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文侧脸凝思片刻,道:"该算师徒吧,但她不肯让我叫她师父,只好算师兄妹了。我们的关系有点复杂,说不清楚。"
茗雯敌意立消,笑道:"我皇兄很宠龙姐姐的,龙姐姐母亲病危还是他陪龙姐姐去的。"
"雁雪的母亲?"承文皱起眉头。
"是啊,听说龙姐姐的爹为了教育龙姐姐,在她小时候把她娘赶走。现在她娘重病快要死掉了,想在临死前见见龙姐姐,今天我皇兄就是陪龙姐姐去看她娘了。"茗雯感觉到承文和雁雪关系匪浅,于是把听来的和她猜到的事情都说了。
承雯脸色黯然,缓缓说道:"这果然象是雁雪她爹的做法,可怜雁雪......那么她现在是在龙族?"
"是啊,是我和皇兄劝她去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承文犹豫了一会儿,"我不去了,我和雁雪约定过的。"他眼前出现了三年前雁雪的身影:"不要来龙族,师兄,你所认识的雁雪不在龙族!"
承文看看茗雯:"告诉雁雪明天我在老地方等她--其实不说她也知道。我先送你回宫。"
"不!"茗雯道,"我还想听听你和龙姐姐的事,难得出宫,我还想好好玩玩。你劫我出来就要负责到底!"
承文看着茗雯,笑了。
"你笑什么?"茗雯凶巴巴的问。
承文道:"公主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而已!"
"我已经及芨了!"
承文改说汉语,凝视茗雯,吟道:"懵懂出于深宫,浑沌不知世情,豆蔻十五笑盈盈,锦衣玉食人娉婷,何见花飘零?"是半阙"破阵子"。
茗雯惊于他的文才,却也被他词中的轻视之意气的要命。暗咐道:"哼,以为我不懂汉语吗?竟然作词来嘲笑我!"眼睛一转,回视承文,露出一抹笑:"塞外霜冷雪冰,江南春和景明,雄鹰傲视阴山平,辽阔天下四海宁,何处遣君情?"
这一回换承文发愣了,茗雯看着他吃惊的表情,得意笑道:"怎么样?‘茗雯'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忽然脸一红,暗怪自己怎么把名字告诉一个初相识之人。
承文回过神来,道:"‘承文'这名字也不是太差吧!"两人相视而笑。
茗雯道:"你都骂我一顿了,陪我玩一天总可以吧?"
承文道:"你也损了我一顿啊!"吟道:"雄鹰傲视阴山平,辽阔天下四海宁,何处遣君情?"神色黯然。
茗雯忙道:"我只是说来气你的。其实我皇兄对我四哥五哥说过,打下祁州后不再南下。他说灭宋不难,难的是灭宋之后如何统治。辽人远少于汉人,若南下占领大宋,用不了多少年辽人将完全被宋人同化,到时,不是宋灭,而是辽亡!祁州处于宋辽边境,虽也是宋人居多,但毕竟没有中原人民族观念那么强,而地势险要,因此我皇兄才兴兵夺下。没有第二个祁州,他也不会再对宋用兵,除非宋先挑衅。"
承文笑起来:"你这么‘泄漏军机'就是想去玩玩吧!好吧。但是到晚上必须回宫,你是公主,若失踪一晚对清名有碍。说吧,去哪里玩?"
茗雯喜形于色:"这附近有没有市集?我听说那里很好玩的!"
"那边那边!"茗雯叫着,"杨大哥,那个好有趣!"
承文无奈一笑:"你已经玩半天了,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累吗?"
茗雯身为公主,几时逛过市集,自然是见到什么都新奇。而承文也只好随时为她解疑、买东西。承文向茗雯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竟是套圈的,不禁失笑。茗雯却挤过去用钱换了几个圈兴致勃勃得抛着。一个,不中;两个,还不中;三个,又不中,直至手中只剩一个。
"气死我了!"茗雯把圈给承文,"杨大哥,我想要那个小玉佩。"
承文哑然失笑:"你身上任一件饰物都可以换一百个这样的假玉佩,干嘛非要这个啊?"
