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夏突然回老家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有疑惑,后来周政烁追过来,再后来绯闻闹得厉害却一直没见澄清,时夏哪哪都反常着,突然又让他帮她卖房子。

她这是,在打算自己的后事了,如果没猜错的话。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一瞬间悲哀或者怜悯都涌出来,甚至带着点儿难以言说的气愤。

气愤她从来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默默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她爸妈刚出事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沉默得让人心疼,没过多久,一切都正常了,可谁都知道,她怎么可能放得下。”

那场面,光是听听,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唏嘘,何况是至亲的她。

黑子被围困,死了一大片,江余默默捡着子,周政烁用手抵着下巴,看着棋局。

“其实…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周政烁指间夹着一枚黑子,迟疑了片刻,稳稳落下来,这才抬头去看江余,“时夏她脑袋出过问题,记忆丢失了一部分。”

江余白子捏在手里,却是迟迟落不下来,周政烁再去看的时候,分明看见他楞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干涩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周政烁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大脑受伤,失忆…听起来,总觉得像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离奇情节。

可事实上,真的是发生了。

他解释,“那时候时夏受了很大的刺激,当时还请了心理医生去疏导,她丢失的记忆恰好又只是父母出事那一小段,当时大家都觉得她是因为受了刺激,不愿在她面前提起那件事,其实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江余再去回忆,似乎才看出一些从前忽略的端倪。

“你是说…?”他举棋,迟疑着,面儿上是僵了的表情,饶是他学医这么多年,知道人体尤其大脑是何等的复杂精巧,这会儿也有点儿不可置信。

周政烁点点头,之前他也像江余这样惊讶,甚至不相信,可时间是个好东西,能平复掉一切,包括那些不可思议的情绪。

周政烁想了想,又说:“其实除了父母,她连我也不认得了。”

出事后一直是她父母的同事还有她姥姥在那边照看,他毕竟还是晚辈,且年岁尚浅,主意他是拿不了的,只是偶尔去看看她,那时候谈恋爱瞒着老师瞒着父母,也没法肆意陪着她,哪怕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也只是偶尔去看她。

她一直躺在病床上,昏迷着,后来醒过来几次,他都没看见,印象里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都是闭着眼,脸色苍白的很,没有丁点血色,床头的心电监护不停闪烁着,数字变换,他看不懂,只觉得那上面的曲线还在规律的跳跃着,就是好的。

再然后,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消息,却夹杂着担忧。

有心理医生给她做疏导,她看起来很正常,没什么毛病,问她刚刚发生的那件惨事,她茫然地抬着头,疑惑地问,“什么?”

是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到底属不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说不好,她其他方面表现得都很好,生命征平稳,也没有做噩梦、焦虑、回避,等等一些临床症状,只是单纯的,失去了一些记忆。

再后来,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除了精神创伤,着重观察了是否有大脑挫伤等一些大脑病理改变。

然后就发现了颅内那点儿血肿,CT上来看,是很小的一块儿,估计血量在微渺的几毫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继续出血,用药后几周内就可以自行吸收。

但是没有。

很奇怪。

临床什么奇怪的病都见过,但大多是找得到原因的,就算找不到根源,先治标也可以,病根慢慢找。

但时夏除了颅内发现血肿,连相应的症状表现都没有,没有颅内压增高,没有意识障碍,血压、体温都是平稳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做检查,不会有人发现她大脑的变化。

用药不顶事,消不了。

接下来就是多方会诊,几个科室的医生聚在一起开研讨会,最后一致意见是,“转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再看看吧!”

当时市里的医院,怎么说也是三甲医院了。

最后是时夏姥姥拿了主意,不治了,孩子好好的,哪里都正常,看什么病。

在医院观察了半个月,最后回去了。

只是刚回去就发了烧,又开始昏迷起来,好多天,躺在病床上吊水。

周政烁那时候是焦急的,怕万一出了点儿事,后悔也晚了。

可他毕竟还是个外人,没资格去干预她长辈的决定。

他记得自己要去江城,清早收拾了东西,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母亲要拦着,结果只是追出来,递给他一把伞,“去看看就好,别干涉人家家事。”

他愣了下,没听懂。

母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来,塞到他手里,“妈知道你和小雪要好,只是毕竟你是外人,很多事,是干涉不来的,尽力就好。”她叮嘱,“里面有十万块钱,你看着给,算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如果人家不要,别硬塞。”

他点点头,明白。

母亲一直挺喜欢小雪,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早夭的大女儿,小名也叫雪儿。

又或者,小雪和母亲很像,经历很像,性格也像。

外面下着雨,他撑着伞往火车站赶,一路上惴惴不安。

只是没在医院见到时夏,她回家了。

发着烧就回去了。

前台护士似乎对她还印象深刻,半挑着眉毛说:“医生好说歹说,可老太太固执着呢!”

