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学士冲我同情地眯了眯眼,捻了捻他下巴上的胡子,他说,“这一次请动太子妃的玉驾,主要还是因为皇上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封赏苏大将军为好。”

这一句话出来,我立刻知道皇上为什么将我叫进瑞庆宫了。

虽然东北大胜,让我们所有人都放下心来,但也有很多后续工作,把我哥哥的脚步牵绊在了东北。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他才能班师回朝。但在这之前,朝廷当然不能无所表示,而我哥哥又实在很年轻,该怎么赏他,朝廷里很可能有不同的意见。

皇上的声音里也罕见地带了一点不悦,他说,“老子本来是问小六子的,偏偏你家这口子是一点主意都没有,推来推去,本来想问你嫂子的,结果你嫂子又还在——”

他的话突然断了,我忍不住笑起来,为皇上纠正了一下用词,“嫂子还在……嗯,痊愈的路上。”

吴大学士笑得好像吃了一头鱼的肥猫,眯缝眼冲着我眨来眨去,显然将我没出口的台词给听得很明白。穆阁老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好像对我们苏家不成体统的做法,感到很不满意。

我一点搭理穆阁老的意思都没有:苏家怎么做事,还轮不到穆阁老指手画脚。

“所以,不如索性问你!”皇上又揉了揉我的发髻,“你又是苏家的女儿,又是老子的媳妇儿,还有谁比你更有说话的余地呢?”

穆阁老有话说,“皇上,太子妃毕竟一介女流……”

皇上瞪了穆阁老一眼,凶巴巴地道,“一介女流怎么了,当年女金来犯的时候,可也没人嫌弃苏岱是一介女流!”

那时候先皇刚刚撒手,主弱国疑,女金来犯气势汹汹,守军仓促迎战,猝不及防之下,为女金人连下黑白双城,简直大有越过长城,进犯京城的意思。皇上又恰好打起了摆子,根本无法临朝理事,要不是我姑姑断然起用我大伯和我爹,又亲自垂帘听政梳理粮草,统御政局,恐怕女金人今日已经在长江两岸放马牧羊。

皇上抬出这件事来,穆阁老顿时就没话说了,他气哼哼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道,“可别学狮子……”

话说到一半,就被我的白眼给噎住了。

吴大学士却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他为穆阁老说完了被噎住的话头,“太子妃虽然年幼的,但出身名门知书达礼,想必是深明大义,又怎会任性行事呢?”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还不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现在,我毕竟也有一点长进。两个大臣话背后的意思,我都听得明白。

穆阁老虽然凶巴巴的,但其实归根到底,也是为了我们苏家好。

我又看了王琅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王琅推三阻四,无非就是希望我来出头。他……就这么有信心,我不会把这件事搞砸?

王琅也正深深地看着我,我们目光相遇时,他的态度沉静如水,似乎对我怀抱了绝大的信心,一点都不担心我贪得无厌,为苏家要了承担不起的封赏。

我心下一暖,于是干净利落地道,“吴世伯的夸奖,妾身可不敢当,我一向任性骄纵——”

眼看着肥猫学士脸上的笑稍微褪色,穆阁老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我就知道穆阁老之所以可以稳稳压过肥猫一头,绝对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皇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继续往下说,“这件事要是依我的意思,最好是什么封赏都别给哥哥了。他有什么资格被封赏呀?双城虽然不是在我们苏家人手上丢的,但打了那么多年仗,始终未能收复两城,一直是我大伯、我爹心中最大的憾事,我哥哥这么一点点大,要不是有祖上英灵保佑,能取得这样大的成绩吗?说到底,这就是有功,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我看,您就封我爹、我大伯一个爵位算了,至于我哥吗,年纪还轻着呢,以后不愁没有他的份儿。”

我姑爹蓦地纵声大笑,声震屋宇,他又使劲地揉着我的头发,“小暖啊小暖,怎么说你好?嗯?你让姑爹怎么说你好?”

