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骤然而停,周围再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一切光影都黯淡下去,惟有红绫鼓面上如雪翩飞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中。
他怎会……白了一头长发?
怎么……可以!?
锐痛在心底滋生泛滥,仿佛张狂的野兽嗜咬着旧日回忆中的点点滴滴。
曾经与他临波月影下惊鸿初见,曾经与他烟雨亭心顾盼娉娉,曾经与他花树下嬉笑怒骂,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再相见的那一天,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我已是满目疮痍一身疲惫。
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的他竟也是一头白发,不复见当年的潋滟风流。
“自你离开醒月后,那人日日在香雪海中流连,有时坐在树下狂饮至烂醉,一坐就是几日不起,人人都道他着了魔,患了失心疯。在外人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从来都是一幅冷心冷血无牵无挂的样子,其实他终究不过是个人而已,是人就敌不过自己的心,再怎么装着不在意,逼自己去恨,去忘情,可总也逃不过心里真正的执念。”
“有人曾对他说,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而他苦等了千年,也无非是求个真心人。人心冷暖就如饮水,惟有自知,善或恶,也绝非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有些人面热心却冷,有些人表面冷若寒冰,内心其实如火炽热,只是再烈的火,烧了千年终也有熄灭的一天。”
“他说,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能负了那人,那人当年宁可负了他,却不肯负天下。这天下既然是她要的天下,他便拱手相送,也只为了博她一笑。凝晶雪几度轮回,他的魂魄化为雪莲守在那人的脚下,看着她站在山巅上痴等,看着她亲手建起望舒山庄,将冰棺沉入千年寒潭。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草木无知,不能言,不能语,惟有陪在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样看着她,等了她几千年。”
“他说,再世为人,他把什么都忘了,却独独还记得她,历尽千帆,他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早已忘了一切,甚至还怕他,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究竟是谁比谁更无情些呢?谁亏欠谁更多些?真真是算不清了。”
“他回到凤阳城后屡次涉险,那时正是皇权易位的关键时刻,几乎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他却还是耐不下性子,跑去东皋见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日子,他远远地站在桥头上望着她,盼到了,见到了,站得那么远不敢过去,怕给她惹上祸端。手里的伞骨早已捏得粉碎,雨淋在身上,打得透湿,却也没在意,回来后终究是大病了一场,生了病的人,嘴里模模糊糊地总是叫着她的名字。”
“说是恨她,要她尝尽当年自己受过的苦楚,可无爱哪里来的恨?闹了这些年的别扭 ,乍闻她要嫁人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旁人看了都心酸,外面上还要装出一幅风轻云淡来给世人瞧。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却都报复在自己的身上,人说天作孽尚可恕,这自作孽,怎么活?”
“东皋新帝登基娶妃的那一夜,他枯坐在龙椅上一夜白了头,第二日朝野上下无不惊动,他也只是下旨封了众人的嘴,再不许提起这事,只说是经年累月操劳过度所致。谁不知他当年登基,以天人之姿倾尽天下,只是如今风仪不再,叫人无端叹惋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叫人瞧在眼里,替他疼在心里,他却也只是说,等她回来了,要求她一句真心原谅。姐姐,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后面的故事,该怎么讲下去呢?”
苏沫认真地看着我,我却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泪,仿佛断线的珠潸然落下,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是恨也罢,是爱也罢,传说或真实,突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千年是等待,千年是情殇。
原来,他一直在距我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默默守候。
无尘从袖底伸出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回头看向他,他浅浅一笑,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道:“不管你如何做,我会一直陪着你。”
轻柔的只言片语,仿佛雨露甘霖灌入干涸的心田,我茫然看着他点头,再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兀自跳着迎凤归鸾的纤白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凤鼓朝凰舞截然而止,公子兰一身清寂端立鼓上,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雪色面具。
隔了几重人海,那淡淡投来的一瞥,却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视线交会的一刻,心头刹时间涌起无尽的惆怅空茫。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弧度,冷若天上的银辉皎月,我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紧紧攥住了无尘的手腕。
“姐姐,过去啊!”苏沫催促道,在我的肩头推了把。
我抓着无尘的手不肯放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不,他要等的人是迦兰,不是我,我不是迦兰,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好糊涂的姐姐!你若不是迦兰,为何会一夕白发?千年前欠下的债,今生理当由你偿还。你若不是她,为何能够摘下凝晶雪?忘途川的铁索只渡有缘人,你若不是迦兰,早已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你若不是她,为什么看到他白了头发,会伤心难过成这样?你若是心里半分感觉都没有,现在又在怕什么?”
