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就不会忆起父母横死的惨状吗?
难道血海深仇可以忽略不计,只为了那可笑可怜的爱情吗?
他只有坐在她身边,就这样注视沉睡的她。如果时间转瞬数十载,瞬间白头,恩怨两休,能不能够?
他静坐不语,冷非颜在睡梦中仍然眉头紧皱,藏歌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怎料刚刚一伸手,才触及她的眉,冷非颜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右手就握了自己的剑柄!
那一刻她身上的杀气,让他吃惊。待看见是他,冷非颜这才松开手,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你过来干什么?让我多睡一会儿不行?”
藏歌说:“你为什么要去宫里?难道你不知道……”
冷非颜说:“我做什么,关你屁事。刀砍斧斫,我自己愿意。要你多嘴?”
藏歌气得:“你让我接受仇人的馈赠!让我依赖你而苟活下去!这种感觉,还不如让我死在端木伤手里!”
冷非颜问:“你不满?”藏歌没说话,她说:“你不满你可以重新去死啊!反正你一家老幼也都在那边了,没准还能一家团聚。”
藏歌怒而起身:“你简直不可理喻!”起身摔门而去。
冷非颜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被子撩开,身上的药纱都已被鲜血湿透。巫蛊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很快不再去想这个人。
如今应该逃出晋阳城,可是伤到如此地步,如何逃出去?还有就是,其实宫中盗取血脂花时,封平有时间布置,她逃走得,未免太过轻易。他为什么要放她走?
当初慕容若藏身法常寺,藏歌在法常寺外的山林之中,封平带领禁军搜查寺院,那个时候,如果他们擒获藏歌,自己起码还有一战之力。所以他们当时是真的不能搜到慕容若,还是一步一步,将自己赶入绝境?
她嘴里咬着剑柄,自己给自己止血换药。心慢慢坠入阴云。突然有点想念左苍狼,如果她在的话,想必自己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可是终究棋差一着,说不得,也只有搏一搏了。
左苍狼一路走小道,赶往晋阳城。姜散宜确实有眼线,她只要出了山林,就一定会被人发现。她不能一直走山路,山路太慢了。好在这些眼线不是她的对手,她只要在追兵赶来时甩掉他们便好。
是以一路虽然也被人跟踪注意,但是追兵没能抓住杀她的时机。而此时,正当她到达渔阳的时候,又有眼线发现了她,左苍狼正要甩开他,他突然上前,呈给她一封书信。
左苍狼接过来,上面写了一行字:“要救冷非颜,来法常寺。”
次日,法常寺迎来了一位贵客——慕容炎亲自驾临。雪盏大师非常意外,亲自迎至山门前。慕容炎跟他步上石阶,说:“许久没过来法常寺,这里仍旧鸟语花香,清静如桃源。”
雪盏双手合十,低宣佛号,说:“方外之地,承蒙陛下圣德庇佑,方有如此安宁祥和。”
慕容炎说:“还记得以前,母后还在,大师经常入宫,教导我武学文章。”
雪盏摸不透他的来意,心中忐忑,却仍说:“陛下聪慧,只可惜娘娘早逝,未能见陛下登临大宝之日。”
慕容炎与他到达寺门之前,说:“母后故去之后,宫里人人对孤退避三舍,只有师父您,仍然偷偷带些诗书典藉入宫。”雪盏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些旧事,也轻声道:“当时宫里多有不便,老纳不好与陛下见面。只得将典藉放在假山石洞里,供陛下取用。”
慕容炎说:“记得有一次,差一点被人发现。大师装作在石洞里小解,这才解了李氏之疑。”
雪盏躬身请他入寺,脸上微有几分赧色,说:“难堪旧事,陛下竟然还记得。”
一路进到禅房,慕容炎四下打量了一番,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师教导之恩,孤一直记得。”
雪盏命人奉茶,闻言说:“当初陛下天资聪慧,小小年纪,已能刻苦用心,老纳也一直心喜。”
慕容炎在棋枰边坐下来,说:“这也是为何,孤自登基以来,一直尊崇法常寺。好久没有与大师对弈了,今日得空,不知大师是否赏脸?”
