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露染桃花香
桃花坞里桃花香,
又摘桃香染晨衣。
简荻扶着门框歇了半晌,缓步走进紫芜轩。窗下的铜鼎鹤嘴里轻柔地飘出烟气,是股淡淡的清雅的荷露香芬。
他站到立人高的铜镜前,抬手摘下压发的金冠,满头青丝顺势洒落肩头,他看着镜中的剪影,忽然绽出个潋滟的笑容。
狭长上挑的眼角闪过丝流光,如一瞬而逝的星华。他咯咯地低笑起来,伸手在镜上摹画着自己的面容,指尖从眼角划过鼻翼,流连在那张粉樱般含笑的唇上。
……这个人,看来是真的醉了。
我挥手摒退了门口侍立的僮儿,走上前接过他勾在指尖上的金冠。他回头无言地盯着我,突然挥手打落了那顶紫金盘螭的世子冠。
叮一声,金冠落地,砸掉了正中那颗晶莹璀璨的紫鸦乌宝石,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撞在书案脚上,兀自闪着绯红的荧光。
与他两两对望,他的脸上泛着隐约撩人的春色,那眼里盈着满满的醉意,却又深得看不见底。
铜鼎里的荷花香气,愈发浓烈,将人的呼吸也夺了去。
“殿下醉得厉害,怎么连要紧东西都砸了呢。”
叹口气,抬脚想去拾那颗宝石,刚转过头,他的手伸过来扣在我的后颈上,将我压到跟前。
他的鼻息里染着酒气,淡扫在我的脸上,忽轻忽重,若有似无,带起一阵细微的痒窜过皮肤,心里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下。
我忍不住颤了下身子,他将脸缓缓靠过来,不容我的视线逃避。
“说,太子妃在你这儿都编排了些什么,又惹得你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换个衣服回来后倒像连人都换了,一眼也不再看我了呢?”极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他潋滟的眉目就在眼前,此刻看去却又像隔了千重山那么远,下意识地抬起手,入手温热的触感柔滑细腻,是他的眼醉了我,还是我自醉了。
心绪刹那间乱了阵脚,扑面的呼吸里带着桃花的香气,他的手揽在我的腰上,他的脸贴的那么近,近到我能看清那双眼中映出的自己。
是我变了吗?
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飘过我的耳边,仿佛是簇飞羽,落在水面上,带起点点涟漪。
“从来都是旁人说的你就上了心,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眼里总也不好。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我也不问。可你那眼里分明了摆着不信,看我时连神色也变了,你真当我是那明眼的傻子耍弄吗?”
说到最后,他的音咽了下,直着眼瞪我。
“今儿个你跟芙真走了,我就知道一准儿得出事,果然你回来时连正眼也不瞧我。我知道她定和你故意翻出些陈年旧历的嚼舌头。太子敬的那些酒,我想推推不掉,喝在嘴里全不是滋味。原来是那么甜丝丝的酒,却抵不过心里的苦。”
他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我,仿佛能把我看透了望穿了一样。
阿荻,这是恨上我了吗?
平时那常盈着笑的唇,现在看去却格外的刺眼。
身不由主地退了半步,一阵暗香扑鼻。他的唇压下来,狠狠地攫住我的。我伸手推他,推不开,索性任他咬着我的唇。
算不上缠绵的吻,他甚至是耍着脾气,把满肚子怨气都发泄在这个吻里,眼角扫过他带着恚怒的脸色,嘴上顿时疼了下,竟被他咬破了。
血一下子冒出来,本能想去舔,刚张开口,他的舌头滑了进来,肆意地探索搅弄。
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了锅,他的舌头像条灵动的蛇,我抗拒,他和我纠缠,我躲,他追着不放。
他的眼里浮起抹秋水般的润泽,鼻息一声重过一声。我瞪着眼和他对视,两个人用眼神互相较着劲,谁也不退让。
清风一缕,暗香影动,有形的烟气弥漫在穹顶之下。
不想输给他,眼神里带出质问,带出怀疑,他的眉峰拢起来,流曦莹瑞的眼里有丝伤痛闪过。
吻到最后,不知是谁先放开了谁的唇。只是我大口喘着气,他也同样喘着,抓着我的手紧了紧。
“是我醉了,原以为这些年把你捧在手心里,任是铁铸的人也该化了。可惜,偏偏就是你化不了,你和旁人不同,你没有心。”
他撒开手,我身子向后仰了过去,腰磕在案角上,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嘴上的血还没干,我咝咝往嘴里抽凉气,分不清究竟是嘴疼,还是腰更疼。只觉得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连头也疼得快要炸开。
疼就疼吧,赌气地让眼泪流出来,他眼神闪了闪,伸出手来想给我揩去,我侧了脸,躲过他的手指。
纤长如玉的指尖就那么被我晾在半空,他握成拳,喀吧几声脆响。我梗了脖子瞪着他,眼里的泪流得更凶了,像是故意和他作对拼命往外涌。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对我说:“我知道你怨我,可过去的那点子事谁也不会总挂在嘴边说个没完。当年你在含章宫里和公子兰之间不清不楚的,我可提过半句?”