苏沫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头,我确是怕了,我怕自己无力承受这份缠绵了千年的情缘,我怕自己泥足深陷,终有一日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敢迈出脚步,怕一旦迈入一步之前的那个世界中,一切都会从此改变。
“迦兰,醒月国乃是你一手开创,你要藏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你要叫黎民百姓一个个对你叩首膜拜,才肯出来相见吗?”
公子兰的声音在高台上幽幽响起,立时引来围观民众的鼓噪耸动,有甚者已经跪地朝天礼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当此情景,他是逼我不得不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现身,从此醒月神女的名号,就算是死死地扣在我的头上了。
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悖逆感,我松开无尘的手,冷冷扫量苏沫一眼,开口问道:“阿苏,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旧事,是他派你来当说客的吗?”
苏沫抬手搔了搔鼻梁,展眼望向夜空,嘿嘿一笑:“姐姐,你别怨他,很多事他也是无心中说了,并非故意要让谁知道。我不忍看他一直被误作坏人,因此才自作主张告诉你这些实情,要怪,你就怪我多事好了。”
“若果如此,可真要多谢你费心了。”淡淡地回他一笑,我踏前一步,走入眼前的万束浮光掠影中。
月光混沌在琉璃宫灯的烛火下,倾洒在公子兰的脸上,他鬓边的白发被夜风吹拂,丝丝缕缕飘扬在夜色中。
一步步地向着他走去,脚步似有千斤重,身上的红绫长裙被流光耀亮,刺伤了我的视线。
犹记得初相见的那天,他就像是夏夜里一则轻灵的美梦,一瞬间闯入我的世界,那一刻心底的悸动,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
犹记得烟雨亭中再相逢,我一身狼狈相形于他的美好,让我尴尬得只想远远躲开,也不愿让他看到那时的自己。
犹记得香雪海梨花春雨下,他分明喝着银壶中的梨花白,却哄骗我挖遍了树坑,闹得满身尘土,还是找不到他要的美酒。
犹记得七宝玲珑塔的水晶画冢前,他看着画上的迦兰遗像,口口声声说凌雪生恨了她千年,发誓要找到她还那一剑之仇。
说什么刻骨铭心的恨?不过是为了掩饰那纠缠心底千年的情意!
说什么绝情忘爱的冰人?他却是比谁都藏得更深,藏得更让人心痛!
数流年多少春暮,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这一场醉,却是醉过了千年。
犹记得凤凰木竹林深处,他看着天香阁付之一炬,却始终不为所动,那时的他可以冷眼看尽旁人的生死。
他怎么可以伪装得如此完美?让我真心以为,他本就是个无心无情之人,从不在乎自己之外的人或事……
只是我没有看到,他藏在层层面具之后的悲恸,那是他不为人知的软弱,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
谁能天生无心?
谁又能忘情绝爱?
是我错了,我错以为我早已看透了他,到头来才发现,错的最离谱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昂然抬头向他看去,他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刻,闭紧双眼,将夺眶欲出的泪水遮去。
不敢去想,是怎样的一番痛彻心扉,才能让他一夜白了发?
这一世,究竟是谁来偿还谁欠下的情债?
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他笑着将我拉上高台,他的手不再如从前冰冷,透出丝丝暖意,丝丝执着。
“迦兰,你终于回来了。”
一声叹息,是凌雪生的呼唤,也是公子兰的执念,重叠融合在一起,只在梦中出现的温柔眸光,熟悉而遥远,此刻近在眼前。
唇角勾起浅笑,我摘下脸上的半张雪色面具,一字一顿和缓说道:“我的名字,不是迦兰。”
他微微一怔,眉峰不着痕迹地蹙拢在一起,随即轻声笑了出来:“是啊,你已忘了一切,又怎会是她?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不怕我吗?”
