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琉莹觉得自己被沙石迷了眼,泪如雨下。

“不要——”她蓦然惊醒,周身的景象便换了个样。

此时的自己正躺在一间大房间里,五感全部回来了,她撑起手,艰难地坐起身子。

指尖处传来柔软的质感,她知道这是最好的褥子。

她抬起眼,入眼便是雕龙画栋的豪华房间。

尤其自己睡着的这张床,隐隐约有一种微弱的清香,类似檀香,再仔细一看,便见床栏纹理交错,局部卷曲,端端是由一整块小叶紫檀打造的雕花大床。而床四周垂下的幔帐亦是丝绸软纱,稍微有些微风,就能让它飞舞起来。

一寸紫檀一寸金,这间房里的的陈设比她过去所见过的所有房间都要好上数倍之多。

是谁拥有这样大的权力?

她刚想下床,便觉右手传来锥心的疼,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缠满了绷带,上下还有两块木板固定。

似乎是骨折了……

对了,自己从滑翔伞上落了下来。

自己还没死?

江琉莹有些惊讶,小心翼翼地不敢再用右手使力,她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推开纱幔走到房门前。她推开门,便见满院的白雪上落满了腊梅,梅花一树一树簇新簇新的,在枝头竞相绽放。

原来刚才在梦中闻到的香味是梅花。

这是哪儿?

江琉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一个人都没瞧见,这会又因大病未愈,觉得身上冷得紧,于是只得返回了房中。

房里的炭火烧的极旺,显然添炭的间隔极短,想必一会就有人进来了。江琉莹正思忖着,便听院子里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床幔后,推开一条缝,便见念寒端着一篮子炭火,正要将炭加进火盆里。

江琉莹舒了一口气,走出去:“寒儿?”

念寒一抬头,见着江琉莹,立刻手舞足蹈,激动得不能自已。

“这是哪里?”

念寒“啊啊啊”的比划了半天,江琉莹也看不懂他的意思。

“你别说话了,我看着难受。”江琉莹走过去,将念寒抱在怀里,他这副模样,着实让她不好受。

她当初不该疑心病,将他伤成了这样……

这时,念寒却突然推开江琉莹跑了出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紫衣的侍女。

侍女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皆面无表情。

“紫衣,紫衫,参见江堂主。”

“堂主?”江琉莹蹙眉,这些年最多被人唤做总管或姑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堂主。

紫衫点了点头,道:“教主正在处理要务,等他忙完就会来看你,江堂主,请跟我们走吧。”

江琉莹脑子里轰的一声,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所适从。

这还是在做梦吧?

江琉莹狠狠的拍了拍右手,断裂的地方立即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教主……是哪位教主?”

“我重冥教只有一位教主。”

“白非夜教主回来了?!”江琉莹心中一凛。

“是,”紫衣点头:“教主说了,自今日起,由您接管朱雀堂主的位置,司掌全教刑罚。”

“他为什么要让我接手朱雀堂?”

“这是教主的意思,我们也不得而知。”紫衣侍女微笑着,可从她们的眼睛里,江琉莹分明看见了不屑。

江琉莹很是奇怪,自己从十年前那一别,便再没见过白非夜,他为何突然出现,又突然记起了自己?

两名侍女不再说话,着人抬来一顶轿子。

“江堂主请上轿。”

“……好。”

江琉莹没有多作怀疑,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若她们想对自己怎么样,她根本活不到现在。轿子缓缓地在雪地的里前行,一路来的景致告诉她,这里正是玉竹峰顶,承冥殿的后院,历年来宫主所居之所。

她刚刚就睡在白非夜的床/上?

江琉莹放下轿帘,心中惊疑,忐忑不已。

念寒跟在轿子旁边,一路都很兴奋,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些什么,可他却不能说话了……

最终,软轿在罗玉桓的私宅前停下,宅子附近被重兵把守,带刀侍卫皆是彪形大汉,面上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出什么事了?”江琉莹问门口的侍卫。

侍卫面不改色,道:“教主有令,清剿逆党。”

“……”江琉莹早该想到,只要白非夜回来,罗玉桓他们一干人等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没想到动作会这样快。

“请江堂主回自己房间休息。”紫衫催促道。

江琉莹点点头,不再犹疑,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见零零散散几个姑娘坐在自己房间里,开着窗与旁人聊天。她们见了江琉莹,纷纷像见了鬼一样关上窗户。

