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在阶前站了片刻,却又快步从庭中穿过,她面含冰霜,一直走到了宅院前面,那乔宅的门匾挂在上面,夜里黑漆漆的,外面不点灯,天还未黑尽,她远远见着了张汤离去时候打着的灯笼,想要让人追,这夜风一吹,倒让她清醒了,对着那逐渐空旷无人的街道,陈阿娇闭上眼,叹了一声。
“罢了,便当是我为孩子积德了……”
她终究不能逼迫张汤,张汤心中留下的情义本来就不多,薄情寡义,别人都这样说,她又干什么去逼迫一个本来与自己无关的人更加薄情寡义呢?
这一仗,就权当是自己输了好了。
她自嘲地一笑,站在那最后的台阶上,回身的时候眼前却是忽然黑了一下,竟然一绊,一下就往街上那一边侧倒。
陈阿娇走得快,她过来的时候李氏还没过来,齐鉴是男子,总不好跟得太近,这一来陈阿娇眼看着要跌倒,却没人可以扶着。
斜剌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陈阿娇接住了,可是这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意识,便那样沉沉地晕倒了。
李氏惊叫了一声:“夫人!”
齐鉴却注意到了那忽然之间从旁边的黑暗里窜出来的人,只觉得浑身都冷了一下——这不是……
怀中的躯体还是温暖的,可是手很冷,这忽然出现的男子就那样俯身接住了她,却直接双臂用力,将陈阿娇抱起来,一身暗金色的衣袍在黑暗里都这么醒目——刘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李氏虽然是李延年的妻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刘彻,而知道真相的齐鉴却什么都没说。
按理说这男女之防放在这里,陈阿娇不该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抱着走,可是事情紧急,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李氏哀喊了一声:“齐鉴你快去叫大夫!婉画,婉画——夫人她出事了,婉画——”
是什么在心中跳跃?如此火烫的一颗心。
他悄悄地藏在黑暗里,看着她居住的院落,看着那渺茫的夜色之中那斜斜地映在墙根下的一株杏花,春天还没到,她院子里的花倒已经有了花苞。
陈阿娇便在那墙里,他在墙外,像个罪人一样想着她。
可是出来了,又意外地看到她。
只是那个时候,先出来的那个人是张汤——他强忍了内心的杀意,如果不是因为张汤是领着人出来的,他估计自己都快没有理智了。
那个时候,萦绕在鼻尖的是什么呢?
她身上让他很熟悉的木香的味道,不是在鼻尖,是在心上的。
他看到她了,也听到了她模模糊糊说出来的那句话,心里却是很迷茫的,原想着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
这感觉,恍如隔世,几乎让他掉下泪了。
他曾经亲口送她进阎罗地狱,如今她归来,是要向着自己索命吗?
不,她若真的是向自己索命来的,拿走也好。
刘彻衣袂被风吹起,天上竟然又下了雨,长安夜中的春雨,潇潇地来了。
沙拉拉……
下了他满心。
他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李氏喊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他的心全然乱作了一团……
熟悉的眉眼,却带着已经久违了的温雅,只是她为何如此苍白憔悴?让他的心都揪痛起来,比当日在上林苑中听到卫子夫端了鸩酒给她更加难忍。
可是这种痛是说不出来的,他恨自己,也恨自己的无能。
这些天,那个念头一直冒出来——他杀死的那个阿娇,到底是谁呢?
有时候,也会有荒唐的念头出来,也许恰是被自己阴差阳错地害死了吧?
难受。
李氏在后面道:“北面的房中——”
他一下就知道往哪里走了,直接进了陈阿娇的房中,绕过屏风,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轻皱的眉头,他转头厉声喝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
李氏只觉得此人无礼,这发火来得简直是没有理由,当下也顶了一句:“你这人虽是救了我家夫人,但哪里轮到你来发号施令?!我家夫人有身孕,你没事儿赶快走开,大夫要来了!”
她这话说完,赵婉画听到声音也急急进来了,根本没有看到别人,直接到了陈阿娇的榻边,握住了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夫人?夫人?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很少见赵婉画着急的样子,李氏也急,“我也不知道啊,夫人追到了外面,忽然脚下一滑就跌了,像是那个时候晕倒了,我已经让齐鉴去找大夫了。”
“夫人有身孕你就不知道仔细着吗?!”
赵婉画扭过头,眼神都冷着了,这个时候的赵婉画,就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似乎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别人伤害了。
这个时候她才看到刘彻。
“陛、陛下……”
刘彻恍然无觉,他脑子空白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他退了一步,忽然想起进门的时候那宅子叫做“乔宅”,陈阿娇有身孕?