"管它值多少钱,它很漂亮,我很喜欢,这就够了。"茗雯答道,"帮我套嘛!"
承文一笑抛出圈子,正套在玉佩之上。茗雯欢呼:"杨大哥,你太棒了!"跑过去拿起玉佩挂在脖子上。
又逛了一会儿,天色有些暗了,承文道:"这么晚了,你该回宫了。"
茗雯道:"我饿了,你先请我吃饭再送我回去,好吗?"
承文迟疑片刻:"附近有家‘迎宾客栈'听说还不错,走吧。"
二人向客栈走去,那家客栈在路旁,二人正穿过大路时,一群人骑马迎面而来。
二人凝神一看,是十余个辽兵,后面有近十个宋人,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妇女,被绑在马上,相互间绑在一起,还有几匹马上堆满了东西。那些辽人得意洋洋,讨论这次收获之丰。
承文双眉紧锁,正欲上前,茗雯已领先一步:"你们可是去边境打草谷回来?"
众辽人见茗雯身着华贵气度雍容,猜想是大户人家之女,忙道:"是的,小姐。"
"皇上下令,不准打草谷,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茗雯脸上罩了一层寒霜。
众人打量茗雯,其中一人道:"打官腔啊!满嘴皇上皇上的,天高皇帝远,谁管谁啊!"
茗雯想起鸿翊颁布新法后的郁郁,不禁来气,暗道:"都是这些人使皇兄新法不能实行,可恶!"说道:"既然让我看到了,我就要管!你们把人都放了!"
"你?你是什么人啊?你管得着吗?笑声中,辽人挥鞭欲走。
茗雯气坏了:"杨大哥!"
承文早在摩拳擦掌,上来几个回合辽人纷纷倒地,二人将宋人绑绳松开尽数放回,对他们的千恩万谢只一笑,走进客栈。
地上辽人挣扎爬起逃命,有一人回头看了看客栈招牌。
承文要了一桌上等酒席,茗雯期待的吃着。
"还不如宫中的饭菜呢!"茗雯吃了几口,道。
承文失笑道:"要是能和御厨相比,这家客栈就不会这么小了。"他要了半斤白酒,自斟自饮,脸上虽带着笑却是越来越苦涩。
茗雯问:"杨大哥,你不高兴吗?"
承文强笑道:"没有啊,只是有一点内疚。"
茗雯接着问:"是为了刚才的事吗?"
承文猛喝了一杯酒,俊脸染上红晕:"那些人本在大宋境内,只因我临阵回朝,祁州被攻占才成了边境之人。若我当时不回京......"他停了下来,只顾喝酒。
"可是我听说是宋帝怕你功高盖主,加上奸人挑拨,你才会被召回京任职的。直至我皇兄趁着这个机会攻下祁州才不得不让你重任将军之职,你没有任何错啊!"茗雯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受命回朝,本来就是我的错。"承文显然有些醉了,"像李牧,宁可被赐死也不退下战场,此为英雄也!"
茗雯担心道:"杨大哥,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承文惨然一笑:"醉了有什么不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长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茗雯看着他,心下恻然。只听承文继续说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哈!燕云十六州未收,倒送出一个祁州,妄称男儿!"
承文侧伏在桌上,茗雯珠泪凝结,想过去扶他,只听他轻轻念出一阙词来,以茗雯见识之广竟也未听过:"承文习武,金弋执铁驽。挥刀抽剑为燕云,扫落敌首无数。 南望浓云日暮,英雄定被人妒。独立燕门抗胡,廉颇肯饭心苦!"词义俨然是在写承文。承文抬高声音:"廉颇肯饭心苦!‘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古以来,名将莫不被排挤,可惜他一片报国之心啊!"