他敲开老城区那边的门的时候,姥姥瞅着他问,“您有事?”

“我是小雪的同学,来看看她。”

老人家很警惕,几乎要直接甩上门,他单手扣住了门边,欠了下身说,“我以前是小雪家教老师,也…很喜欢她。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她。”

在老人家眼里,可能他还是个大孩子,喜欢不喜欢是很单纯的事,不会想那么多。

因为时夏经常在姥姥面前提起周政烁——年纪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怎么都藏不住的,眉眼里都藏着欢喜,恨不得和身边所有人去分享,时夏没有玩儿得特别好的小姐妹,同龄的表亲堂亲也没有,除了父母,唯独和姥姥待得久,所以也不管姥姥是不是爱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周政烁。

——我爸爸给我找了一个家教老师,才比我大一岁,特别厉害。

——长得也好看,我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我们周末出去玩儿,他带我去看电影了,我还是第一次跟男生一起去看电影,特别紧张,话都不会说了。

——姥姥,我长大了,要是嫁了人,这样的,你说好不好?

因为时夏总是有意无意地谈论和美化,大概姥姥对他印象挺好,开了门,请他进去。

时夏其实已经醒了,就是有点儿呆,靠在床头,床头特意支了一个架子,上面挂着吊瓶,都是消炎退烧的药。

街上的诊所医生在这边儿照看,是个中年女人,戴一副眼镜,一边儿纳鞋垫儿,一边儿听电视,看见周政烁过来,头也没抬,只对老人家说了句,“来客人了?”

老太太“嗯”了声,“市里来的,小雪的同学。”

中年女人这才抬头看了眼,和刚刚老太太一样,满是警惕。

周政烁苦笑了一下,欠着身说,“我来看看小雪。”

老太太冲着女人说,“不是闹事的那家。”

中年女人这才目光软下来,冲周政烁点点头,继续纳鞋垫儿去了。

时夏转了转眼珠,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又扭过去了。

没吭声,也没反应,好像没看见他似的。

老太太过去把时夏身下的褥子抽掉了,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汗,拿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轻声问她,“小雪啊,热不热?”

时夏摇摇头。

也不是完全没反应。

过了会儿老太太才来招呼周政烁,看着他,嘴唇微动,“好几天了,没什么反应,就是发烧,医生的说法还没市里医生讲的清楚,见天开的都是退热消炎的药,我就给带回来了。”

唯一的女儿女婿惨死,只剩了一个外孙女,老太太也是宝贝的很,见不得被医生来回揉弄。

据说那时候时夏神经很敏感,谁靠近她都会瑟缩,偏偏医生和护士来回问,来回检查,医院总是忙的很,护士见她什么都不说,有时候不耐烦了还会埋怨两句,小城医院的医护条件,说不上不好,总归差了那么点儿,老太太也是见不得外孙女受丁点儿委屈,转头就带着回来了。

“是心病,我囡囡没别的病,就是心病。”

“那得带她看看心理医生。”周政烁看着时夏,觉得面前人特别模糊,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一样。

只剩下心疼,疼得要命。

那时候小县城里还没有像样的心理医生,老太太应了声,说等囡囡好点儿,带她去大城市看看。

周政烁顺势拿出那张□□,借着父母的名头,搁到老太太手里,“是我爸妈的一点儿心意,小雪病着,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多,您留着,用不用得上另说。”

老太太一听有十万呢,怎么都不肯要,“家里有钱,不用操心。”

再多的家底也经不起耗,时夏病着,往后还要上学,家里就老太太一个,年纪那么大了,退休金才丁点儿,往后日子里,有得是要花钱的地方。

最后还是留下了,老太太非要写个欠条,摁了时夏的手印,说:“当我们小雪借你的,等她以后工作了,一定要还的。”

周政烁走的时候,时夏连看都没看他了,一直发着呆,愣愣的,好像在出神,又好像是没意识。

他心口微涩。

再后来,她就好了,烧退了,也不发呆了,可以好好生活了。

知道她把他忘了是后来他打电话过去的询问病情的时候。

老太太对着听筒说:“你等等,我让小雪跟你说话。”

时夏问了句,“谁呀?”