雪盏只好在他对面坐下:“自当奉陪。”
慕容炎拾了黑子,先行落子,说:“以前与大师对弈,总是一败涂地。但愿今日,仍如当年。”
雪盏心里跳了一下,这话……是有什么用意吗?
他尚未开口,突然外面封平领着甲士进来,雪盏面色陡变,惊身站起。慕容炎淡淡地说:“搜。”封平拱手,应了一声得令,挥手示意兵士搜查寺庙。
慕容炎这才看向雪盏,仍然温和地说:“大师,该你了。”
当时,冷非颜、藏歌和慕容若见势不妙,正准备躲入地道,冷非颜想了想,说:“他们如此自信,每次时机都把握得这么好,很有可能,寺中有奸细!”
慕容若色变:“不可能,如果真有奸细,我在寺中多日,怎的没有被查到?”
冷非颜看着他说:“因为还没有到收网的时候!”
这话一出,她自己也是心惊,姜散宜这个人,他从慕容若一行人进入晋阳城开始,表面上追堵,其实却放他去挖宝藏。于是他替慕容炎找到了慕容渊留下的钱财。
然后顺着藏歌这条线,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发现了法常寺。
表面上禁卫军搜而不得,可其实,他暗中在法常寺安排下内应。他要将此案做成大案,将功劳最大化。
而藏歌,当他发现冷非颜出面救走藏歌之后,立刻便生出了拉冷非颜下水的想法。于是利用藏剑山庄和燕楼的仇恨,将二人分化。再算计雪盏大师,有了唱经楼一场内斗。
此时冷非颜受伤,他却故意留藏歌一条性命,真正的目的,只是骗冷非颜前往宫里盗取血脂花。此时冷非颜虽然受伤,但到底是为慕容炎做事的人,他若直接下手,慕容炎未免不悦。
然而出了这等事之后,他将再不用顾忌。
慕容若说:“我们从密道逃走!”
冷非颜说:“密道只是通往后山,逃出去,我们也出不了晋阳城。而且这个奸细肯定也知道密道所在,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
藏歌说:“那我们……只有拼命一途吗?”他看一眼冷非颜,其实死无所畏惧,只是她这一身的伤啊。
冷非颜说:“跟我来!”
两个人跟着她,一路出了密道。密道口果然开在法常寺后山,山里已经布满了弓箭手。姜散宜这种人,何等精明?他最后收网,留给他们的,就是一条死路。
几个人面色凝重,冷非颜将二人带到瀑布下方,瀑布里面离山体还有一段距离。冷非颜说:“殿下,把衣服脱了,坐到瀑布里面。”
慕容若和藏歌不明其意,冷非颜把他推到里面,又找了许多黑泥,一声不吭,抹在他身上。藏歌明白过来,这里光线昏暗,又不显眼,全身涂满黑泥,乍眼一看,跟佛相没有什么区别。
她飞快地为他涂满黑泥,慕容若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冷非颜看了他一眼,说:“想到那个人遍寻不得,我就高兴。”
说这话时,她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仿佛只是一场游戏,仿佛没有受伤。慕容若叹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辅佐他?”
冷非颜突然正色道:“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一样会愿意辅佐他。”慕容若说:“我不懂。”
冷非颜将最后一块湿泥拍在他嘴上,说:“燕王、你、他,再没有别的选择。起码在他手里,大燕不再向人称臣,燕女不再牛羊一样成为向西靖缴纳的贡品。”
身边藏歌怔住,原以为不过是个草莽之人,却突然这样说。他问:“没有被欺骗的恼怒吗?”
冷非颜回过身,拍了拍他的脸,说:“我只是信他的胆魄与野心,何来欺骗?”然后又笑,说:“真正被欺骗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笨蛋。”
慕容若说不出话来,冷非颜对藏歌说:“我们走吧。”
藏歌郑重地点头,冷非颜抬手,轻触他的脸,说:“不用这么严肃,我既然带你出去,必然将你平安送出晋阳城。”
藏歌说:“我是藏剑山庄的后人,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公子哥。”
冷非颜看了一眼瀑布后方的慕容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这不是把公子哥藏起来了吗?”