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夫已经到了,所有人都无视了刘彻。
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外面的郭舍人。
郭舍人现在真是想要泪流满面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这陛下不去卫贵妃哪里,也不去做别的事情,手上政事还没处理完,竟然突然说要出去走走,他问去哪里,刘彻就回眼恶狠狠地瞪他:“朕的行踪你也敢打听!”
郭舍人讷讷只好闭嘴,跟着走,根本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方了。
可是他直到看到张汤带着阮月出来,才知道事情不妙,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吓软了腿,大事不好了……
张汤你坑煞爷爷也!
许郎中总算是来了,过去给陈阿娇按脉,一边按一边道:“我说你们夫人这孩子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保不住的,都是个有孕之人了,还这么不注意,这不是折磨我这医者吗?”
“许大夫您别说这些了,快看看我家夫人怎样……”
李氏急得厉害,差点没上去把那郎中拉起来问。
刘彻却终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他看着榻上的陈阿娇,忽然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绕过屏风,站到了外面,看到郭舍人。
“老郭,这才春天,怎么都是凄风苦雨呢……”
他踉跄了一步,走到台阶前,雨水落到了他的脸上,顺着他的眉眼鬓角,全部落了下来,他穿着那暗金色的深衣长袍,挺拔的身形在夜色里都要被掩埋,这浓重的黑暗和这压抑的夜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掩埋到土里面。
他将那眼睛闭起来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睁开,看着这简简单单的小小院落,那一刻,也不知道落下来的是自己的泪,还是雨水了?
兴许,那灼烫的是泪,冰冷的是雨吧?
那么,自己的心里,是在落泪,还是在下雨呢?
刘彻张开了双臂,重新闭上眼,却沉声道:“去宫里,请御医,不要让人知道。”
☆、第四十七章 面目
梦里的世界,是从来不会清晰的。
旧老板在新公司看到她,冷笑了一声,原来是你……
可是她只能淡笑着摇摇头,老板,我不喜欢在人背后捅刀子,可是别人在背后捅我,我也不能不还击呢。
那是她在猎头公司工作之后接到的第一单生意,将旧公司的人挖到另外一个公司,她成功了,因为原有的人际交往网络,还有平时的许多人情,再加上新公司给予的福利,那些人很快就被她挖走了,旧公司垮台。
那位老板最后也只能联系猎头公司,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旧人。
最后旧老板骂了她一句:阴险狡诈,狼心狗肺。
她气笑了,却只是将那墨镜重新戴上,开车走了。
别人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事情,她不是能够吃亏的人。
人不仁,我不义。
一报还一报的事情,她从来不害怕。
梦里的世界,忽然又弥漫了雾气,她似乎总在这样的黑暗之中穿行,让人安心的黑暗。
阿娇姐,你为什么不想听先生讲啊?
大早上的不睡觉你当我神经病啊?
什么病?
没什么。
……
阿娇,你又跟彻儿闹起来了,说了让你要像个大家闺秀了,你……
是彻儿没道理,他要抢我的饼……
我只是想跟阿娇姐交换而已。
委屈。
一下就能感觉他垂头丧气的委屈。
模糊的意识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那声音一阵一阵地,像是距离自己很远的,舞台上的画外音。
“娘娘已经有孕四月,这身子是没大碍的,孩子也没大碍。”是个很陌生的声音,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
又有一人道:“可是她——”
“只是思虑过多,有些疲惫罢了,胎已经比较稳,哪里能这么轻易就没了,只是……”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一次说完了!”
这人好霸道,陈阿娇听着,眼皮却比较重,她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可是梦里的画面依旧是在继续的。
那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她看到了自己也长大的时候,可是那个人一点也不像她,她怀疑自己是被别的什么人穿了。
刁蛮,霸道,还不讲道理,可是为什么现在自己看着,除了有些傻气,也挺可爱呢?
有一种东西,叫做“黑历史”啊。
可是这个孩子逐渐地长大了,就不是自己记忆之中那种模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眉眼都不再温和,他已经是太子了。
他开始知道宫廷之中那些黑暗的斗争,开始明白自己的位置有无数的人觊觎,他也开始知晓——在他问自己太子到底是什么的时候,自己少说了一句……
那不仅是将来会当皇帝,而且会成为孤家寡人,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变得越来越忙,他需要读书,他需要让自己很快地变得优秀起来,他还要得到父皇的赞赏,并且处理一些景帝交给他的事情……
他变得冷,变得孤独,连唯一能说知心话的自己,也因为失忆而变得无话可说,有的时候他会在她午睡的时候悄悄坐在她的床边说一些她不懂的话。
她偶尔一次醒了,便问她到底是在想哪个女人……
如今想来,少年刘彻当时是什么表情呢?