老太太回着,“你原先那个家教老师,问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时夏声音低低地说,“姥姥,你帮我回吧,就说我挺好的,让人家不要挂心。”

他第二天再打的时候,她终于接了,礼貌恭敬地说着,“老师您好,谢谢您关心了,我已经不烧了。”

全然客气的语气。

老太太拿了电话出去说:“小雪她记不得了,爸妈的事,全忘干净了,也不记得你了,我问过,她说不记得有个家教老师…”

他起初是不信的,后来特意跑了一趟,等在门外,她正好出门来,路过他的时候,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老太太后来求着他,“别让小雪再受刺激了,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算是姥姥求求你了。”

周政烁哪当得起,连声应着,“我不提,她要是真想不起来,我不跟她提。”

偶尔打电话过去,都是老太太在接。

时夏越来越好了,身体精神都恢复了。

只是忘了一些事情。

开学那天,他托了好友带她去宿舍楼,远远看着,人没事,似乎圆润了一点儿,没那么瘦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终于,才放心了。

-

江余愣了好一会儿。

“这个,真的看不出来。”

时夏看起来正常的很,几乎没有反常的表现,所以也没人觉得不对劲过。

那些年提起她父母的事,都是小心翼翼,委婉的不能再委婉了,时夏几乎没有回应过,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不想提,谁也不愿意再戳她伤口,自然也就不再在她面前说起。

所以到现在,如果周政烁不说,他真不知道时夏忘了那么多事。

“也是她上大学后,不常回来。”周政烁解释。

江余点点头,“说起来,其实时夏还是变得挺多的。”只是经历过那么大的变故,所有人都觉得她性格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以至于,没人想过她是病了。

“后来呢?去看过医生没有。”

周政烁摇摇头,又点了头,“也不算没看过,我每年有带她去体检,也找了心理医生去问过,近距离观察过她,只是我怕搅乱她,没跟她讲过。”

江余沉默了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短短一会儿,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叫人恍惚,又疲惫的很。

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白子和黑子好半天没动,片刻后两人才又各自恢复,啪嗒一声脆响,落子。

“慢慢来,以前是我的错,过分逃避了。”周政烁沉吟,“以后我陪着她,尽力了,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江余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你喜欢时夏哪儿?”

周政烁反问他,“你喜欢时夏哪儿?”

江余歪着头想了想,“漂亮,善良,性格好,还有股子执拗劲儿,其实挺可爱。”末了又澄清,“我喜欢她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一回事。你不用介意。”

周政烁也笑了,“你太小瞧我了。”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

“你呢,你喜欢时夏哪儿?”江余没放过他,反复追问。

周政烁躲不过,如实答了,“其实说不上来,我见她第一面,印象并不是特别好,觉得挺娇气一小姑娘,被爸妈惯的有些任性,目光里都透着执拗。”

其实并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后来种种,是她主动的多,他一直都很淡,清醒地审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清醒地,看着自己一颗心沉沦。

然后失控。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伤了心。出事后,哪怕所有人都说,她是个麻烦,甚至我自己也明白,可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周政烁回忆,“其实在一起不久,然后她家里就出事了,她也出事了,知情的人,都劝我,她家里就是一趟浑水,让我别掺和了。后来她失忆,朋友觉得松了一口气,说这下好了,省得分手说出来难堪,这样挺好。”

他怎么想?并不觉得轻松,甚至有些沉重,一颗心堵着,喘不过气。

记得在一起的点滴,记得她眉眼的笑意,记得她曾躺在他身边,闭着眼,大义凛然地说:“你来吧,反正我以后是要嫁给你的。”

他挑着眉,“哦?嫁给谁?”

她捶打他,“周政烁,你要气死我!”

他就笑了,扬着声音说:“那哪能,气死你我以后娶谁去。”

“哦?你要娶谁?”她学着他的语气,有样学样。

他忍不住笑,“娶一只小猪。”

“你小猪,你才是小猪!”

种种,挥之不去。

想念她,疯了似的想她,心疼得要命,恨不得冲过去抱抱她,亲吻她,给她一点儿安慰和依靠。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想把全世界都捧给她。”周政烁的脸上蒙着深重的笑意,“说不上喜欢她哪儿,就是觉得,没她我受不了。”

-

时夏和乔薇说了很久的话,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乎是晚饭的时候了。

“去吃饭?”周政烁提议。

四个人一路,去小南城。

一家烧烤店。

江余开车,乔薇坐在副驾上,时夏和周政烁在后面坐。

乔薇和江余在聊天,乔薇职业病作祟,用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来问江余日常工作的内容。

江余向来好脾气,也没有不耐烦,细致地讲着。

“也没什么特别的,门诊住院部两头跑…忙,有时候忙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走路都带风那种…前几天连做三个大手术,这台下来去那台,三十多个小时,没猝死真是万幸…没办法,都是紧急手术,伤患那么多,在岗不在岗的医生都叫回来了,人手不够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时夏记得自己那天也是坐在医院,急诊室外的长廊上,来来去去都是人,各种声音充斥在耳边,急切的,愤怒的,委屈的,不甘的…各种各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