熟悉的称呼,让我蓦然想起初入柔兰阁的那夜,他安然凭栏而坐,回眸顾盼间,飘逸神姿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云曦。
我眨眨眼,学着那时的口气问道:“为什么怕你?莫非你会吃人不成?”
他举起红翎面具,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拿起我手中那半张翠翎面具,将他的那只换去我的。
“我不会吃人,你猜猜我是谁?”
和当年如出一辙的对话,犹响耳边,只是如今说话的人心境已变,再不是当年的那个人。
“你是神仙?”
“错了,再猜。”
“不是神仙,难道是妖怪?”
话出口,隐隐想起曾几何时,在菩提树下和无尘枕席夜谈,说起彼此的意中人,那时他曾嘲笑过我喜欢妖精。脸上一阵刺热,目光下意识地向台下梭巡,在人头攒动中找寻着他的身影。
视线越过万千人海,终于在灯火阑珊尽头处,看到了那一袭湖蓝翩然而立,心中顿感安然,紧绷的心弦仿佛一下子松了劲。
他对我说,从今以后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不论我如何选择,他都会陪在我的身边。
记得我也曾对他说过,我的良人,他不须权倾天下,也不须俊美过人,他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果今生有幸让我遇到他,我愿意勇敢一次,爱个彻底!
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与我遥遥相望。
原来,我一直等待的人,早已陪伴在我的身边。
原来,是他……
“既然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我的名字?我喜欢你叫我灵修。”公子兰的一声灵修,唤回我的心神,我回头看向他,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不愿意称呼我灵修。”
“灵修是妻对夫的尊称,我不敢如此称呼陛下。”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我恭敬回道。
他走近一步,牵起我的双手握进掌心,笑道:“自你回到凤阳城那日起,我已下旨命你爹爹从绿川冈地返回帝都,待他归来之时,我便拟旨诏告天下,醒月蓥帝将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
他的话音甫落,我难以抑制地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刚刚,说了什么?
美人爹爹要来凤阳城?
醒月蓥帝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
暗夜流光,公子兰的眉宇朦胧在一片靡丽夜色下,望着我款款笑语:“到那时,你不仅是醒月国的帝后,也将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第六十八章 西风燕归来
西风燕语人不归,
笑指蓬莱一望间。
天井的凉棚下垂着成熟的丝瓜,随着夜风摇摆不定,我和无尘坐在藤蕈凉床上,一边吃着用井水湃得沁凉的瓜果,一边看着苏沫上窜下跳仿佛掉进热锅的蚂蚁。
“阿苏,这么热的天,你折腾得我眼晕,快坐下吃水果败败火气。”我笑盈盈地从玛瑙盆里涝出一大串晶莹剔透的湛紫葡萄,递到他的面前。
苏沫老实不客气接在手里,丢一颗进嘴里,边嚼边嘟囔:“姐姐,这都多少日子了?我求也求过了,拜也拜过了,你就快点告诉我吧!”
“那日我就告诉你啦,是你信不过我的话,还总是缠我。说几次也是那样,并非我有意隐瞒。”叹口气,张嘴含住无尘用银匙挖下的西瓜瓤。
天气暑热,风吹在身上半分不觉爽快,我懒懒地歪在无尘怀里,他将冰碗往旁边一放,伸手到我的嘴边。
“西瓜籽呢?”
我抬眼向他看去,嘿嘿干笑了几声:“你要西瓜籽干嘛?难不成是预备着种西瓜?”
他挑眉,低头睨着我,手又抬了抬。我一缩脖子,只得坦言道:“那个……我怕麻烦,咽了。”
苏沫长吁一口气,指着我说道:“姐姐啊,你也算是我见过最懒的人了,吃个西瓜都懒得吐籽。”
我立刻斜他一眼:“喂!你吃了我家的水果,还不留下钱走人?要赖到什么时候?”
