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斜眼看他,愣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心虚来。
不用说,肯定是闻茵找来的挡箭牌。
他大刀阔斧地坐下,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想听听小皇帝能说出什么筹码来让他封口。
赵昱说:“朕听容贵妃说起过边关将士,她说有许多将士在战场上受伤,缺胳膊少腿的,还说有许多将士命丧战场,这些将士,最后都鲜少能善终的。”
镇国公一愣,将茶盏放了下来。
他不禁认真起来,朝着皇上看去。镇国公颔首道:“的确是如此。”
镇国公做了那么多年将军,看着底下士兵更换,心中虽然心痛,可也有心无力。上了战场,脑袋就拴在裤腰带上,谁也说不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命了。每一次发生什么战事,上战场之前,他都会先叫底下人写好遗书,就连他自己,都写了无数封,若是不幸丧命,就会有人将遗书送到闻茵手中。
他侥幸能够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可不管是胜仗还是败仗,都有无数将士闭了眼,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也有许多断了胳膊断了腿,只能被送回家乡。
镇国公当然也知道,这些人回家之后不一定过得好,他也送出过不少银子,但这些只是杯水车薪。
他为此事发愁过,但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从皇帝的口中听到这些。
“朕有个想法,从国库拨出一笔银子,安置这些将士。”赵昱忐忑地道:“闻爱卿看此事如何?”
镇国公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他没想到,他心中一直不敢想的念头,竟然成真了。
一时,他心中诸多想法,五味纷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喉咙滚动,竟然还感受到了疼痛涩意。
赵昱没听到他的回应,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闻爱卿是觉得此事不妥?”
镇国公忽然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猛地站起,可把赵昱吓了一大跳,身体连忙往后仰去,双手都紧张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
他咕咚吞咽了一下口水,安抚地道:“若是觉得不妥,还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闻爱卿也不必动怒……”
却是听见“咚”地一声,镇国公重重地跪了下来,膝盖撞在地面上,他双手伏地,朝着赵昱磕了一个头,久久没有直起身来。
“微臣替所有将士谢过皇上!”
“……”
赵昱怔了怔。
而后他慢吞吞地伸了回去,像方才那样正襟危坐,连忙道:“闻爱卿不必多礼,快起来。”
镇国公直起身子,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眶竟然发红。
这下反而让赵昱更加不自在了。
他对镇国公怵得慌,不只是把人家的女儿抢入了宫中,还因为从前他与镇国公也不对付。镇国公上了那么多次战场,身上的气势也十分可怕,每回他与镇国公有些说不和的,镇国公就会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瞪他,气势汹汹,瞪得赵昱冷汗连连。
但这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镇国公朝自己示弱。
他道:“这也不是朕的意思,是容贵妃提出来,朕觉得可行,才将闻爱卿找来。”
镇国公站起身来,朝着皇帝拱手,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说:“皇上英明!”
赵昱:“……”
被自己老丈人夸了,这感觉还真是不错。
赵昱挺直了腰板,不禁得意地道:“既然闻爱卿也觉得可行,那此事就交给闻爱卿,闻爱卿对将士们的处境最为了解,就由闻爱卿给朕一个章程,若是可行,朕就让户部批银子下去。”
“微臣谢过皇上!”