忽然就不记得了。
阴差阳错,那么多的阴差阳错起来,就变成了距离。
就算是大婚当日,那个陌生的自己,披着大红的嫁衣,饮合卺酒的时候,他都是淡淡的,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眼神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后来就渐渐地远了,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还有很多人需要他来指挥,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他的身边,然后,她便看不见她了。
平阳公主送了卫子夫给他,他也有自己的后宫,而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自古皇天后土,天为皇,地为后,她是可以与他并肩之人,却最终落得这个下场。
不是谁的错,要怪,便该怪他身下那张龙椅,怪这弄人的命运……
陈阿娇,无法对当年那个温暖的彻儿,生起恨意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醒了。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她却感觉出来,这手带着微微的颤抖。
长长的睫毛一颤,陈阿娇终于睁开了眼,略略带着模糊,不过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嘴里带着些奇怪的味道,大约是已经给自己灌了些汤的。
抓住她手的那个人就趴伏在榻边,双手握着她的,唇边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向皱着的眉头都解开了。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抽回来,他一下惊醒。
那一张脸抬起来,在明亮却带着暖黄的灯光下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味道。
“阿娇姐?”
陈阿娇沉默地看着他,终于慢慢地将手抽了回来,放进了厚厚的锦被之中。
“你怎么来了?”
终于算是见到了。
她之前对他是避之不及,如今被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那还真是……
刘彻愧对她,见到的时候,觉得满心都是欢喜,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在努力地拥有自己的力量,他要成为全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才能够保护自己在意的那些人,只可惜——站得越高,他发现这种最初始时候的愿望,就越是遥不可及。
原本想保护的人,反而已经无法保护,那种深切的,失望的感觉。
“我……只是想看看……”
陈阿娇一扭头,别过目光去,看到了外面站着的郭舍人和许郎中,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陛下国事繁忙,正当与匈奴交战,还是回去吧。”
庙小实在装不下刘彻这大佛。
可是他定定地在她榻边坐下来,那个问题,终于还是冒了出来:“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娇姐吗?”
无数的事实告诉他,绝对是!
可是还是要忍不住确认,不等陈阿娇回答,他自己又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个他喜欢的阿娇……
陈阿娇却觉得烦闷异常,她闭上眼睛,不想搭理他,却说道:“你该走了。”
“我只坐一会儿,你睡吧。”
她默认了,这就是他喜欢的那个阿娇,让自己很想守护的那个人。
“杀了我,再回来说喜欢我,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她终于又睁开了眼,就那样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不带半分波澜。
刘彻脸色一下苍白了,便连嘴唇也失去血色,最后却就那么淡淡地一笑,嘴唇勾起来,眼神带着几分渺远:“是我错,可我不会再错。阿娇姐,你说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彻儿错了也有改正的机会吧?”
用她以前的话来让她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吗?
陈阿娇低笑了一声:“你走吧,你是天子,我乃乔姝,以后互不交集也好,你过而能改,那是你的事情——当年我忘了告诉你,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然则过者非能全改。有的错误根本不是改得回来的,就像是我此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已经是个死人,我不是陈阿娇,因为陈皇后已经死了。”
她说,陈皇后已经死了。
刘彻有些发抖,外面潇潇雨声传入他耳中,他这才记起,自己这一身还是湿的。
那一刻,他摇头,“我跟小时候一样固执。”
“不巧,我跟小时候一样看不惯你。”
违心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陈阿娇侧过身去,她感觉到了他身上带着的寒气,一身都是湿的,却绝口不提,该死心的就慢慢地死心好了。
他是帝王,本来无情,又何苦多情?
“你若无情,我便休,没什么放不下的。”
无情?他还有情啊……只是以为,那不是她。
他必须要为自己争辩这么一回,于是问道:“我以为那个人不是你,金屋藏娇,我的金屋是为你准备的……”
“借口。”
她平静地反驳他,“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她是不是我,你既然娶她为妻,便不该背信弃义。不过为帝者无情,她是窦太后的外孙女,你还有你的谋士们,甚至还有平阳公主,无法容忍我的存在。你要是是完完全全的皇权和天下,不想有我这么一个危险存在,外戚之祸你已经受得够多,所以无法容忍出现下一个窦太皇太后……越抹越黑,你还是走吧。”
她发现,她已经将这个“走”字,重复了很多遍,但是他还要在自己这里坐到几时?
刘彻惨笑了一声:“帝王天下,终究是我错。”
帝王天下,终究是我错。
她不肯给自己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