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雁回身命令部卒:“歇了歇了!”

部卒们一下松懈下来,躺的,坐的,东倒西歪。这样一支队伍,实在不忍卒睹。

宫里雁苦笑:“这,实在是不成体统。让刁兄见笑了。”

刁派春微笑:“哪里哪里!”转身对着自己的部众喊,“生火!放血!”

每一个土灶前都步调一致地行动着,刁派春的部众们显然配合默契,忙而不乱。

对照自己部众的狼狈,让宫里雁有些羞愧难当。

“宫兄,请!”刁派春伸出一只手掌做出邀请的姿态。

黑色的烟柱腾空而起。火焰在灶下燃烧。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

牛羊的惨叫。血肉的腥膻。

眼前的一切让宫里雁的部众们恍如隔世一般。

等待。漫长的等待不仅在消耗着他们的体力,同样也在侵蚀着他们的意志。仿佛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儿在同时噬咬着他们每一条神经最敏感的末梢。那种感觉让每一个人都接近疯狂。

宫里雁跟随着刁派春走向中军大帐。其实,所谓的中军大帐只不过是草原上唯一的一顶帐篷。里面一些简单的摆设。二人分宾主落座。

肉香飘荡。

宫里雁的部众盯着那些铁锅,眼睛里冒着绿光。

何猛闯进大帐。

刁派春惊起,拔刀。

宫里雁喝斥:“何猛!你干什么?”

何猛答道:“夫人让我跟着土司大人。”

刁派春的刀放回鞘中,扭头看着宫里雁。

“混帐!我们兄弟叙旧,岂容你在旁添乱!滚!”宫里雁骂道。

刁派春连刀带鞘解下,随手丢向何猛:“勇士!我和你家土司大人亲如兄弟。叙旧而已。”

宫里雁也解下自己的武器丢给何猛,暗暗使了个眼色:“滚!”

何猛鞠躬退下。

孟连部卒站在门口:“土司大人,各灶准备完毕。”

刁派春挥手:“开饭!好好招呼桂家弟兄。”

大帐门外,部卒挥动一面小旗。

肉,大块大块的肉,一盆一盆地摆在桂家部卒面前。面对食物,饥饿中的桂家部卒是一只只狼。

两大铜盆冒着热气的熟肉端进帐篷里。

宫里雁饥肠辘辘。

刁派春突然大喊一声:“有刺客!”同时,一个箭步窜出帐篷。

那是一个发难的信号。十几名精干的部卒冲进帐篷,将宫里雁团团围住。

宫里雁蓦然惊起,知道是上了刁派春的当。顺手抄起一只铜盆,连肉带汤一块泼了出去。冲在前面的几个部卒被烫得鬼哭狼嚎。宫里雁就手又抄起另外一盆,也是兜头一浇,又有几人中招。剩下的几个部卒被吓得一时手足无措。宫里雁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双手抡着两只铜盆打将过去,夺过一把弯刀杀出帐篷。

帐篷外,宫里雁的桂家部卒在热气腾腾的食物面前已经提前缴械。只是食物还没到口,就已经迷迷糊糊地成为孟连部的俘虏。只有何猛带着三十名亲兵紧紧围着囊占夫人的小轿形成一道人墙,做着徒劳而拼死的抵抗。孟连部的人马已经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宫里雁挥刀砍杀,勇不可挡。

一名孟连部卒挺枪直刺宫里雁心窝。

宫里雁闪过,反手一刀,枪头坠地。

部卒吓得哇哇大叫,撒腿就跑。

宫里雁紧追不舍。

那部卒引宫里雁跑向一个事先布好的陷阱。

宫里雁不知有诈,脚下一软,草皮塌陷。宫里雁直直跌了下去。阴狠狡诈的刁派春居然在陷阱里布下一根根尖桩。尖桩刺进宫里雁脚板。宫里雁咆哮如雷却毫无办法。

战事很快结束。宫里雁的人马少数战死,大部被俘。

宫里雁被五花大绑地推搡到刁派春眼前。

刁派春大骂:“你这狗贼!我好意待你,你却欲行刺于我。非我孟连负你,是你负我孟连!”

宫里雁大骂:“呸!你这人面兽心的奸人!枉披一张人皮,信义全无。我……我……我日你十八辈先人!”

刁派春挥手。

部卒将宫里雁押下。

“无论男妇,愿降者分散编入各部。不降者—杀!”刁派春看着更多的俘虏,大声说。

“杀了我!杀了我!”同样被五花大绑的何猛喊叫。

刁派春走到何猛身边:“我认识你。勇士,我的佩刀你还没有还我呢!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位孟连部卒递过刁派春的佩刀。

刁派春接过,吩咐:“这个人不能死!不管他肯不肯降。带下去!”