镇国公满怀激动地走了。
直到出了宫,经过文府时,他才总算是回想起来了自己原本进宫时的目的。
不得不说,皇帝给的这个封口费十分的足,让他心动不已,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镇国公看了文府大门一眼,冷静地放下了马车车帘。
闻茵做事虽然大胆,可也十分靠谱,想来再过不久,他的老友就能收到好消息。既然是迟早的事,那他不提醒一声,也不是什么大错了。
要是老友知道了边关将士的喜讯,一定会原谅他的。
镇国公在心中劝了一番自己,心安理得的回府了。
他不提,闻茵就放心了,赵昱也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安抚文家。还真被闻茵说中了,连着好几日上早朝时,他都能接受到文丞相沉默的视线。眼中虽然没有恨意,可却让赵昱冷汗直流。
好在文妃出宫之后,在护送之下,也顺利到了江南。
出了宫,她就不是文妃了。
哪怕是文嘉月推拒了,可闻茵还是给她安排好了在江南的住处,连仆从都给她找好了,她直接带着夏枝住了下来。
而江南那一间书铺也开了起来。
京城里的书铺是赵昱从御书房里搜罗出来的书,还有京城百官主动捐赠,才有了这样一个书铺。江南的也是有江南百姓捐赠,赵昱临走之前与当地官员吩咐了一声,又亲自提笔写了牌匾,甚至还自己主动掏银子买了不少书放在书铺里,他一开头,江南的官员富商也是纷纷响应,各捐出了不少,才有了那样一个书铺。
如闻茵所说的那般,文嘉月当真是适合做此事。
她离开京城之前,就拜托闻茵搜集了一些关于京城书铺的一些事情,在到江南的路上,仔细翻阅看了,也打听了不少关于开铺子的要事,等到了江南之后,更是亲自走遍了江南的每一处地方,观察江南的风土人情。等书铺开起来时,来借书的书生很多,十分热闹。
这或许是她未来要奋斗一生的事情,文嘉月头一回这样认真的做一件事情,她也生怕自己会做不好,连累了闻茵和皇上。她到了江南就变得十分忙碌,可心中却越来越充实,眼中也越来越亮。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只是看着书铺开起来,看着书生们进进出出,看着许多寒窗学子因这个书铺的存在读书更加方便,心中便忍不住高兴。
江南刚受过水患,许多地方遭了灾,她有空也去帮忙。
她在江南适应的很好,也或许是有闻茵帮助,她也没遇上什么太坏的人,偶尔书铺中有什么摩擦,都是读书人,也都讲道理,至于不讲道理的,书铺里自然有打手。
她尝试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做选择,虽然比从前过的艰难一些,却并没有觉得不好。不再是事事都听别人的,偶尔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也不会听到反对的话。
在江南适应下来之后,文嘉月就给京城写了信。
她在信中写明了这些日子的生活,也让文丞相文夫人不要迁怒闻茵,信写了很长很长一封,然后才寄了出去。
等信到了文家时,见着了死而复活的女儿的来信,文夫人险些被吓晕过去。
等拆了信,知道了原委,文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与女儿死了相比,女儿叛逆一回去了江南,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虽说她对女儿抛头露面管理书铺一事颇有微词,可见文嘉月信中写的十分高兴,也就只好没有多说什么。相比起女儿的死讯,她还是宁愿听到这个。
至少文嘉月入宫后,她从未见女儿如此快活过。
只是可惜,日后女儿却不好回京城。不过这也没关系,文夫人看完信,就已经飞快地决定好要收拾包袱去江南看女儿了。
闻茵也接到了她的信。
见她过的好,闻茵就放心了,也没忘记给她写回信,望她能在江南找到合心意的,能够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意郎君。
她的文姐姐这样好,一定会有许多好公子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75章
文妃在江南安置了下来, 闻茵留了人手在江南照看, 再加上她待得也是皇帝的书铺, 平日里没有人敢去找麻烦,闻茵很快便放下心来了。
京城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为了转移镇国公的注意力,赵昱灵机一动提了关于伤残将士的补助, 镇国公回去以后, 很快便针对自己了解的那些情况想出了一个章程,呈到了赵昱面前。
赵昱看过,他挑不出错处来, 这事不用经过他自己的私库,要由国库拨银子, 因此也不用找闻茵,他将户部尚书叫到宫中商量,又由户部尚书去完善此事。
在之后的日子里, 赵昱便每天都要听到镇国公与户部尚书的争吵。
镇国公要为自己将士谋福利,而户部尚书则又要为国库精打细算,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谁也不愿意退让他,从宫里头吵到宫外, 这段日子里,满朝文武都知道两人互相看不过眼。
赵昱头疼不已。这两人吵不出结果,就到他面前来, 找他要说法。
镇国公说的情真意切:“皇上, 这些将士保家卫国, 平日里训练一刻也不敢懈怠,在战场上也是拼了命的战斗,要是他们离开军营之后有银子安身,要是他们出事之后家人也能得到妥当的安置,想来这些将士在战场上也会更加安心,比先前还要努力,对皇上也是更加的忠心爱戴!”
赵昱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刚要点头应下,另一边户部尚书就大步迈了出来,拱手道:“皇上,将士们虽然辛苦,可国家大事也并非只有战事,近日边关无战事,将士们除了日常训练之外也并无战事要打,可花钱的地方可不止一处,国库银子有限,处处都要花银子,关于将士们的银钱补贴,微臣认为,还得精打细算,斟酌一些。”
这句句银子有限,精打细算,可说到了赵昱的心坎里。他可不就是缺钱,国库的银子可不就是空虚嘛!