两个人沿着溪流而下,利用山势击杀搜山的禁军,毕竟都是高手,很快杀出一条血路。封平过来,在慕容炎耳边轻声说:“陛下……”
话没说完,慕容炎说:“大师不是外人,不用避他。”
封平于是大声说:“山腰发现逆党,禁军正在追击!”
慕容炎又落了一颗棋子,说:“是谁?”
封平说:“观死者伤口,是冷非颜和藏歌无疑。”
慕容炎看了一眼雪盏,雪盏仍然落子稳健,说:“这些逆党,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竟然躲在法常寺的山林里。陛下请恕老纳疏忽之罪。到底山林密集,地势又险峻……僧众不能面面俱到,是老纳失职。”
慕容炎继续落子,说:“孤很想相信大师的话,但是也想大师听听另一个人说的话。”
他一挥手,法常寺的监寺雪信进来,雪盏瞳孔微缩,就听雪信将他如何带慕容若入寺,如何替慕容若改变容颜,如何收留藏歌和冷非颜的事,桩桩件件,俱都说了出来。
慕容炎说:“他的话,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雪盏缓缓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来,却立而不跪。慕容炎说:“大师这便是承认了吗?”
雪盏看了一眼雪信,说:“雪信师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雪信低下头,说:“陛下面前,无论何事,我只得实话实说!”
雪盏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慕容炎说:“大师,孤不明白,你、薜成景、温砌,你们一个一个,在孤势微之时,尚可眷顾维护。孤得势之后,有心招揽温砌,也曾重用薜成景,对大师你,也一向尊崇厚待。可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从来没有一人忠心于孤?”
雪盏抬起头,缓缓说:“陛下要听真话吗?”
慕容炎说:“事到如今,大师还要口出违心之言吗?”
雪盏说:“陛下幼年,纵然容妃娘娘严苛,可陛下敏而好学,且文武皆长,忠义之士如何不爱?陛下得势之后,对父亲兄长、遗老重臣,一个一个赶尽杀绝。陛下想要绝对的安稳,可是陛下,这江山万载,岂有绝对的安稳?极度的权力,与暴君有何区别?陛下已被权势蒙住了双眼,您所求的,并非忠义良臣,而是锋利的刀。刀锋所向,不辨对错!于是良臣远避,小人当道。”
慕容炎怒道:“纵观史上,权力交替,哪一代君主改朝换代之时,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杀尽不平,何来太平?赶尽杀绝?孤对你赶尽杀绝了吗?!”
雪盏说:“陛下,为君者,当有慈悲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您心无忠义,何来忠义之士?”慕容炎慢慢平静下来,说:“如此看来,大师包庇逆党,竟然是忠义之举了?”
雪盏缓缓说:“曾蒙旧主恩情,又怎能行落井下石之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是陛下,法常寺中,其他僧人只知念佛,毫不知情。老纳恳求陛下,不要牵连寺中其他人!”
慕容炎掷了棋子,说:“恳求?!你居然还有脸恳求孤!”
他转身欲走,雪盏挡在他面前,慕容炎冷笑:“怎么,大师是要清理门户吗?来人,把他绑了,推到庭中!”
雪盏大师缓缓盘腿而坐,禅杖斜放,双手掌心向上于腿间交叠而放,说:“容妃娘娘去逝之后,老纳在彰华殿诵经四十九天。可惜仍未化解陛下心中戾气。”慕容炎脚步微顿,蓦然回头,只见一缕鲜血从他嘴角蜿蜒而下。
封平急忙上前,一摸他的脉象,说:“陛下,他已自断经脉!”
