说下去。
柳含烟得了令,踯躅片刻,便道:“妾身与江总管……”
“嗯?”白非夜眼一横。
“不,是罪人江琉莹,”柳含烟立即改口:“妾身与江琉莹自幼/交好,而她与罗玉桓走得近,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在红楼里头生存,最好的法子便是得到罗玉桓的照拂……”
白非夜沉着脸,并不打断她,柳含烟便继续说道:“教主明鉴,虽然罗玉桓对江琉莹诸多照顾,更许了她总管之位,但这完全是因为江琉莹作为教习管事自身有能力之故,她对罗玉桓也只有主仆之情,二人绝无半点儿女私情呐!”
“你又如何得知?”白非夜的面色稍有缓和,但是看向柳含烟的眼眸里,仍是无半点情/欲。
他又道:“她为了罗玉桓能入土为安,不惜与我作对,这还不是鹣鲽情深?”
“……”柳含烟哑然,心中大骇,竟不知素来风吹两边倒的江琉莹在这么大的节骨眼上,居然会选择帮助一个死人?
真是教人不可置信。
“没话说了?”白非夜催促道。
“妾身相信江琉莹。”柳含烟良久,终才道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白非夜摆摆手,似乎不愿意再与她多说。
“是……妾身告退。”柳含烟亦不再多话,躬身退了出去。
屋外的院子里积满了白雪,天幕中也还纷纷扬扬的下着雪,柳含烟见院中无人,便在屋檐下站着。
等大约站足了一个时辰之后,柳含烟才走到外院,对随侍的丫鬟婢子们道:“送我下山吧。”
☆、第十七章 故园难再留(1)
柳含烟下山时虽已是深夜,但玉竹峰上各方眼线众多,这件事便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得人尽皆知。
柳含烟成了头一个被白非夜点名的姬女,身价再次大涨,在这红楼里除了掌事的紫衣和紫衫外,便是她最得众人讨好了。
柳含烟从前是朱子萧的相好,众人皆知,本以为她会被朱子萧所连累,却不想她再次获得了白非夜宫主的青睐。
“柳姑娘”一名再次让红楼中的姑娘们折服,不管是关系好的还是不好的,见了她都不得不叫一声:“柳姐姐。”
柳含烟得了宠之后,便重又成了红楼中的花魁,往来没什么人敢拦着她,她第二日便去了后院柴房探望江琉莹。
从前她不敢来,是因为人微言轻,怕被连累引火烧身,但如今,她似乎知道了白非夜心底里的秘密,知道江琉莹在教主的心中,有一处特殊的位置在,自己若与江琉莹联合,或许都能有一线生机。
柳含烟拎着一只小食盒,推开了柴房的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烂发霉的稻草的气味,让人几欲作呕。
江琉莹就躺在那一堆湿漉漉的枯草堆之上,一动也不动。
“小琉莹,你怎么样了?”柳含烟走近她,见她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痂,不敢动手去探,生怕碰着哪的伤口了又引起她的疼。
江琉莹勉强睁开眼,见是柳含烟才放下了心。
“我……没事……你放心……”江琉莹浅浅一笑,虚弱道:“从小……从小到大这种事情……都……都多少次了……我还……受得住……”
“先别说话了,快吃点东西!”柳含烟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翡翠玉露羹,刚拿出勺子探到江琉莹嘴边,便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门外,正飞速的接近柴房。
下一刻,便见紫衫一脚踢开了柴房的门,怒道:“哟,我当是谁不长眼睛呢,竟然是新晋得宠的柳姑娘。”
“柳含烟参见堂主,堂主万安。”柳含烟转身行礼,但紫衫显然不吃这一套。
紫衫看了二人一眼,走过来一脚便踢翻了玉露羹。
“你想救她?”紫杉冷冷道。
“启禀代堂主,含烟并不是想救她出去,我只是想让她有口饭吃。”柳含烟低着头,显得十分乖顺。
“如果我说不呢?”紫衫眯起眼,眼里迸发出的精光哪里是在说江琉莹,分明是不满柳含烟昨夜得宠。
柳含烟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妾身也无法改变您的心意,但是,我还是想告诉您,做人还是留一线的好,不要太不给人活路了。”她低眉敛目,说话的语气十分恭敬柔顺,但在紫衫听来却如针扎刺耳。
“你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妓而已!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紫衫一掌拍在墙上,‘啪’地一声,整个柴房便都跟着颤抖。
“妾身不敢,妾身是贱妓不错,可就算是贱妓,也有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权利,教主说要让江琉莹吃苦头,可从没说过要让她活得比狗还不如罢?”