“说到底殿下就是不信我,这一路上殿下试探我多少次,到如今的和我讲起真心了?我就是有心,也早就凉透了浇上铁变成秤砣死绝了!”一口气喊完,他怔在那里,连我自己也怔了。
眼前望出去一片迷蒙,简荻的脸不真不切地在面前晃。他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我。
“殿下口口声声地说真心,可是殿下的心呢?又在哪里给了谁?”
风从窗格穿过,带起珠帘乱荡,风中的一声叹息,绕梁而过。
走到榻前,抬手摸到他礼袍上的金丝盘扣,一颗颗扭开,将那件厚重的华服从他肩头拨落。
“夜深了,殿下还是早点安寝吧。”
他无声无息地任我将七重礼服脱个干净,只剩件墨黑丝衣裹在身上,被风挽动着轻薄的流摆。
手里拖着那几件礼服,我转身准备走开,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得扑倒在榻上。
烫金滚绣的织锦散落一地,浓艳色彩一层盖过一层,如散落的樱花绚丽地点缀在墨玉殿砖上。
他扬起手抽掉了缠在腰间的束带,紫色丝绦翻卷着波浪飘入风中。
“不许走,你要去哪里?我还没允许你走。”
他双手撑在榻上,将我环在狭小的臂弯里。他的腿慢慢曲起来,压进我的双腿间。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闪烁着荧亮的光芒,那双凤眸里仿佛盈着千言万语,像是泄愤,又像是报复,薄抿的唇挑起了平素熟悉的弧度,望着我轻佻地笑着。
他的手探到我领口的盘扣上,轻轻一拨,解下一颗,灵巧的指尖熟练地继续拨动,仿佛那只手天生就精练于此。
“我不要你做王妃,今夜,只做阿荻的妻子,好不好?”带着诱惑的嗓音穿透鼓膜,窗外的月光洒在床榻上,柔得像水。
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
他的手划过我的肌肤,从我的心底带起一阵颤栗,他的指尖是那么暖,烫过我的脖颈,流连在我的胸口。他的唇覆了下来,柔滑而香软,怎么连他的吻都带了桃花的香气呢?