整个院子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得诡异。

二人带着江琉莹来到她原先所住的房间门外,紫衣道:“宫主有令,江堂主需在此等候,不可出门走动。”

“是,琉莹知道了。”江琉莹拱手作揖。

她一直恭敬有礼,可紫衫和紫衣就像没看见一样,点点头就出去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从日落到天明,又是一个日落,每日都有人来送饭,伙食较之旁人好上许多。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第三日,她才在院子里见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芷。

他穿着白衣,执了一把红色的伞,信步走在院子里。

院子里积满了白雪,衬得红伞十分妖冶。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侍从,侍从抬着一个麻袋,麻袋里头向外渗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雪地里,形成腥红刺目的对比。空气里漂散着浓烈的血腥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旁人见了满是好奇,可江琉莹却十分惊惧。

这是她最熟悉又最害怕的味道。

她捂着口鼻,几欲呕吐。

白芷行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的对着她微笑,眉目中充满着熟悉的温柔笑意,轻声道:“好久不见。”

“那里头……装的是谁?”江琉莹顾不得问旁的,她呆呆的看着他身后渗血的麻袋,只觉得双腿发软,头昏眼花。

眼见江琉莹即将昏厥,白芷立即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将她环在了怀里,让她免于跌倒在雪地里的命运。

“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宜久站,快,回屋里躺着。”白芷十分温柔,可江琉莹却不依不挠。

她推开他,又道:“那里头装的是谁?”

白芷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她耳边淡淡道:“罗玉桓。”

“罗堂主?”江琉莹瞪大了眸子,满眼不可置信。

她推开白芷,激动地追上侍卫,想要打开袋子。

两个侍卫看了看白芷,白芷点了点头,他们才松开手。

江琉莹颤抖着打开麻袋,映入眼帘的便是罗玉桓带血的人头。

罗玉桓双目圆瞪,两眼无神,看得出他死前没有什么怨恨,只不过到底还是有心愿未了,终是闭不上眼。

他的脖子上,碗口大的伤疤触目惊心,头下便是一滩血肉模糊的骨肉,烂成一块块,分不清哪里是肠子哪里是内脏。

那场景,堪比修罗炼狱。

“他……怎么死了?”江琉莹看着侍卫,喃喃问。

侍卫恭谨的淡道:“教主有令,朱雀堂主罗玉桓罪无可赦,着令其生剐,死后尸身扔下乱葬岗喂狗。”

侍卫说了许多字,但在堂会上,白非夜其实只说了四个字:“剐了,喂狗。”

生剐,就是一刀刀凌迟,直到最后斩头时才可毙命,这个过程往往会持续半天。被剐之人,大多因失血过多而死,这样漫长的痛苦,江琉莹亲眼见过,她曾亲手这样剐过一个人。

江琉莹跌坐在台阶上,众人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罗玉桓死了,所有人都想放鞭炮庆贺,唯独江琉莹,失魂落魄就像死了至亲。

“果然是罗扒皮的走狗,也只有江琉莹会可怜他!”

“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我之恨,为什么不连江琉莹一起剐了!”

这样的言论不绝于耳,江琉莹都像没听到一般,仍旧抱着那一堆血肉。

她哭不出眼泪,但她面上那分刻骨的心痛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罗堂主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她竟这般伤心。”

“谁让她是罗堂主的枕边人呢?”

“我只求教主赶紧来我们这儿,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统统都给处死便好了!”

众位女子拍手称快,丝毫没留意到白芷站在江琉莹身后,面上那凝重的神色。

江琉莹始终抱着那滩骨血不肯撒手,侍卫为难,看向白芷。

白芷不得已,只得扬了扬手道:“你们先下去。”

“是。”侍卫颔首,退了出去。

白芷走近江琉莹,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别难过了,他早该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江琉莹失神,没有理会他。她只是紧紧地抱着那滩骨肉,悲恸久久不能散去。白芷也不生气,就着雪地坐下,背部紧靠着她。漫天的白雪纷纷而下,冬天的严寒侵蚀着大地。

“这应当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往后的日子便是春回大地,风和景明。”白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说:“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第十四章 他顾盼生风(2)

四合院里静悄悄的,院内的女子纷纷闭紧了门窗,面上装作一副不关心的模样,可实际上,一个二个都贴着门窗,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自从堂会之后,姑娘们都被软禁在自己的屋子里,身份低贱卑微如斯,根本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唯一知道的,便是罗玉桓被赐死,江琉莹暂代朱雀堂主一职。

这一切的似乎都是因为白芷得了白非夜的垂青,竟可以调动玉竹峰上的侍卫。

而江琉莹再次得宠,只怕也多是因为得了他的好处。

姑娘们心里那个悔啊,若早知道这次堂会白非夜会出现,她们想尽法子也会争着去领舞了,又怎会让新来的白芷得了便宜?