就连王琅都弯起唇,露出了几分克制的笑意。肥猫学士东看看西看看,又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就连穆阁老,都放下了那冷冰冰的架子,貌似很无奈地捋着胡须,摇头笑而不语。

我就学着我姑爹,装疯卖傻地道,“不知道怎么说,那姑爹就别说啦。我看就这样办,那是绝没有问题的。”

我姑爹又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脑门,他亲昵地责怪说,“傻孩子,这怎么可以。你哥哥是北征主帅,不封他,怎么去封他底下的人?”

他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将来你哥哥来怪姑爹的时候,姑爹可就将整件事都推到你身上啦,小暖,到时候你可别叫苦。”

“姑爹!世阳就是再能耐,当着您这个亲姑爹的面,他能放肆什么呀?他要是敢找您算账,您就——您就往死里打他!”我转着眼珠子,一想到我哥哥被皇上追打的场面,就忍不住要乐出声来。“自从爹娘过世,也没个人能管教他了,您不管他,谁来管他呢?”

我哥哥毕竟还年轻,现在就得封高位,到了王琅上位之后,第一封无可封,无法示恩;第二,到了那时候,王琅和我多半也有了孩子,苏家势大,对谁都不是什么好信号。现在先压一压他的官位,并没有太大的坏处,毕竟说到底:皇后的亲侄子,太子妃的亲哥哥,二等国公,一品征北大元帅,就是要再往上封世阳,也都没有多少余地了。姑爹不想再动他的官职,正中我的下怀,恐怕也正中了所有人的下怀。

或者也正是因此,穆阁老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指责我不体面的言谈举止。而是直接跳过我,和皇上商议起了几员大将的封赏。“礼部、吏部已经拟出了初步的章程,东北那边,也来了自己的奏章……”

国家大事,虽然我也有一些好奇,但毕竟不是我一个太子妃可以随意过问的,我就站起身来向皇上告辞,“姑爹要是没有别的吩咐……”

皇上挥了挥手,又嘿嘿地亮出了一口牙,“好,好,王琅带你媳妇出去玩吧,也不要太拘束她了。”

……好像我平时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太液池边扑蝴蝶一样。

王琅欠身向皇上行礼,又客气地和两个阁老道了别,便款步带我出了瑞庆宫。

一出瑞庆宫,我就开始疯狂地对付着我的头发:今天我姑爹特别高兴,手劲当然也就特别的大,单从形象来说,我现在比他更像个疯子。

没有小白莲在一边,只能凭着我的一双手,我只能将头发搞得更加凌乱。走了一段路,王琅忍俊不禁,左右一张望,就把我拉到了一条巷子里,“手拿下来。”

我只好乖乖地站着,让他给我打理一头的凌乱,品味着王琅修长的十指,在我发丝间穿梭的异样情愫。

“王琅。”忍不住轻声问他,“你说,姑爹最后会怎么封我哥?”

就好像我姑爹说的一样,我哥哥毕竟是北征主帅,一点都没有表示,肯定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也很想知道,他该怎么在官职上处理我哥。要知道这说起来,我哥哥还是一身挑两房,一边继承了我大伯的国公爵位,一边又继承了我爹自己挣来的侯爵,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官职也已经很多了,再怎么调整,也都和他的功劳并不相称。

王琅的手略微停了停,“父皇的意思,应该是把岳父的爵位往上提一提。”

这的确是很大的殊荣,要知道爵位一定,想要升等,非有大功,连礼部都过不去。而对我哥哥本人来说,意义又已经挺小的了:他自己身上还有一个一等国公的爵呢。这就又给将来王琅在官职上提拔他,留下了余地。

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姑爹虽然平时很宠爱福王,但到了关键时刻,毕竟还是念着王琅的。

“太子爷,我今天表现得好不好?”又忍不住向东宫撒撒娇。

王琅的手忽然间绕到身前来,拧了拧……嗯,不该拧的地方,他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笑着说,“好,苏世暖,你就和你姑爹一样,一样无赖,一样粗鲁。你说你表现得好不好?”