“诶呀呀!好无情的姐姐,吃这点子水果就开口要钱?怎么不想想当初是谁三番五次救你于危难,还……”他下面的话被我冷眼瞪了回去,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啃葡萄。
“阿苏,你不就是想知道那日公子兰到底和我说了什么吗?我也明白告诉你,他不过是说我爹爹不日即将入城,如此而已。”
苏沫狐疑看我几眼,一撇嘴角:“就这么简单?”
“正是如此。”我微笑着缓缓点头,吐出含在口中的西瓜籽。
“诶!我不信,姐姐你一定有事瞒我!他……他怎么可能只为了告诉你这么句不相干的话,刻意在月夕节以凤鼓朝凰舞迎你?你就干脆点告诉我吧!”
“阿苏啊,岂不闻古人曾经云,非礼勿听?”我仰天打个哈欠,夹手拿过无尘手中的折扇,扑啦啦用力扇开,“明日凤阳城门户大开,蓥帝亲迎二十二年前销声匿迹的云翊将军归朝,这个时辰你不去宫里添乱,却跑来我这里偷嘴吃,是何道理?”
苏沫仰天翻个白眼,握着那串葡萄挤到凉床上,和我并肩而坐:“我是济世救人的神医诶!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从,姐姐你怎么从来没拿我当回事呢?”
“玄黄老毒物什么时候成了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况且你在我的眼里啊……”我抬手指了下眼睛,挤眉弄眼笑道,“不过是个跑腿的江湖郎中。”
“噗滋”一声,苏沫手里的葡萄被捏得稀烂,绛紫色的葡萄汁顺着他的手腕滴到凉床上,染花了我的裙角。
“阿苏,等下走的时候记得将荷包留下,”我低头看着裙裾上渐染开的紫汁,慢条斯理说道,“赔我的新裙子,啊……还有床。”
苏沫倏地站起身,将烂葡萄扔进花圃中,忿忿说道:“一肚子坏水的小丫头,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话音甫落,他人已经消失不见,我抿唇一笑,靠进凉床的绣墩上,悠哉扇风纳凉:“呼!终于走了,这老鬼罗里八嗦的,难怪人家说上了年纪的人就爱碎嘴。”
无尘忍着笑,又挖了一匙西瓜递到我的嘴边:“他也算脾气好了,照样一顿数落被你气跑了,可见我这几年也不是白白修炼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皱眉含住西瓜,嚼了几下,囫囵将西瓜籽一起吞下去,“这几年一向是你在忍我咯?”
他挑眉而笑,碧眸宛若月钩:“难道不是吗?”
“是是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年跟着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吧?”
我拿腔作势要给他赔罪,他伸手捏在我的脸畔,狠狠拧住,狞笑道:“你能糊弄过玄黄可糊弄不了我,给我老实说!那日蓥帝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我疼得咝咝倒抽气,看着他狰狞的面目,忍不住咧着嘴哀号:“这可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啊嗷——!”
他见我吃痛,终于松开手改捏为拍,边拍边笑:“你就乖乖地从了我吧,挣扎没好果子吃。”
“既然你一定要听,那我可就直说了?蓥帝说……他说他等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终于等到我现在又等我的美人爹爹回到凤阳城后就下旨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从此风花雪月伉俪情深就这么回事。”小心觑着他的脸色,我一口气说完,差点没憋死。
听我说完,他眉宇间神色蓦地凝重起来,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再抬头看我时,眼尾处的花蔓微微颤动。
“那你,是如何回复的?”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问道:“你希望我如何回复?”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唇角突然扬起,露出一抹古怪之极的笑容:“又想骗我担心受怕?以你这般秉性姿色,除了我只怕也没人敢要你,你以为天下人都和我一样,喜欢给自己身上揽麻烦吗?”
我“切”了声,一推他的肩头:“是啊,公子兰一心等待的人是迦兰神女,而醒月蓥帝英明神武,又怎会无故想要娶个草头皇后?与其想这些个没影子的事,我倒是更好奇明日那位惊动了帝君亲迎的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抬头望着夜空下飘来荡去的满棚丝瓜,我粲然一笑,轻声自语道:“不知这位云翊将军,又能给醒月带来什么呢?”
