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庄户人家白日里都在田间忙碌,中午也不一定回来,这儿的庄户一日只吃两顿饭,早一顿晚一顿,鲜少有在中午开火的。

只是闻茵出了银子,主人家自然乐意,闻茵出的银子不少,让主人家挑着好东西做。主人家是个上了个年纪的妇人,特地杀了自己养的老母鸡,又让小孙子去村口屠户家买了肉,去地里摘了最新鲜的菜。

庄户人家只图个量大管饱,东西端到面前来,却也不够精致。赵昱看来看去,别说和宫中御厨比,就连昨日的那顿都比不上。

闻茵将筷子递到他手中:“夫君,吃吧。”

赵昱才勉为其难地拿起了筷子。

虽然卖相不够好,可闻起来却是足够的香。他夹起一块肉,便听到一阵咕噜噜声。

赵昱筷子一顿,朝闻茵看去,见不是她,又四处寻找起来,然后才在门后看到了主人家的小孙子。小孩躲在后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手中夹着的肉片,声音便是从他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被他这样看着,赵昱就有些吃不下去了。

老妇人也注意到,连忙把自己小孙子拉了下去。

“他为何要看着我?”赵昱不解:“这么小的孩子,家中也不给饭吃吗?”

闻茵说:“就算是吃了,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赵昱看看桌上菜色,不过是一碗老母鸡汤,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盘青菜与一盘西红柿炒蛋,实在是再普通不过,哪里算什么好东西?

他在宫中吃过的东西,可比这些好太多了。宫里头什么珍稀食材没有?就算是熊掌鱼翅,他想要就有。

“夫君有所不知,像是这儿的村户,一月也不一定能吃的上一回肉,至于这老母鸡,若不是今日有贵客上门,还要留着下蛋用,平日里更是舍不得吃了。”

赵昱一怔。

他又说:“那方才你出了银子,他们总应当舍得了。”

“自然也更是舍不得。”闻茵说:“我与老妇人聊过,今日得到的银子,她也要好好留着,日后供孙子读书用。”

“……”

赵昱一时无言,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嘴中,老妇人做饭舍不得油舍不得盐,与宫中御厨的手艺相比,更算不得什么,他食之无味。

赵昱又问:“那照你说的,既然都要读书识字,读了书,做了官,就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受苦?”

闻茵一下子笑了:“夫君以为,天底下有多少人能读得起书呢?”

“……”

“若是要考功名,在考取功名之前,就要费不少银子,像方才那小孩这样的年纪,这会儿应当已经要上学堂了,上学堂就要交银子,笔墨纸砚,无一处不花钱,等再大一些,这儿的孩子便要下地干活,若是去读书,家中便少了一个劳力,少了收入,还要再多一笔花销。”闻茵问:“假如从七岁读到十七岁,读个十年,只出不进,好不容易到了科举时,可天底下读书的人那么多,能考中的却少之又少。”

赵昱下意识地问:“考不中又该如何?”

“考不中就接着考,若是能考中了,便是一步登天,若是考不中,就只能回来种地。夫君你说,是考还是不考?”

“自然是接着考了。”

“若是接着考,便依旧只出不进。这银子又该从何而来?”

“从……从……从家中来!”赵昱说:“既是为人父母,便应当出这个银子。”

至少先皇也对他百依百顺,从未在这方面苛待了他。

闻茵叹气:“那要是父母也挣不来银子呢。”

“怎么会挣不来?”

“这一年五两,本是一家人一年的花销,可读书又何止一年五两银子。庄户人家在地里忙活一年,到头来能攒下的银子也不一定够买笔墨的。”闻茵说:“庄户人家,有谁不想读书,只是读不起书而已。”

赵昱又沉默。

他将这些听在耳中,只觉心中好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激荡。

他是皇帝,这些农户也都是他的子民,既是一国之君,那也应当做些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赵昱心情激昂:“那我给他们银子。”

闻茵又笑了:“就算是你能给银子,难道还能让所有人都读书吗?”

“为什么不行?”赵昱说:“对这些人来说,读书费银子,对我来说,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

“那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人?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赵昱一噎。

“好吧,就算你当真能给的出所有银子,那也保不准有些人拿了银子,却也仍旧不愿意读书。”

“怎么会?”赵昱不解:“不用他们出银子,他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也并非是所有人都想。寒窗苦读十多年,最后却不一定能考□□名。可若是不读书,早早便能下地干活,或者学一门手艺,也并不比读书人差。”

赵昱迷糊了:“做官难道也不好?”

“天底下能做官的又有几人呢?”