承文声音又转柔:"雁雪,这阙‘清平乐'是你十五岁是写给我的,当时我二十二岁,意气风发,并不解你下阙之意,还以为你只是在凑韵。现在方知你词中真意。南望浓云日暮,英雄定被人妒。宋廷不能容才啊!独立燕门抗胡,廉颇肯饭心苦!我一人抗战,连皇上也疑我,又怎么会不苦?"
茗雯心酸难抑,勉强忍泪要了一间上房,同小二把承文抬入房中。一路上承文翻来覆去念着那一阙词,酒杯始终握在手中。
小二退下,茗雯柔声对承文说:"杨大哥,不要再说了,你睡吧!我再去要间上房。"她忽然看到承文右手鲜血流出,掰开他的手一看,酒杯已被承文捏碎,碎片割伤手心,鲜血倾出。承文忙把手藏在身后,道:"没有,雁雪,我不是故意割的,你可别伤害自己啊!"
"我是茗雯!不是雁雪!"茗雯眼泪滚滚而下,大喊道。随即她自己也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什么听他叫我‘雁雪'我会这么难过?莫非......"
承文勉强睁大眼睛看着茗雯:"你不是雁雪,雁雪不会哭,雁雪没有可以流出来的眼泪。你是茗雯,你别哭啊,你是那么天真快乐又冰雪聪明,你怎么会哭呢?"他给她拭去眼泪,"你一哭连我都觉得伤心了,别哭啊......"声音渐渐降低,人也沉沉睡去。
茗雯珠泪难绝,用手帕包住承文手上的伤口,没有离开承文,躺在椅子上睡去。
五 相处断魂,不知契丹由此强
承文缓缓醒来,头疼欲裂,隐约听到有争吵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睛。
只见茗雯站在他身前,面对几个辽兵,"你们滚开!"
一个辽兵说:"姑娘你让开,是这个宋人打了我们的人,与你无关!"
茗雯毅然道:"要动他,除非你们先杀了我!"
那辽兵道:"既然如此,姑娘休怪我们无礼。"上前一步,欲强行带走承文。
茗雯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众辽兵眼前。众人看去,竟是一块上好百玉雕成的玉佩,精细无比。一人拾起玉佩看上面所刻的字,顿时脸色发白,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上面刻着"福寿永昌",再一行小字"玄旭帝耶律鸿翊为御妹茗雯十五生辰赠"。
众人均跪下,茗雯道:"怎么样?是假的吗?"
"公主恕罪!"
"只要你们不往外说这件事,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茗雯道:"我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也不希望太张扬。但如果你们乱说......别说传到我耳朵里,只要有人听到,谁都可以以‘触犯皇族'之罪将你们交于我五哥发落。"
"小的不敢,小的一定不会说的!"众人忙道。
"那还不下去?"众人一哄而散。
茗雯回头看承文,见他半睁开眼看着自己,粉面一红:"杨大哥,你醒了!"承文要起来,她忙道:"等一下,杨大哥,先喝这杯茶解酒。"
承文接过她递来的茶,笑道:"能让公主亲自服侍,小的真是受宠若惊。"喝下茶感觉好了很多,问道:"现在几时了?"
"辰时。"
"啊?不会吧?"承文连忙下床,"完了,竟让你一夜未回宫!我死定了!"
茗雯嫣然:"没事的,我皇兄会处理。他昨天走时说晚上会回来。"
"那么......"承文迟疑片刻,"我领你去一个地方吧,雁雪也许会去那里等我。"
二人买了一匹马,茗雯坐在后面抱着承文,感到风从耳边掠过,紧贴住承文后背。
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人到了山林之中,承文给茗文一丸药:"含着,谷中雾有毒。"将马拴在树上,与茗雯向一条小径走去。走出几步,茗雯只见白雾隆住山林,她越发惊奇,但没有出声,跟着承文走。
走入谷中,茗雯眼前一亮:谷中并无毒雾,红花绿草,隐隐青山。一座小山矗立,泉流汩汩。
承文领茗雯走到山脚下,一块山岩表面平滑,旁边有两块平滑小石,好像是桌椅。承雯笑道:"雁雪修建这个的时候没想到会有第三人来这里,因此只设了两把椅子。她没来,你先坐这里吧!"