死王琅,就是要夸我,都夸得这样的隐晦。要不是话里丝丝缕缕的欣慰,毕竟瞒不了我,我还真以为他还是在骂我了。

嘿,我苏世暖也不是只会给王琅拉后腿嘛,有时候,我也能为东宫做一点好事。

我就眯起眼来,扭过头去,将王琅拉进一个亲吻里。

在这一刻,我纵容我因为王琅的满意,而欢欣鼓舞。

65、痊愈回京

我嫂嫂是十月中旬——‘痊愈’回京的,一回京城,她就进宫来看我。

“要不是顾忌着肚子里这个寄生虫,哪里要走这么久!”我嫂嫂一进东宫,爽朗的气质,简直就要把东宫的牌匾给震下来。“那一点点路,最多七天就可以走完了!”

说起来,这一段路,我嫂嫂也的确是走得比较久。从前线回京,没日没夜地跑马,一般只需要三天。慢慢地纵马而行,也就是七天的路。我嫂嫂硬是走了快一个月才到京城,以她的性子,已经是很有耐心了。

我就笑着夸奖嫂嫂,“嫂嫂这是为苏家的子嗣着想——真乖!”

我嫂嫂刘翡白了我一眼,“别把你嫂嫂当作三岁小孩,我是一路走,一路整肃城防,这才走了这样久。”

只看刘翡俏生生的外表,典雅富贵的装扮,的确真的很难想象,她所谓的一路整肃城防,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但我知道我嫂嫂的能耐——恐怕这一路守将,怕她要比怕我哥哥更多。毕竟我哥哥是个男人,而且挺好说话,我嫂嫂嘛,却是又有男人的悍勇,又有女人的精细。

我就肃然起敬,“嫂嫂威武!”

又笑嘻嘻地去摸嫂嫂的肚子,“来来,摸一摸元帅夫人的虎肚!”

“去你的。”刘翡虽然白了我一眼,但还是挺起肚子给我摸,“来来,也沾一点你的贵气!”

我嫂嫂也是名门望族出身,乃是当朝大将刘老元帅最疼爱的孙女,自从和苏家定亲,依照我们苏家的规矩,老元帅不但教她女红理家,也传了她一身的好武艺、好兵法。过门之后和我哥哥刀枪和鸣,两个人感情非常好,我爹娘自从前线回来后就常年多病卧床,我一出宫就落到嫂嫂手上。她一度想把我也调教成一个出得沙场,上得厅堂的将门虎女,后来虽然废然放弃,但我们两人的感情也一直挺不错。

不过在我定亲之后,她就跟着我哥哥远赴东北,对抗女金,我们至少也有两三年未曾相见。她一边坐着喝茶,一边就好奇地打量起西殿的陈设,又碰地一声,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大马金刀地问我,“妹夫呢,怎么不见?”

刘翡的武艺兵法学得好,理家本事也不错,不过人非圣贤,不可能十全十美,她当然也有缺点,比如说她的仪态就实在不怎么好,谈吐也很直接。我一边擦汗,一边说,“太子爷最近忙呀,估计又是在瑞庆宫伺候皇上。晚上他会回来,嫂嫂也留下来,我们一起吃一顿饭。”

刘翡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嫂嫂来了,还这么怠慢?这小子皮恐怕是又痒了。”

她威严地看了我一眼,“他对你好不好?”

我嫂嫂虽然传承了江南美女的血统,不言不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柔媚的瓷娃娃,但只要一开口,浩然之气,真是直逼眉梢。我赶快保证王琅的人身安全。“好,蛮好的。”

刘翡挑起一边眉毛,又自言自语,“看你当时那不情愿的样子,我还当你们成亲之后,他会照三餐打你。哼,待你好,是这小子的运气。”

要不说没有娘家人在身边,这媳妇儿做什么事,都没有底气呢?你听听我嫂嫂的话,真是一下就暖到了我心里。

我眉开眼笑地说,“还是嫂嫂疼我!”

然后刘翡第二句话就又问到了我心坎里。“他那个贵人老娘呢?待你好不好?”

……有个这么犀利的嫂嫂,有时候实在也不是好事。

我是有心要告状,又怕嫂嫂一个彪劲起来,直接杀到未央宫去和屈贵人巅峰对决。这一战,胜负可就难分了——我嫂嫂肚子里可还有个……呃……寄生虫呢!

“还行吧。”我犹犹豫豫地说,“说不上好,不过王琅管束得很紧,她也不敢太过分的。”

嫂嫂的第三句话就更犀利了。

“那苗氏呢,她为难你了吧?”