心里仿佛是滑过一道扑朔迷离的感觉,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湮灭在一个满是花香的吻里,与他的唇齿相触,抵死缠绵。
他的手指掰开我的唇,被我咬在嘴里的指尖还残留着酒味,口水濡湿了他的手指,沿着我的唇角蜿蜒流淌过下颌,带着暧昧的情欲的味道,模糊在浓浓散开的夜色中。
抬起眼梢望了眼窗外的月,那高高挂在天边的素月银辉,照亮了纠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月凉如水,月无声地回望着我。
脸上很烫,将眼睛缓缓阖起。
他的手绕到我的背后,按在曲线起伏的骨脊上,我啊了声,蓦地蜷起身子,他低沉着嗓音笑了,贴到我的耳边,用喑哑的声音说:“睁开眼。”
那声音像道咒语,带着无边情色的暧昧,像是一串珠玉沉进水里,敲在心头。
我张开眼,他潋滟的脸庞伏低,胸口上微凉,他的唇温软,舌尖反反复复地徘徊在那点肌肤上,摹画着线条和轮廓。
从尾椎窜过一阵酥麻,直通到头顶,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我呻吟出声,弓起背,像根拉满的弦。
他的手沿着我的背婉转而下,我只觉得浑身都热,他却像块冰凉的玉,让人不由自主地贴过去,寻求着慰籍。
“阿荻……”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桃花香,绕过穹隆,转过梁柱,萦绕在我和他的身畔。我将视线望向他的头顶,那一头如缎黑发此刻铺散在我的身上。
恍惚间,月夜花树下的少年正盈笑看着我,飞扬的墨发遮去了满空清辉。
他抬起脸,柔声告诉我,大婚之前被宫侍查出不贞,恐怕……所以等下会有些痛……
他在说什么?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只能看到那张盈笑的脸庞。今夜的月色也是那么美,依稀和那一年相同。
桃花香越来越浓烈,他的手撩起我心中的火,我在火焰中燃烧,陨落成灰。
他进入我的那个瞬间,我抑制不住地昂起脖子,满头青丝在背后甩出飞扬的弧度,又悠然落下。
他……他竟然……
我瞪眼看着他,他将我的疑惑埋进吻里。
苍穹恒古不变地悬在那触不到的远方,上穷碧落。
谁的眼醉了谁的梦,谁的梦中包裹着这片醉人的花香。
身体很热,他在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律动,喘息声交缠在一起,他的手拖在我的腰上,我几乎跟不上他的节奏。
耳中飘过九天之上的梵音,是谁的歌化作今夜的星辰?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住了我想你的天空。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曾经凋零在你的指尖。
像是一滴水汇入大海,那是千百年的寻觅,只为了这一刻的交融。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红尘中将寂寞开满。
想你的我在花丛中留恋,将思念在冷月中凋残。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写满你我的因缘。
听着你红尘中的长叹,落花憔悴了想你的容颜。
绯红床幔遮去日光,睡眼朦胧间,只觉得身畔满是桃色。睁开眼,简荻褪去了情欲的脸庞枕在面前,一缕墨发横过唇角,缠绕在我的肩上。
我伸手过去掐住他的鼻子,他蓦地张眼,翻身压了过来。
“丫头,想偷袭我吗?”
我咯咯笑着躲闪,稳住他的脸,问道:“昨儿个夜里,你有没有闻见桃花的香气?”
他的眼神透出丝戏谑,扯开嘴角笑道:“这眼看入冬的节气,哪里来的桃花?”
“难道你没闻到?那味儿还挺熟……”我努力回思,那味道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侧过身将我抱进怀里,举起我的手掌,指尖在掌心的纹路上细划过。
“丫头,你看这道线,”他指着上面一道深刻的纹路,“这叫姻缘线,能贯穿掌心说明你这辈子姻缘极好。”
听他得意洋洋的声音,我望着手掌,那上面确实有道很深很长的纹路,可惜是当年被君亦清一剑刺出来的伤痕,而且这样的纹路还有个名字,叫做断掌。
听说断掌的人克夫,该不该告诉他呢……
他举起自己的手掌,指着上面一排月牙型的浅痕:“这个嘛,是当年小野猫留下的,这辈子都消不掉了。所以……”
“所以?”
“所以你得用一生来还我。”
他在我的掌心吻了下,眨了眨眼,我突然觉得他这个表情很熟悉,似乎每次他一露出这种表情,就预示着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
背上寒毛立时倒耸了起来,警戒地望着他,他的朱唇轻启,缓缓开口:“当年你用一盒桃花膏子害得我腹泻三日,昨儿个夜里……我已经尽数都还给你了。”
我在他顾盼神飞的注视下瞪圆了双眼,扯起身下的锦缎胡乱裹在身上向床边跳去。
当年那一小块兰膏都能让他拉上三天,这次可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啊啊啊!!
一夜春风弥散的清晨时光,在我的人仰马翻中匆匆流走……
第四十五章 龙口藏金妆
龙口宝剑玉带骢,
藏尽金妆平生忧。
今冬的第一场落雪,一夜之间将风莲城罩进琉璃世界,铺天盖地扯絮一般的瑞雪洒满了紫芜轩前的墨玉方砖,腊梅开了满院子,盈香扑鼻。
一连几天,府中人人看到我都是满脸堆欢,言里言外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那眼神里仿佛带着几分敬畏,几分促狭,几分刻意,几分……总之混在一起,让我不禁感叹世道变了,小麻雀插上金毛变凤凰身价倍涨。
私下里拽过清瓷那丫头问东问西,她也是那么一脸诡秘的微笑,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我肩膀说,姑娘这榆木脑袋总也不开窍,这些年府里谁不跟明镜似的知道姑娘在世子心里的位置,也就是世子耐性好忍了姑娘这些时候,要不趁早生米煮成熟饭,姑娘凭着想到下辈子也难明白。
她的话说完,闹得我连脖子都红透了,合着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和简荻的那点子事了!