赵昱眉头紧皱,还是想不明白:“可无论怎么说,读书考功名,就算做不了官,至少也比在家种地好多了。”

“在城中食楼里做小二,一月能有二两银子,若是能有手艺,一月能得的银子更多。要找出路,也能找到许多,并非只能在家种地。”闻茵没有再多说什么,夹了块肉到他的碗中:“夫君,吃吧。”

赵昱拿起筷子,可眉头还紧皱着。

他这一段饭吃的心不在焉,不时往门外看去,可之后也没再见到主人家的小孙子。

等一顿饭用完,他们走出去时,才在院子门口看见了小孩。小孩蹲在地上,手中抓着一个野菜团团吃得香,听见两人出来的动静,忙不迭跑到了一边去。赵昱顺着他跑走的身影看去,看见他手中抓着的团团不小心掉在地上,小孩也没在意,弯腰捡起在衣服上擦了擦,又继续放入口中。

赵昱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什么。

他想起方才桌上的老母鸡汤,两人都吃得不多,只喝了一碗汤便作罢,鸡肉也没有动几筷子。平日里他在宫中,满桌的菜也动不了几口,这会儿心中却堵得慌。

闻茵口中说的铺张浪费,张达激动的节衣缩食,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一直走到村口,他们又路过了那片田野,日头正烈,可仍然有许多人满头大汗地在田间忙碌。赵昱问:“读了书也无用,不读书也无用,那除了做农户,他们就没有出路了?”

“出路是有许多的。”

赵昱心想:做小二,做木匠,这算是什么出路?

“许多事情并非是想了,便能做到。”闻茵说:“这些农户已经足够勤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的连休息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已经尽力,许多事情,就算是他们尽力了,也不一定能做到。”

“那谁能做到?”

闻茵沉默地看着他。

赵昱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是他能做到。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所有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百姓们是否过得好,都与他的一举一动息息相关。

先皇耳提面命的教诲,也是在这时,他才忽然有了一点顿悟。

农户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些农户过得如何,全看他这个皇帝当的如何。

他这个皇帝若是当得不好,便是……便是民不聊生,要被人骂作昏君,还会有如闻英之人看不过眼,推翻他的皇位。若是他这个皇帝当得好,或许也是如闻英这般,得百姓口口称赞。

他隐约是明白了,可还有些不明白。

若是要当个盛世明君,如何才能算作明君?他已经勤勤恳恳,上早朝,批奏折,朝中的事情也尽力应对,他已经用尽了努力,为何还要被骂作昏君?

他与闻英究竟差了哪里?

赵昱想不明白。

他想问闻茵,可之后闻茵却一句也不提,也看不出他的欲言又止,赵昱也不好拉下脸去问。闻茵带着他走到了村口,一辆马车早就已经停在那里等候。

赵昱上了马车,也并没有去追究这马车从何而来,他眉头紧锁,满脸深思。

闻茵也没有打扰他,一路沉默地回了京城,到了宫门口才停下。

两人身上的衣裳还没有换,守门的侍卫吃了一惊,等进了宫,宫女太监们也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来。

赵昱全然不顾,回宫之后便进了御书房,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两日未处理的奏折已经高高堆起,赵昱看了一眼,几次抬起手,最后也仍然未拿起朱笔来。

他转过头问太监:“朕问你,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小太监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说:“皇上乃一代明君……”

他的话才刚开头,就被赵昱挥手打断。

若他当真是一代明君,上辈子闻英带兵打入宫中,这些宫人也不会跑的跑,逃的逃,没有一人愿意为他出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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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宫两日,闻茵回碧鸾宫才刚坐下没多久,文妃便闻讯找来了。

“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文妃道:“你知不知道,你与皇上一块儿出了宫,宫里头都传成什么样了。”

原先文妃是不在意这些的,可因着闻茵入宫,又与皇上走得近,她也就开始在乎起宫中的流言蜚语来。闻茵一出宫,这两日她可听到了不少话。

闻茵满不在乎地道:“就让她们说去吧。”

文妃瞪圆了眼。

“你与皇上出宫,还在外一日未归,还……还穿成这样?”文妃扯了扯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好端端的,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自然是有要事了。”闻茵:“文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这两日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文妃哪知道她的计划是什么,原本憋了满肚子的话,这会儿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时也说不出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都不理会,那我也不与你说了。只是我还是想问问,你是如何看皇上的?”

“如何看皇上?”闻茵道:“皇上也并非朽木不可雕,皇上能改好,自然是最好不过。若是能让皇上上进了,我爹也会高兴。”

文妃小心翼翼地道:“你该不会喜欢上皇上了吧?”