真正的娘家人,就仅仅用三句话,便可以让你从心底暖将上来,知道在这世上,你永远不会没人可以依靠。

我一下有点鼻酸,赶快擦了擦眼睛,不屑地道,“她的手段,嫂嫂还不知道?要不是老头子捧着,早就……”

我在脖子这边拉了一刀,换来了我嫂嫂乐不可支的大笑,“我就和你哥哥说,凭咱们家小暖的性子,只有她让别人吃亏,怎么可能是她在别人手上吃亏?偏偏你哥哥担心得不得了,老说王琅自己也不容易,未必能照顾得了你。我说,你可是小看小暖了,她这一进宫,肯定是如鱼得水,又还有皇上在背后撑腰——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还是挺担心的,嘴上宽慰你哥哥,背过身我也想,怕你这一犯傻,又做受气的小媳妇,任人欺凌……”

我脸红了:这一年多两年来,我扮演过挺多角色的,但没有一个和受气有一点关系。

我们说了一些家里的琐事,我就问嫂嫂,“你们在东北,没有受气吧?”

我在宫里受气,其实说到底,还是两家的家事,可要是有人在东北给我哥哥嫂嫂受气,那就是政治上的事了。

刘翡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为难,她垂下眼没有说话,拨弄着桌上的茶杯盖,又犹豫了一会,才说,“没有,东北那边很好,都是公公、大伯从前带过的旧部。也都很帮衬你哥哥,就是……”

我一扬眉,只觉得一股罕见的戾气,从心底直接延烧出来,直接燎到了眉头。

我在宫里受气,是因为我苏世暖不够高贵,所以在更高贵的人跟前,有时候我只能让步,只能做小伏低。但我的做小伏低,为的就是让我哥哥嫂嫂,在外头不至于向别人低头。

堂堂的二品国公,一品征北大元帅,太子妃的亲哥哥嫂嫂,都能被人压着给气受,这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嫂嫂,嫂嫂又犹豫了一下,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哎!这事要让你哥哥知道,又该怪我沉不住气,给你添麻烦了。可老娘就是受不了这份气!”刘翡的力气,甚至将碗盘都震得跳了跳,“你知道咱们在河北的庄子?这几年我们不在,你养娘年纪也大了,不大管事,哼,苗家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乘虚而入,断断续续的,居然强取豪夺,乘我们苏家没人做主,抢走了一百多顷地。”

她又恨恨地将一个茶碗摔到地上,“地是小事,他娘的我就是受不得这个气!”

我赶快上前安抚刘翡,“嫂嫂,嫂嫂,您这不是还怀着身孕?别动气,别动气。”

刘翡又发了一点脾气,到底还是被我安抚了下来。我宽慰她,“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您别操心,我保证把这地给要回来。”

想到我哥哥在外面抛头颅洒热血地打仗,苗家人安居家中不享清福,却还来算计我们家的地——我简直一点都不生气,还很想笑。

皇贵妃的格局,小就小在这里。苗家人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除了给皇贵妃添麻烦,是一点好事都办不了。

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我嫂嫂喘了几口粗气,她平静下来,“小暖,嫂嫂也明白你在宫里不容易,但这件事实在是太恶心人了。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是你哥哥人还没回来,不然,我直接到金銮殿告状去!我看皇上怎么说!亲妻侄的地!咱们苏家也不是良田万顷的大地主,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的,连这点地都有人算计!”

我还在绞尽脑汁地安慰嫂嫂,殿门口已经传来了王琅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吵闹?”王琅淡眉淡眼地进了西殿,见到刘翡,神色一动。“是嫂子来了。”

他和我哥的关系一直不错,不过刘翡不喜欢他的性子,对他是没有好脸色的,又气得可以,见到王琅,只是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啊,来看看小暖好不好,有没有被你气死!”

哎,现在我算是知道,在屈贵人欺负我的时候,王琅是怎么个心情了。我就冲王琅使了几个为难的眼色,好在太子爷也不以为忤,他非但没有生气,还流露出了淡淡的关切,“世暖,嫂嫂这是怎么了?可是京城有人给她气受?”