他刚要再点头应下,镇国公便先重重地哼了一声。赵昱一个激灵,下巴连忙抬了起来,不敢落下。
之后就没有他的事情了。
镇国公与户部尚书当着他的面吵了起来,这边是自己的岳父,这边是先皇留下来的德高望重的老臣,赵昱左右看看,站在哪边都不合适,只能闭了嘴巴,自己拿起奏折批改起来,由着他们在自己眼前吵。
两人吵了许久,久久磨不出一个合适的章程,好在这时候,文嘉月的信从江南寄了过来,文丞相收到女儿的信,总算是重新振作了起来,而后才注意到了此事。有文丞相插手,此事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起来。
最后赵昱再次收到奏折的时候,挑不出一点错处。他翻阅之后,再给闻茵看看,连闻茵都觉得合适,便按着这个折子上写的开始实行起来。
此举一出,军中将士们果然都高兴不已,连着在百姓之中也有无数夸奖。军中将士也是从百姓之中挑选,谁家没有一个儿子或者是亲戚入过军营?先前死了也就死了,除了一个消息,什么也没有,死了的也就罢了,若是伤残回家,反而还要成为全家的拖累,平民百姓连养家都十分艰难,更别说还要多一张嘴巴吃饭。现在好了,无论死了还是伤了,可都有银子呢!
在什么都给不了的情况下,银子就已经是十分好的安慰了。
赵昱估摸着又有人要夸自己,便兴冲冲地拉着闻茵出了宫,到了京城的茶楼里。
他熟练地找到了一个雅间,把小窗一开,美滋滋地等着底下书生的夸奖。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夸奖他的人反而并没有他想象之中的多。
赵昱等了好久,虽然听到了几句,可却听得不是很满意。
他挑剔地道:“这些书生难道是觉得这样做不行?上回我开书铺的时候,夸奖的话可比现在多太多了。”
与补助伤残将士花的银子相比,开书铺的银子不值一提,毕竟大部分书都不花钱。
花了更多的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银子,得到的夸奖却连从前的十分之一都没有,让赵昱憋屈不已。
闻茵柔声说:“想要听关于此事的好话,可不能来这儿听。”
“为何?上回书铺的时候,这些书生可说了不少好话呢。”
“因为书铺开张,与这些读书人息息相关,这是有利于他们的好处,他们自然高兴,也不吝啬夸奖。”闻茵说:“而将士们的补助,与这些读书人却是没有多少关系。朝中文武官员就互相看不过眼,读书人鄙夷将士们是大老粗,大字不识,将士们也嫌弃读书人尽是酸儒,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这是对将士们有好处的事情,自然也不能来茶楼听,茶楼里可没有多少将士出没。他们不爱喝茶,喜好喝酒。”
“那我们去酒楼?”
闻茵又笑了:“军中有明文规定,平日里不得随意饮酒,这会儿将士们都在军营里训练,不会出来。”
赵昱听着,一下子就蔫了:“听你这话说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岂不是连一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那……”那他想听的夸奖的话,不就没了?
闻茵想了想,问:“夫君是否愿意再去城郊一趟?”
“去城郊?”赵昱立刻想起了自己第一回 出宫时的经历,“去城郊做什么?”
“军中将士们多是出身贫寒,朝中征兵时,也都是从那些农户家中征人,自然也是这些农户最是清楚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好事了。”
赵昱顿时眼前一亮。
他一下子坐不住了,立刻拉着闻茵要走。走出茶楼时,他还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像上一回那样,隐姓埋名,微服私访?”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只要不是大事,闻茵鲜少会反对。两人很快去附近的成衣店买了一件普通的粗布衣裳。
皇帝穿习惯了绫罗绸缎,只觉这样的粗布磨得皮肤疼,只是对微服私访的跃跃欲试压过了这点不顺,他又拉着闻茵,继续往城门口走去。
从成衣店到城门口可有不少路,等赵昱见着了威武城门,也不禁气喘吁吁:“这……出城的驴车在哪?”
闻茵憋着笑,拉着他到了某处等待。
一块儿等待的还有不少人,背篓里装了各式东西,身上的衣裳也打着补丁。两人站定,有不少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赵昱四处张望:“驴车呢?”