慕容炎缓缓向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当初彰文殿。
冰冷的偏殿里,停放着母妃的灵柩。横死的罪妃,一切从简。只有当时已是高僧的雪盏,为她诵经做法,足足四十九天。
幼年的孩子无助地倚在他的膝边,他的声音宁静而祥和。到后来他再读那些经文,脑海里呈现的都是他的声音。
他走出法常寺,说:“将寺中僧人一律处死,法常寺连寺带山,全部烧毁,一根草木也不许留!”
山火起,燃尽往事成烟。他于是又成了那个冰冷而强大的慕容炎,没有弱点。
第 88 章 山火
冷非颜跟藏歌一路杀出法常寺,禁军重重包围,藏歌手上全是血,待转过头,看见冷非颜全身血染,整个人如同修罗在世,气势凛冽令人不可直视。
藏歌有些担心:“你的伤……”
冷非颜将冲上来的禁军一剑封喉,身后突然亮光乍起。两个人转过身,只见山火燃林,整个法常寺陷入一片火海!藏歌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冷非颜也是一脸凝重。
片刻之后,她看向藏歌,突然微微一笑,轻轻拭去他腮边的血珠,说:“端木伤不在这里,定是护卫在慕容炎身边,以防雪盏大师动手。但是雪盏大师,不一定会跟慕容炎动手。如今法常寺被焚,说明雪盏大师已然不在,他很快就会赶来了。”
藏歌问:“什么意思?”
冷非颜说:“你换上禁军的衣服,返回地道。法常寺尸体烧焦之后,慕容炎不会认出谁是谁。反而有可能逃得一条性命。”
藏歌急问:“那你呢?!”
冷非颜说:“藏歌,你要我保护你一辈子吗?”
藏歌脸色瞬间通红,可仍执拗道:“你不必激我,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扔下你独自逃生!”
冷非颜说:“寺中没有女人,如果到时候没有女尸,慕容炎一定不会放弃追查。你听我说,没有时间了,一旦他找来,我们谁都走不了!”
藏歌眼中终于蓄了泪,说:“我们一起走!你到底要我亏欠你多少!你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爱不能爱,恨不能恨!难道就连最后都只有这样懦弱地逃跑吗?!”
冷非颜说:“你还是不懂,藏歌,我身若死,情爱即止,哪里还会管你的爱恨。”她五指滑下他的脸颊,鲜血凄艳:“走吧。”
藏歌摇头:“哪怕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废物,我也绝不会逃走!”
冷非颜说:“那你陪我死吧,直到现在,你不会还相信藏天齐是我的杀的吧?”藏歌怔住,冷非颜说:“坦白说,砍他的手我不后悔,那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他的死,我也不觉得可惜。这么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值得他这一条性命去抵。不过你,你要是死在端木伤剑下,那藏剑山庄就真的是被他灭门了。从此以后,天上亡灵只有眼看他逍遥法外,端木家族风生水起。冤仇沉海,再无人提及。”
藏歌缓缓握紧手,冷非颜说:“世人一提报仇,都是快意恩仇。可是一腔意气报不了仇,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才是最痛苦的事。你幼稚了二十几年,藏歌,这一场山火,可以将你惊醒吗?”
藏歌慢慢咬紧牙关,双唇被咬破,冷非颜说:“活下去,吾魂若去,必化清风。无论我尸身在哪里,都是血肉尘泥,不劳相祭。”
藏歌想要吸气,心里肺里被一种酸楚涨满,不能呼吸。冷非颜说:“去吧,我送你。”
她挡住冲上来的禁军,藏歌转过身,奔向一片火海的山林。山中有瀑布,只要沿着溪水向上,就能找到地道入口。他奔跑在溪涧之中,火焰齐天,热浪化风,撩起他的黑发和雪白的僧衣。
他奔至中途,忽又回头,冷非颜的身影混杂在禁军这中,十步杀一人,她踏鲜血行。
为什么当年晋阳城的街头,我不曾遇见你?如果早知道相遇竟然是一场悲剧,藏歌愿用千生万世,换你不在这剧情。眼泪滴入溪涧,滚烫沸腾在无边山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