翌日晨起,我和无尘早早在燕归楼顶层占好位置,从敞开的轩窗俯瞰凤阳城的街市,恰好可将云翊将军归城的行程尽收眼底。
不到半刻工夫,陆陆续续地街市两侧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左右楼阁上也多是凑趣看热闹的人。
坐在雅间的临街长窗下,我叫来一壶上好的香茶,吃着零碎茶点,眼睛盯着铜壶滴漏里的浮舟一点点向上升起。
随着一声吆喝,店伙计端着锦盒跑上楼来,依次从盒中取出四色点心放在桌上,又将茶壶里俨俨倒满滚烫的热水。
我拿起碟子里的云片雪花糕尝了口,无尘从袖中取出碎银赏给伙计,见他转身要走,我放下糕饼问道:“听说今日醒月国的大元帅重返都城,你可知道内中究竟如何?”
那伙计得了赏银,满脸堆欢地凑到桌前,洋洋自得地说道:“小官人这可是问对人了,若说凤阳城里的新鲜事,咱推声不知道,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清楚了。就说这位消失了二十二载又突然现身的云翊将军吧,他本是……”
“哦,莫非仁兄就是传说中的包打听?”我一声诘笑,打断了店伴的侃侃而谈。
无尘隔桌扫我一眼,嗔道:“别胡闹,听他说下去。”
“哦。”我一撇嘴角,老实抓起云片雪花糕塞进嘴里。
店伴见我不再插话,口若悬河地开始讲道:“说起这位云翊大将军,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昔年他曾率万人队破了夜郎国的十万精兵,那时咱们醒月军心涣散,人人都说以十挡一,只怕性命是要送在夜郎国的无边荒漠里了。没想到云翊将军白马银枪往阵前一站,一人独挑了夜郎国的五员大将,杀得再无人敢出来叫阵,将那夜郎国君逼得在城门上亲挑了白旗,结果咱们的大将军拉开手里的狼牙弓,搭上枭羽箭,一箭就将那面降旗给射下城楼。嘿!那一身霸气,那一身威风,生生将两军齐给折服了!大将军一身白翎子戎装早就染成了暗红色,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处伤呢!”
说到精彩处,他悠然神往地望着窗外,我用力咽下糕饼,开口问道:“据你说来,这位云翊将军实实在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怎么会突然销声匿迹了二十余载?”
那店伙计从窗边调回视线,续道:“听老人们闲谈,事隔多年后,游商客贾从那片旧迹旁经过,但凡那天上的风刮得略大些,将黄沙掀开,就能看到满地的死人骨头。可以想见,当年那战场上是步步见死人,活人连下脚的地方也没了,想来真是惨啊……谁人没有父母需要奉养?没有妻儿需要倚靠?将个好好的血肉之躯,最后葬送在黄沙下,莫说是棺椁了,连黄土都未及掩面哩!暴尸荒野,尽喂了那些秃鹰豺狼……”
看他不胜唏嘘的样子,我将手中茶杯放下,冷冷说道:“兵燹战祸,两军交锋,原也谈不上慈悲心肠。若是云翊将军对敌宽仁,即是为醒月江山埋下了无穷祸患,惟有赶尽杀绝方能永葆天下太平。”
店伙计长长地叹口气,摇了摇头道:“唉……想来那位大将军和小官人的想法一致,破了夜郎国后,直趋入皇宫将国君提着头一剑斩杀了,又将一众皇亲国戚编入奴籍,押解回醒月。许是因他惹下的杀孽太重,得胜班师返朝,非但没有受到帝君的封赏,反问了个什么独断专权,又是什么擅杀君王致邻邦齿寒的罪过,五花大绑推到闹市上差点砍了脑袋,夜郎国的那些皇子皇孙们,都好好地给送回去了。”
这一来反勾起我的好奇,刨根问底道:“云翊将军既然已经问了杀头的罪过,怎么又没死呢?如今倒好好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