茗雯好奇的问:"这是龙姐姐做的吗?你们约好在这里相见吗?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告诉我你和龙姐姐的事的。"
"这个地方是我与雁雪初见之处,后来我们几乎每次都在这里见面。雁雪一定会猜到闯宫的人是我,昨晚我又没有把你送回去,她今天白天一定会来这里找我。"承文解释道。
"我与雁雪初见于此,在七年前,她年方十一,我十八。"承文凝视来时小径,想起往日点滴,"那时我已为宋将,一次战时失利败至谷外,我拼命向林子深处跑,被毒雾迷倒,追兵亦被毒。恰逢雁雪来到断魂谷,救了我。我在谷中呆着养伤,大概能有十几天吧!雁雪由谷中动物相互击打悟出武学至理并传授于我,但我只有轻功学得好一点。后来我重回宋营,三年前再与雁雪相见我已是宋军主帅,镇守边关。此后我们有空时便在此地相见,直至去年我回京。"
"那你昨日酒醉时说什么‘别伤害自己',是什么事啊?"茗雯问。
承文脸一红:"去年我被召回京,我是不想回去的,知道我一走祁州难守,但又不敢违君命。那时常常喝酒,喝醉了就找人打架或用酒杯碎片再手臂上划出血痕。"他挽起袖子,臂上深深浅浅十余道伤疤,"当时真是疯了一样,唯有以伤害身体来麻醉自己的思想。临行前向雁雪辞别时被她发现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茗雯摇摇头,暗示其实已经够明显的了,但她无法相信那个一向冷冷淡淡的龙雁雪会做出那种事情,承文接下来的话却印证了她的猜想:"她数了一下伤痕的条数,抽出飞龙剑在自己的臂上同样割了十余下,连深浅都类似。"
"我当时惊呆了,忙为她包扎,她淡淡的说:‘师兄,你可以任意伤害自己,我也可以。你受什么样的伤,我也可以受。'雁雪一向淡漠,但语出必行,因此我回京后不但不敢自残,还要小心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以免她伤害自己。"
茗雯睁大眼睛:"真想象不出这会是龙姐姐做出的事情......而且她怎么能割伤自己呢?她是女人啊!"
承文苦苦一笑:"雁雪十一岁继承龙族族长之位,此后杀人无数,她不是无情之人却强使自己无情,一旦心软脆弱便以痛强迫自己忘却一切。其实她自己身上伤痕无数,也许正是因为她知道压抑的痛苦,才不让我也走她的覆辙。她就是这样从天真善良变成如今的冷漠无情、对龙族之外的人毫不在意的。幸好在她心中还有我的存在,我是龙族之外她唯一在乎的人,有我,她还能表现一点真情。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她能放下龙族,对其他人敞开心扉。"
茗雯执起承文的手,看着他臂上的伤:"龙姐姐好可怜,但杨大哥你也是。你心中一定很苦吧!边塞战况紧急朝中之臣却满不在乎,只知吟诗做文章。"她又落下泪来,"‘不知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杨大哥,我真希望我能安慰你,但......"
承文微笑道:"这样已经够了,茗雯,你能这样倾听我发泄就已经够了。毕竟,你是辽国公主啊!"
茗雯的泪落在承文旧伤之上,道:"若我不是公主......"
承文道:"若你不是辽国公主,天南地北,我都会偕你相随。"
茗雯惨然一笑:"可惜我是。"
承文慢慢替她拭去眼泪,道:"世人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得与你相识,虽只一天,一世不枉。"
茗雯含泪笑道:"的确是倾盖如故,你我都在心机很重的人身边长大,却能长成这么单纯,很难得的。"
承文道:"没错,尽管我大雁雪七岁,她的心机却是我拍马也追不上的。我知道统治一族远远不同于统领千军,有时雁雪也会教我一些方法对付同僚,实在都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方法,但是真的很绝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