旁边有人好心提醒:“今日出城的人太多,一辆车坐不下,前头已经先走了,要多等些时候才会回来。”
赵昱眉头紧锁:“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旁边的人笑眯眯地道:“我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有些等的更久,应当是快回来了。”
赵昱:“……”
他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当着这些人的面发作,只偷偷把闻茵拉到一边,惊讶地质问:“一个时辰?!”
闻茵面色如常:“这也是有的,城郊村户到这儿路途遥远,只靠走路,脚程快的也要走大半天,只能靠经过这儿的驴车往返,多等些时候,总比走回去的好。”
赵昱的眉头皱到一块儿,脸色变了又变,到底还是没有食言。
他近日事务繁忙,可深觉时间宝贵,有这一个时辰空等着,能批多少奏折啊……
也许是他运气好,站了没多久,道路的尽头很快就出现了熟悉的驴车。驴车在一群人面前停下,众人拥挤着上了驴车。赵昱与闻茵落后一步,等到他们要上去时,上面挤得几乎没了空位。
上一回的经历他还记着,这次车上的人可比上一回还多,赵昱可不习惯与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面上当即露出了迟疑。
再说这车上,似乎已经没位置了。
要不……要不……要不他还是坐自己的马车去?
还不等他将自己的念头说给闻茵听,车上便有人招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上来啊,方才老刘说了,今天就走这最后一趟,今日就不回来了。”
赵昱:“……”
赵昱看了闻茵一眼,还是咬咬牙,与闻茵一块儿坐了上去。
他一坐上去就后悔了。
驴车上的人十分多,哪怕是坐在角落里,也几乎是人贴着人。他护着闻茵,自己接触的就更多了。赵昱头皮发麻,脸色苍白,他深吸一口气,周围人的混杂在一起的汗臭味钻入鼻间,他又满脸痛苦地屏住了呼吸。
闻茵缩在他怀里,对于皇帝的主动,她迟疑了片刻,倒并未拒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捂住了赵昱的口鼻。
馨香入鼻,将那些臭味驱散,赵昱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他闭眼靠在闻茵的肩上,感受着驴车的颠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快要忍受不住时,驴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驴车上的一窝蜂全部下了车,他依旧是在最后,与闻茵一块儿搀扶着下了驴车。
老驴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走了。
闻茵满脸担忧:“夫君,你没事吧?”
“我……我没什么事。”赵昱终于将掩住口鼻的帕子拿了下来,脸上满是后悔:“早知道,还是坐自己的马车过来,微服私访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实在是……”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立刻变了脸色:“方才那车上的人是不是说,今日也不回京城了?”
闻茵点头:“只看夫君的意思,是要在城郊住上一晚,还是在天黑之前赶回去,若是要赶回去,我便让人赶车过来。”
赵昱自然不肯住下。
他与闻茵一边往村庄里走,一边感叹道:“这儿的农户也不容易,平日里进城出城都麻烦的很,每日都要与这么多人挤。”
“也并不是每一日都有那么多的人。”闻茵说:“许是今日特别一些,平日里这驴车也不会走这么多趟,只有清早进城一趟,回来一趟,许是今日人多,才特地多赶了两趟吧。”
“那驴车是谁的?”
“某个农户的,平日里捎带一些村民,还能多挣一些银子。”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闻茵笑了笑:“我来过好几回,来的多了,自然也就清楚了。”
赵昱若有所思:“不说这些农户,就算是京城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马车,若是城中的百姓想要出城,也十分不方便,难道就等着这驴车上门不成?”
“驴车一日也能载不少人,每日都出来载客,也是一项收入。”
“可一日就两趟,今日人这么多,才多这么一趟,你方才可听说了,那些农户可站在那儿等了一个时辰,还有的更久!这一日下来,除了等驴车,坐驴车,其他也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闻茵看他这幅模样,便知道他又是有了什么想法。
闻茵道:“那按照夫君的意思,该如何解决这种问题呢?城外有驴车的人可不多。”
“那马车呢?”赵昱问。
闻茵顿了顿,道:“这方圆都是村户,驴车都少见,更别说马车了。”
“村户们手中是没有,可是我有啊。”赵昱说:“军营里可是有不少马匹,我知道,那些都是将士们要用的,可那些马老了以后,跑的慢了,也没有从前矫健,就不能上战场了。这些老马可不就没了用处?”
闻茵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工夫,他能想到这么多。
她张了张口,本想附和以及顺着皇帝的话提醒,在话刚准备说出来时,她又忽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