有人将何猛拖走,何猛骂不绝口。

刁派春不紧不慢地走向囊占的小轿:“夫人,请下轿吧!”

轿帘打开,囊占夫人袅袅娜娜地走下来,如梨花带雨,似弱柳春风。

刁派春直看得如痴如醉。

囊占轻移莲步行至刁派春面前深施一礼:“囊占见过孟连大土司。”

刁派春的两只眼珠几乎落在地上,忙不迭地说:“夫人不必拘礼!”

“我夫宫里雁感念大土司豪爽仗义,实乃真心投奔,望大土司明察。”囊占的柔声曼语在刁派春听来无疑是勾魂摄魄的符咒一般。

刁派春色迷迷地涎着脸:“夫人的声音真好听,像黄鹂鸟似的。”

“请大土司成全我夫宫里雁的性命,我桂家部落一定奉大土司为宗主,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囊占再施一礼。

自觉失态的刁派春连忙直了身子,装腔作势地说:“这个事……夫人有所不知,在下现归云贵总督吴达善辖制,不是我要与桂家做对,而是受总督命令,不敢不从。否则,我孟连百姓将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既然夫人发话,我刁派春一定竭尽全力。凭我刁某的薄面,我想那吴达善也不至于做的太绝。请夫人先到我的城堡里歇息……来人!送夫人进城!”

一切都在刁派春的掌控之中。桂家部落的三千男女被分别安置在孟连各部为奴。将囊占置于别院,拨给奴仆若干供其差役,软禁一般。掠得的金银财宝一分为二,自留一份,另一份随押解宫里雁的木笼囚车一同送往云南大理—因昆明路远,担心节外生枝,吴达善早已从昆明移师大理。刁派春亲自压阵。

且说那七宝鞍。刁派春见到那件宝贝之后,三下五除二将其化整为零,从虎皮鞍上将那七件宝物逐一取下。中意的,就放在自己的那一堆里。不太感兴趣的,就放进另外一堆。在鉴宝方面,刁派春完全是个棒槌。所幸的是,那颗梵天之眼被他丢进了自己的那一堆。

在云南大理,刁派春成功鼓动吴达善斩杀了宫里雁—只有宫里雁死,他刁派春才好对那天仙一般的囊占夫人施展手段。

回到孟连,刁派春迫不及待地赶到囊占夫人的住所。装模作样地一番哭诉表白,无非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尽力,吴达善中如何如何恶毒,宫里雁又是如何如何被斩首示众,并假惺惺地表白要给宫里雁报仇等等一干哄鬼的话语。

那囊占夫人听了,却不急不忙,只是轻轻叹息:“这是天意,人力岂能改变。谢谢大土司了。”

刁派春好奇,禁不住问道:“天意?何出此言?”

囊占不疾不徐地说道:“先夫宫里雁有一副七宝鞍,大土司可曾见过?”

“这……”刁派春支吾。

“就是一副虎皮马鞍,上面镶嵌了七样宝物,作北斗七星状。其中有一颗黑色的钻石,先夫就是毁在那颗宝石上。”囊占边说边拭眼角的泪。

刁派春在回想—自己从那马鞍上取下那颗黑钻石,看了看,丢进自己看中的那一堆财宝里面。刁派春回过神来,关切地问:“夫人,莫非那黑钻石有什么典故不成?”

“那黑钻石原是印度神庙里的一尊佛像的眼睛,被一个法国兵生生剜了下来,后来阴差阳错地被先夫弄到手。岂不知,那钻石已经被佛祖加了咒语,凡是得到那钻石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夫人既知,为何不告诉宫里雁大土司?”

“唉……非我不说,是他不听。”

“实不相瞒,那七宝鞍我是见过,我把那七样宝贝都从马鞍上弄下来了。那颗黑钻石正是在我手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倒霉了?要么—我把它送给吴达善那老东西!他倒是一直惦记着那七宝鞍的,前几天还问我见没见……”

“不可!佛眼送人,罪过更大,同样逃不过诅咒。”

“这,该如何是好?”

“只有一个办法……”

“夫人请讲。”

“还给佛祖。”

“还给佛祖?怎么还?我倒是愿意还给佛祖,可佛祖在哪儿?”

“我在缅甸时倒是见到过一个印度和尚,他是专门从印度过来寻找佛眼的,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佛眼供奉起来,等那印度和尚上门。那和尚能找到桂家,也就能找到孟连。”

刁派春眼珠一转,狡黠地问道:“夫人所言当真?莫不是那黑钻石别有隐情?夫人是在诈我吧?”