说起来,就是凭着他和苏家的关系,刘翡也当得起这一声嫂子,也有这份底气对他发火。王琅话音刚落,刘翡就气哼哼地把事情又重复了一遍,直盯着王琅,缓缓地道,“太子爷,这件事,你可要给苏家做主啊。”

所以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亲人之间的事,牵扯到政治。

我嫂嫂这一问,问的是太子,问的是我姑姑的养子,问的是两年分别,我姑姑去世多年之后,王琅对苏家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就是因为苏家功高,所以皇上对我们要谨慎,我们对朝廷,也要很谨慎。

这种事,就没有多少我说话的余地了,因此虽然我心里很不得劲儿,但也只能保持沉默,望着王琅,等着他的回话。

王琅沉吟片刻,面容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眼帘一沉,嘴角轻轻上扬。

居然露出了一点喜色。

我还没有开口,王琅就缓声吩咐我,“小暖,你下去准备一点饭菜吧,难得嫂嫂进宫,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顿饭。”

这是要明目张胆地将我给打发出去了。

我不禁多了好些不解:王琅这打的是什么主意?居然连我都不能旁听。

再看看刘翡,我嫂嫂却似乎已明白过来,她的眉宇之间,也染上了一点兴奋,一点喜悦。

66醋海兴波

我当然没有和个孩子似的,在门外偷听——当然也不是说我不想这么做,只是屋内的两个人都很了解我,他们并没有关起门来,只是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让这番对话仅仅局限在桌椅附近。而我想要不着痕迹地偷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番努力当然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

我就只好怏怏地吩咐小白莲、小腊梅,让她们去御膳房传话,将今晚的供膳提高一个档次,再做一些新鲜的小炒上来,更吩咐了东宫小厨房,让他们精心整治几个好菜,算是给我嫂嫂接风了。这一番密谈,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屋内就传来了我嫂嫂畅快的笑声,“太子爷啊太子爷,您可真是——”

然后她的声音就又低了下去,我又听不到了。

我满心不是滋味地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一直到柳昭训过来给我请安,才找到一个人可以抱怨,“真是的,我也这么大了,还当我是个孩子,什么事都不和我说……”

柳昭训这一阵子都被我派去露华宫,帮着陈淑妃准备选妃的事,忙得小脸消瘦了一圈,听到我嫂嫂进宫了,她就要进去请安,“许久没见到夫人了!”

我赶快拦住这个满面放光的大包子,“我为你问过了,你们家那谁的事,不归元帅衙门管,嫂嫂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做得很好……”

虽然身边没有多少人,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听说双城告破,他在内部做了很多努力。”

柳昭训顿时露出了一脸的光华,她的十八个褶子,一下就变成了三十二个。“还是娘娘心疼妾身,蚂蚁社区首发知道想妾身之所想,急妾身之所急。”

死丫头,一听到心上人没有事,就又有打趣我的心情了。

我白了柳昭训一眼,想到不久后,柳昭训又要为王琅的帽子上添一点绿色,就又觉得他们商量正事并不带我,其实也很正常:毕竟我嫂嫂虽然匪气,但也决不会像我这样胡闹。

晚饭吃得不能算很热闹,至少要比从前和嫂嫂一起吃饭的时候冷清很多。从前刘翡没有怀孕的时候,这一顿首先就要喝一斤酒,喝酒行令,呼五喝六的,多么欢快?现在有了孩子,又有王琅这个论坛老道学在,场面首发就要冷得多了。

我提议叫马才人或者姜良娣来献舞一曲,为嫂嫂助兴,被我嫂嫂干净利落地否决了。“得了吧,太子那一群小老婆,就是脱光了来跳天魔秘舞,我都懒得多看一眼——没、劲!”

嫂嫂的名字真是一点都没有取错,我和王琅交换了一个眼色,王琅咳嗽了一声,俨然地吩咐柳昭训,“昭训也不要只顾站着伺候,坐下来为嫂子劝膳吧。”

自从东北大捷,王琅对柳昭训的态度,就客气了很多。虽然还说不上是和颜悦色,但也不再视柳昭训如无物。我猜——我真的只是在猜,这和柳昭训家里的那一位有很大的关系。

大家吃了几口饭菜,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我感到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索性就问柳昭训,“这一向你帮着表姑办选妃的事,现在有眉目没有了?”