姑娘们屏息以待,不敢去看屋外的形状,却也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有一些人内心十分忐忑,例如兰葵和宁斐,她们都躲在屋子里发抖,因的她们之前所做的事情,压根都不敢去想会遭到如何报复,心里只祈祷江琉莹最好能把自己忘了……她们可不想如罗玉桓一般,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喂狗。

庭院里静得连落雪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红墙绿瓦下的沉寂似乎让过去的纷扰全都消失,空气恢复清明,周遭只剩下一派落梅的清香。

可在江琉莹看来,这里金碧辉煌下隐藏着的污浊丝毫没有消退,反而更甚从前。

若说朱子萧统治下的重冥教是肮脏和龌龊,那么白非夜回归之后,又会开始新一轮的肃清异己行动,这里的氛围,又会回到七年前的血腥和暴戾。那是她无法想象的恐怖。

江琉莹动了动身子,白芷立即扶住了她的肩。

下一刻,她立即不动声色的躲开,眼神中充满了疏离。

“你怎么了?”白芷问道。

江琉莹沉默地低下头,良久,突然双膝跪地,四肢伏在雪地上,缓缓道:“属下参见教主,教主神功大成,日后定能千秋万载,泽被苍生,一统江湖。”

江琉莹话音刚落,几间屋子里便传来茶杯落地之声,也有桌椅倒地之声间或有之,姑娘们心中的惊诧溢于言表,她们仿佛看见了罗玉桓死前的惊惧。

白芷面色微微有些诧异,随即恢复常态。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白非夜柔声道。

“从您封我为朱雀堂主之后便有些怀疑,直到您带着罗玉桓的尸骨而来,属下便确定了。”

“知道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费心思该如何与你说,我闭关多年,回教总该要保守些。”

江琉莹低眉敛目,端足了恭敬之态,这在往常,会是上位之人最喜欢的模样,可在白非夜心中却并非如此。

白非夜叹了口气,微笑地想要将她扶起,而江琉莹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她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小人有眼无珠,冲撞教主,教主恕罪。”

“不知者无罪,我并不怪你。”

白非夜再次伸手去扶,可江琉莹仍是摇头,不愿起身。

白非夜凝眉,叹道:“你我不必如此生疏,若你喜欢,仍可将我当作白芷。”

“白芷是白芷,教主是教主,白芷是受尽欺凌压迫的流莺,但凡有官阶之人都可对其呼来喝去,而教主则高高在上,我等对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如何能相提并论?”江琉莹双手撑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

她就像只惊弓之鸟,始终不敢抬头。

白非夜想去扶她,又怕她再次躲开。

眼见江琉莹如此卑微,白非夜心中很是失落,这与他预想的不同。

他本以为将罗玉桓千刀万剐,必能解开江琉莹心中的恐惧,让她不必将自己的地位放得如此卑贱,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生活。可事与愿违,她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

白非夜想了许久,才安慰道:“我对你的心情确如从前一般,你不必有压力。”

“您对我也只是好奇罢了。”江琉莹道。

“此话何解?”白非夜蹙眉,疑惑着。

“您乔装作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不过是想看看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人如何生活,您可以蔑视生死,玩弄我们于鼓掌之中,但我不行,我想好好活下去。”

“有我在,你如何不能活?”

“若您玩够了呢?”江琉莹抬起头:“等您不再好奇之时,我会不会也被您喂狗?”

“当然不会!”白非夜斩钉截铁,道:“你与我有恩,我会好好待你。”

江琉莹看着白非夜。

白非夜亦看着她。

他的眸子里充满了坚定,而江琉莹却是满满的疏离。

拒人于千里之外。

久久之后,江琉莹才道:“既然教主觉得属下与您有恩,恳请教主准属下离去。”

“去哪里?”

“离开玉竹峰,此生不再踏入神教。”

“断不可能!”白非夜打断她:“从今以后,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能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

江琉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