“大土司如此说,囊占不言便是。先夫宫里雁乃堂堂桂家土司,亦曾显赫一时,金银财宝不计其数。价值连城的东西也见过一些。区区一颗黑钻石,值得我费如此口舌?你当我是山野村妇?”囊占蓦然变色。

刁派春涎笑:“夫人息怒。我是逗你玩儿呢!夫人的话,我一百个相信。如果夫人从了我,那我就二百个相信了!”说着,便要凑上前来动手调戏囊占夫人。

囊占夫人怒目而视,正色道:“女人若水,男人如山。水得山而活,先夫已死,女人总是要为自己找个*山的。倘若大土司真对囊占有意,聘得三媒六证,囊占本无二话。如果大土司只是一时兴起,一味耍蛮,囊占唯死而已!”言毕,径直撞向堂中石柱。

刁派春一把拦住:“夫人休怪。是刁派春鲁莽了!若得夫人为妻,别说三媒六证,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刁派春也认了!还有什么要求?夫人不妨一发提出来,我统统照办就是!”

囊占回身:“倘如此,囊占别无所求,唯有一事。”

“夫人快讲。”

“善待我桂家族人,无使冻馁。”

刁派春大笑:“哈哈……我当何事!这个好办!夫人放心,只要他们真心归顺,我决不亏待他们!不过,我也有一事求夫人帮忙—那个何猛至今不肯归顺,那是个勇士,我不忍心杀他。夫人能为我劝降否?”

孟连监牢,阴暗潮湿。

牢门打开,一片光线透进来。

手铐脚镣束缚下的何猛倚坐在墙角的一片稻草中,蓦然睁开眼睛,看到囊占夫人款款而来。

何猛冷眼相向:“听说夫人又另择高枝儿了?恭喜夫人。”

“先夫宫里雁尸骨未寒,你何猛就敢如此对主人讲话了?”

“别提大土司的名字!我怕你脏了那几个字!”

“放肆!”囊占厉声训斥,随即压低声音:“我囊占虽是女流,但也决不做那蝇营狗苟之事。不能救大土司以生,但能报大土司以死!如果你想报仇雪恨,就听我的命令!”

何猛讶异地看着囊占夫人:“夫人果真没有忘记大土司?倘能杀死刁派春,我何猛这条命就是夫人的!”

“刁派春活不长久了。留下你这条命—桂家人的每一条命都是宝贵的。刁派春一心想收降你,你先依了他,一切听我安排。以三个月为限,如果我杀不掉刁派春,你何猛就杀了我祭你的大土司!”

何猛的归降让刁派春非常高兴。一日,他又兴冲冲地来找囊占夫人。

囊占手中摆弄着一只香瓶,愁眉不展。

刁派春抽着鼻子:“嗯,真香!是什么这么香?每次来夫人这里都会闻到不同的香味,每一种香都让人魂不守舍……”

“就要没了!这最后一瓶就要用完了。”囊占将手中的香瓶放在案上。

刁派春拿起香瓶,看着:“这香哪儿能买到?”

“哪儿都买不到。是我自己调的。”

“夫人会调香?那就更简单了!用完再调些就是。”

“大土司哪里知道!这调香是很费功夫的,别的不说,单单各种花花草草就得采集上百种……”

“这事儿好说,夫人只管开列出来,我命令手下去采集就是!”

“大土司又错了。且不说这些花花草草难以辨别,一旦弄错一种就很麻烦。单单是各种花草的采集时间就很让人头疼。有的要赶在早晨露水未消时,有的要在半夜露水初起时,还有的要不能沾染一点露水……”

“这等麻烦?似这样那就不好办了……”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就看大土司是不是真心实意了……”

“刁派春此心天地可鉴!有话但凭夫人开口。”

“先前在缅甸时,我调香所用花草俱是何猛采摘,如果大土司肯让他帮我……这事儿倒也不难。”不等刁派春回答,囊占又紧紧跟了一句,“倘若大土司不放心让他四处走动,可派若干兵丁与他同去。”

刁派春沉吟:“如此甚好。夫人,你我何时完婚?”

“下一个月圆之夜吧!”

何猛被带到囊占住所。

囊占将所需各种花草一一作了交代,特别叮咛:“野麻子花要多采些。”

何猛会意,囊占夫人所说的野麻子花就是曼陀罗花,野麻子是个很生僻的别名。

若干天之后。囊占的住处。

各种花花草草,各种瓶瓶罐罐。

囊占自顾自地忙碌着,调理着那些草汁花液。

刁派春百无聊赖却又不忍离去,视线追随者囊占的身影。做为孟连土司,刁派春并不缺乏女人。只是,此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如此沉迷。因无聊之极,刁派春顺手拿起一只香瓶,欲嗅。

“别动!”囊占依然背对刁派春,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每一种香在没有调成之前都有可能是毒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一股奇异的暖流迅速传递到刁派春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如痴似呆地把香瓶放回原处。

“嗨!”囊占扭头,看着刁派春:“你给我的这些仆役我用不惯,把我原来在桂家时的那些旧仆役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