柳含烟抬起头,笑意盈盈地一字一句道:“若改日教主改变主意,再次宠幸江琉莹,你还能有活路吗?”
“呵,宠幸她?”紫衫冷笑着说完,拿起地上的鞭子,对着江琉莹又是当头一鞭,随后又笑道:“这幅模样,连狗都不如,你当教主眼瞎么?”
“是么?”柳含烟含着笑,道:“可教主从前对她可是顶好的,就连你,似乎也不过是江琉莹的侍婢,照你这意思,岂不是说自己连狗都不如吗?”
“你!你竟敢侮辱我!”紫衫扬起马鞭,眼看着就要落在柳含烟头上。
柳含烟不加闪躲,又道:“你想清楚了,我是教主的人。”
“你……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禀告教主,让他将你碎尸万段!下场只会比江琉莹更惨!”
“好啊,我等着就是了。”柳含烟始终面带微笑,似乎毫不在意。
二人的对话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就成了柳含烟恃宠而骄,竟连代堂主的话也敢违逆。
可柳含烟虽然面如平湖,可心里却很焦急,她也没想要与紫衫起冲突,但是看到紫衫看自己的眼神她就知道,江琉莹不过是紫衫的出气筒,江琉莹要是有个什么好歹,紫衫就会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来,自己的下场估计和江琉莹是一样的……
她现在只能和江琉莹站在同一条船上。
她赌白非夜不会就此让江琉莹惨死在红楼里。
……
这厢在玉竹峰顶,紫衫怒气冲冲地进了白非夜的书房,见了白非夜连礼都顾不得行,直道:“教主,您真的喜欢柳姑娘吗?”
白非夜正在处理教务,并没有抬头,对她所提出的问题只当没听见。
他哪有时间理会婢女之间的争风吃醋?传出去岂非笑掉旁人大牙?
“教主!紫衫只等您一句话,只要您说您喜欢她,从此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再不与她冲撞!”紫衫再次开口,声音较之前一句更加响亮了几分。
闻讯而来的紫衣在门口便听见她的大喊大叫,连忙走进来,呵斥道:“紫衫!不得无礼!”
“姐姐!”
紫衣凝眉,低声道:“教主现在容忍你,不过是看在从前的主仆情义,你若分不清好歹,必会遭教主所厌弃!”
“可是姐姐……柳含烟实在是欺人太甚!”紫衫怒不可遏,说什么都要争个长短出来。
“闭嘴!”紫衣再次呵斥。
说完,她便单膝跪在白非夜跟前,抱拳道:“教主恕罪!紫衫许是思念您太久的缘故,忘了尊卑有别,待奴婢好生管/教,必能让她明白,在这神教中,以您为尊,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喜欢谁,那么她也同样是我们的主子。”
“姐姐……”紫衫脸色发白,却仍是不依不挠。
“够了。”白非夜微微一叹,道:“柳含烟不过一介红楼中的娼妓,与你们如何能比?紫衫,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让你这般失态?”
“教主,奴婢……”紫衫刚要说话,却见白非夜面色陡然一变。
“谁在外面!”白非夜说着,手中的白玉笔脱手而出,向窗外飞射而出,下一刻,便听‘哗啦’一声,窗外传来瓷器碎裂之声,显然还有汤汁洒了一地。
“教主恕罪!妾身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一名绿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的进了屋。
此人正是柳含烟。
柳含烟匍匐在地,连连求饶道:“妾身见教主连日操劳,只是想来给您送一盅养生的药膳,却不想刚一进院子,就被您的……您的……”
柳含烟蹙眉,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诉说。因为她根本没看见打在自己汤碗上的是什么东西。
“罢了,我不吃那些东西,”白非夜说完,揉了揉眉心,道:“以后没有我的召见,你不必再上崖顶了。”
“是……”柳含烟颔首,上牙不自禁地咬紧了下唇,显得极不甘心。
“你下去吧。”白非夜摆摆手。
“妾身告退。”柳含烟长舒一口气,退了出去。
柳含烟走后,紫衫面上止不住的沾沾自喜,在柳含烟还没走远时,故意对白非夜笑道:“教主,我也曾对她说过‘你不过是一名贱妓而已’,你猜她怎么回我的?”