恨得我牙痒痒,这小屁孩,他要不要干脆再把过程写成传单敲锣打鼓地贴满风莲大街小巷啊……
赶着没人在跟前时,拉过他来怒气冲冲地斥责是不是合府都知道我被他占了便宜。他大爷似的倒也安稳,坐在椅子里一副雷打不动的讨打样子,抬了下唇角,扯出个招牌流氓微笑,斜着那双凤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圈,最后粉让人无语地说了句,这谁占了谁的便宜还指不定呢。
厄,敢情那拉了半个月肚子的人不是他哩!
朔风吹散了覆雪,太子府一封家宴请柬伴随着绿羽金漆车出现在紫宸府门前,夹着无庸拒却的气势将我和简荻从府里挖了出来。
驷马宫车后跟着皇家的仪仗队,几百金甲侍卫腰间跨着明晃耀眼的宝刀,神色凛然地散布前后左右。乍看上去不像是去赴宴,倒有些上法场的架势。
简荻坐在车里,悠哉地看着书,我无聊地陪坐在一旁,时不时看看车帘外的雪景。
风莲城入冬后,水云泽里的白莲并没有凋谢,依旧盛开在水畔江心。只是如今花枝上披了层素淡的薄雪,被日光带过,反映出彩色的光点,像是一朵朵伫立在水中的冰晶花。
冬天的风莲,别有一番风情,这座水中的王城,四季皆美,随眼一放都可入景,难怪简荻总是带了骄傲的神色谈论风莲,他是真的爱着这片云水梦乡。
再入太子府,到处明晃晃的金碧辉煌扎得人眼晕,我望着琉璃影壁上的水晶云纹符,戳戳简荻的胳膊。
“阿荻,带刀子了吗?”
他瞥我一眼,拽起我的袖子踏步向前,边走边恶狠狠地嘱咐:“你要是敢趁我不注意把太子府的宫墙都洗劫了,回去就再给我绣个百花争艳的荷包出来!”
前面引路的执事脚下一措,肩膀抖了几下,估计是下雪路滑殿砖又太过平整。
我拉紧了风领上的白狐毛,软软的皮草摸在手里很是舒服,贴到脸上有种酥软的感觉。朔风扬起宫檐上的落雪,飞起几只雀鸟呱呱叫着划过视线。
家宴安排在了洗莲池边的碧晴阁,望着三层八角玲珑楼上悬挂的匾额,我浮出个会意的笑容。
这名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难怪太子妃提起太子恨得切齿,但凡哪个女人明知道丈夫心里装的不是自己,也都够糟心的,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呢。
忍不住呵呵笑出声,简荻不解地看看我,我说了句没事,推着他走进碧晴阁。
这一次倒真是场家宴,规模不大,太子正中主位高座,旁边陪坐着太子妃,我细打量了她几眼,今儿个她穿了件家常的鹅黄裙子,头上松松挽个髻,斜插了支玳瑁钗子,洗尽铅华,惟见淡雅。
行礼毕,各自归座后,才注意席面上还陪座着几张陌生面孔。左首边坐着几个华冠公子,右首数位美人,一一地站起身向皇世子问候,目光捎带到我身上时都是存了些兴趣盎然地刺探,仿佛在看一场宫廷剧中惯见的风月无痕。
嘴角勉强扯了扯,回敬个皮笑肉不笑的标准表情。身后的执事递过来滚金字鉴的名帖,翻开黄缎帖子,里面写着席面上的众人名号身份。
这太子殿下想得周到,恐怕旁人不认得我,或是我不认得那些个旁人,巴巴地把名单子都备好了,专等我过目。
目光大概一扫,无非是些高官皇亲的人物。浏览到后面几行时,被江偃两个字顿在那里。
江偃太守,子展存望,女展存莘,依着座次看过去,那对兄妹正不知谈着什么,笑得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