柳昭训抬了抬眉毛,还没说话,刘翡就抢着说,“我先到露华宫去给表姑请安,不巧还看到了刘翠的画像,那个野丫头,不过是三年没见,居然也有个小淑女的样子了。”

刘翠是我嫂子的堂妹,刘家上下就这么两个女孩,年纪相差得还很大。刘翠今年才十四岁,刚够得上‘豆蔻年华初长成’的边,一直住在老家,我倒是都没有见过她。

说起来,刘翠又是名门世家出身,家教又好,看我嫂嫂这样,人应该也不乏味。最妙是她自己的父母都挺淡泊的,并无意于功名。当一个藩王妃,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就不像万氏那样,出身实在高贵,高贵得配给元王,立刻就让元王有点想入非非……

这么灵机一动,顿时就有了无数的想法,从我脑中顺了出来。我眼神就是一亮,才闪烁着看向嫂子,刘翡就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到桌上,毫不留情地道,“你别看我,我知道你想什么。刘翠性子可比我更野,她要看不上瑞王,这门亲事,绝对成不了。”

我一下又垂下了嘴角,禁不住就是一脸的沮丧。柳昭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琅,她说,“瑞王还说不想这样早成亲,这些天,母子俩常闹不愉快。听说瑞王直接找过皇上,所以皇上也都迟迟没有发话。”

藩王选妃,当然需要我姑爹发话,按理说,我表姑都开始准备,端王也就藩出京,东北更是大捷,现在朝中内外,也没有太多的烦心事来吸引皇上的注意力。皇上是早该颁布旨意,过问瑞王的婚事了。可是老人家在这件事上却一直保持了沉默,柳昭训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微妙的。

从嫂子的角度考虑,从表妹的角度考虑,我当然希望王珑可以得配良家子,最好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和和睦睦地就藩去了。虽然我会不舍,但这不舍,毕竟是欣慰的不舍。

可从我苏世暖的角度来想这件事,我却觉得有一点不安,虽然我们没有说破,但不论是他还是我,似乎都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如果一句话都不说,就将这不对埋葬起来……这不是我苏世暖为人处事的办法!一想到我要让这件事含糊过去,我就觉得满心的不得劲儿。

要从太子妃的视野来看这件事,瑞王和太子之间虽然情投意合,似乎兄弟情谊很深。但瑞王本来出身高贵,王琅几次受挫,背后影影绰绰,似乎都和瑞王有一定的联系。我当然希望他能早日就藩,到他的封地居住,远离开关于皇位的纷争。这不但对太子好,对他也好。

曾经我天真地以为,亲人之间的情谊,可以遮盖过丑陋的现实,可以压下复杂的博弈,情之一字,近乎无往不利。可是渐渐我已经明白,很多时候在政治面前,情字退居次席,对谁都更好一些。

在这一刻,我也多少有些明白王琅当年不愿我做太子妃的心情。

当我会想到“远离开关于皇位的纷争。这不但对太子好,对他也好”,会将王珑视为一个潜在威胁的时候,过去的苏世暖,已经有一小片死去了。

但王珑说得没错,人生在世,又有谁能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我就问我嫂子,“你觉得刘翠会看不上咱表哥的腿吗?应该不至于吧?不是我自夸,咱表哥什么人才,嫂子你也是看得到的。除了走路有点不方便,喝,那个文采飞扬啊,那个温润如玉啊……”

夸了几句王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再一看,柳昭训早已经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在欣赏我自掘坟墓蚂蚁社区首发。我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捡起了筷子,一边笑嘻嘻地吃花生米,一边看看我,又看看王琅。

太子爷呢,却是一脸平静地盯着眼前的杯盏发呆,似乎对我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是啊,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股冷冷的气流,从他周身辐射而出,让满殿的气氛都冷了几分,甚至连我碗里的热汤,都有点凉了。

我赶紧硬生生地转了口风。“虽然比不上我们家六哥,呃,英明神武……玉树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