白非夜单手撑头,将手中的文书‘啪’地一声掷在桌上,明摆着一副“女儿家争风吃醋,我不想知道”的模样,紫衣看懂了,连忙拉了拉紫衫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可紫衫却不打算停下,一副势要让柳含烟颜面扫地不可的模样,道:“她竟然顶撞我,对我说‘贱妓也是人,也有权利吃饭’,可不是笑死人了?我若连惩罚一个小小罪犯的权力都没有,我还当什么朱雀堂主?”
院子里静悄悄的,大中午的太阳直射在地上,可在融雪的天气里,反而更加寒凉。
柳含烟走得极慢,听到紫衫的话之后,心中不怒反笑,道:“胸大无脑,我等着看你怎么死。”她心想着,翻了个白眼,走出了院子,再也听不见里头的人说话。
而此时紫衫的嘴就像是泄洪的闸口,滔滔不绝:“既让教主您让我掌管朱雀堂,我就有义务让红楼上下团结一心,众位姑娘都要求处死江琉莹,我便顺势为之,可谁曾想柳含烟得宠之后,居然公然跳出来与整个红楼的姑娘作对,非要让我放了江琉莹,您说,这不是跟我作对,跟您作对么?”
白非夜心头一凛,急道:“江琉莹身子好些了么?”
“她皮糙肉厚,抽打几顿也无碍,”紫衫自负一笑:“为了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我每日都只让人给她送半个馒头,她饿的呀竟去与柴房的狗抢饭吃,您说好笑不好笑?”
“是么……那她真是活该。”白非夜扬起嘴角,话语中虽然是在夸赞紫衫,可眉头比之前却更加深锁,眼神里透着十分的关心,可面上却又要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
这一点紫衫看不透,紫衣却看懂了。
“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下去吧。”白非夜摆摆手,显得疲惫不堪。
“无事,奴婢告退。”紫衫出了气,心中开心不已,与白非夜告退之后便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
紫衣跟在她后头不发一语,直到二人出了勤德殿,才道:“以后你不要管江琉莹的事情。”
“为什么?”紫衫蹙眉道:“教主说过,要让她吃苦头!”
“吃苦头可以,但是你不要去出头,红楼里多的是人想她死,你何必自己动手?不是自降身份么?”紫衣淡淡的提点。
紫衫立即明白了其中要领,道:“姐姐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接下来,我不会再因为她们而大动肝火了。”
“那就好,你自己多加把握。”紫衣点点头,便去往青龙堂送文书了。
☆、第十八章 故园难再留(2)
紫衫和紫衣离开之后,白非夜整个人就有些无法平静了,他确实说过,要让江琉莹吃些苦头,可他只是想浅浅教训她一下,让她知道在这重冥教中,只有自己才是她的靠山,他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句气话,竟让她险些送命。
或许她已经知道错了?
白非夜有心原谅她,说到底是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恼她。
夜深之后,白非夜便换了简洁的衣物,匆匆下了山。
此时的江琉莹正趴在枯草上,大口的喘着粗气。她极力的抬起手,想去拿今日的晚饭,但几经努力,却始终抬不起手臂。
她挣扎着伸出手指去够,六指……五指……四指……距离在一点一点的拉近,但到后来,无论她如何努力,距离饭碗始终都还有四个指头宽的距离。她失败了。
就在这时,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她的眼前。
江琉莹吃力地抬起头,便看见白非夜一脸阴郁,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眸里没有如旁人那般带着嘲笑,但也好不到哪去,阴森森的,直教人从心底里升起畏惧。
从前在白非夜还是白芷的时候,自己怎么就不害怕?
如今他的相貌里多了几分英伟俊逸,该是更加耀眼夺目才是,可为什么他冠上白非夜的名字之后,自己就从心底里感到害怕呢?
自己怕的究竟是他,还是重冥教的教主?
罢了,不管自己怕的究竟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她害怕现在的白非夜。
她不喜欢自己的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的感觉。
“江琉莹参见教主,教主万安……属下身子不好,无法起身行礼,还请教主恕罪。”江琉莹趴在地上,语气里是十成的恭敬。
“你非要如此么?”白非夜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