闻茵惊诧:“我岂是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性子,我当然清楚,只是我放心你,却不放心皇上。”文妃面露担忧:“皇上喜好美人,不然也不会见色起意把你收入宫中,宫中多少妃嫔,皇上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也见过丽妃,从前皇上就带她出宫过,如今却照旧被皇上忘到了脑后。我见皇上如今钟爱你,日日都要把你叫过去,我虽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真心,可我也怕你陷进去。”

闻茵哭笑不得:“可我见皇上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

“怎么会?”文妃惊讶:“若是皇上对你无意,当初又何必把你叫入宫中,皇上日日召见你,还特地带你出宫,怎么会是无意?”

闻茵心说:她也不知道,当初皇上为何叫她入宫。

所有人都以为皇上是见色起意,连她自己也这样认为。可她入宫以来,皇帝却从未透露过半点那方面的意思,几次连她自己也误会,甚至是昨日,还特地对她耳提面命,让她不要动感情。

饶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差不多摸清楚了皇帝的性子,可也还是猜不出皇帝究竟为何让她入宫。

闻茵猜不出来,也就不猜了。迟早有一日,皇帝会把他的打算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只对文妃道:“文姐姐放心,我与皇上是清清白白的。”

文妃不解。

她不是很能明白这清清白白是什么意思。入了后宫,还被皇帝日日召见,还能有谁清清白白的?

闻茵想了想,悄悄附到她耳边去:“我与皇上并非同房过。”

“……!!!”

文妃倒吸一口凉气。

她入宫过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论相貌,也不及其他妃子出众,入宫两年来,除非是重要的宫宴,平日里连皇帝的面也见不到,自然也不知道……

文妃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小心翼翼地凑到闻茵耳边去:“皇上他……是不是有疾?”

闻茵:“……什么?”

“太医瞧过没有?”文妃忧心忡忡:“皇上是不是要你帮他隐瞒此事?”

“文姐姐怎么会这样想?”她虽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疾,可这事关国运,太医那儿定然不会松懈。她与皇帝相处多日,也没见过太医,料想应当是没有的。

先皇可就只有皇上一个儿子,若是皇上出了事,这朝中上下可都不会安稳。

文妃道:“若是皇上无事,以皇上的性子,如何会放着你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不动?我进宫这么久,虽然没见过皇上几回,可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也听说过许多回。论相貌,你可不比后宫之中的谁差。”

闻茵想了想,道:“或许皇上在哪里撞坏了脑袋吧。”

要不然,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决心要奋发图强了?

文妃:“……”

……

如文妃所说,后宫之中对闻茵多有猜测,在皇帝带她出宫之后,众位妃嫔们的猜测可谓是达到了顶峰。

要知道,前一个被皇帝带出宫的丽妃,这会儿已经失了圣宠,宫殿荒凉的好比冷宫。

既然丽妃都失宠了,那是不是再过不久,连容贵妃也要失宠?

几个妃嫔动了心思,动作快的如齐妃,便已经端着一碗汤羹求见了。

赵昱没让人拦着。

齐妃端着托盘到他面前,声音柔柔地道:“皇上每日操劳,实在是辛苦,臣妾便想着做了一碗银耳羹给皇上补补身子。”

赵昱目光下移,落到碗中。

他做皇帝以来,有不少妃嫔用这样的借口找过他,原先他定是感动不已,可这会儿……

赵昱冷不丁问:“这碗花了多少银子?”

齐妃懵了。

“朕问你,这碗花了多少银子?”

齐妃哪里知道此事,连忙朝自己的贴身宫女看去。

自从容贵妃整顿后宫之后,除了份例之外的东西,一切都要花银子。这碗银耳羹自然也不是她亲手所做,而是让宫女花了银子从御膳房中买来的。可皇上为何会问这个?

宫女看了自家娘娘一眼,迟疑地道:“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赵昱倒吸一口凉气。

齐妃:“???”十两银子很多吗?

“浪费!” 赵昱厉声斥道:“你们可知道宫外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是用一碗普通的银耳羹,竟然就要花十两银子?!”

齐妃:“???”

赵昱烦躁地挥手:“给朕滚出去。”

齐妃慌张地跪地求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犯了错。

“等等。”赵昱指了指碗:“把它喝完了再走。”

齐妃:“……”

齐妃茫然地把那一整碗银耳羹喝完了,才挺着肚子捧着一个空碗走了出去。

赵昱叹气:“容贵妃说的不错,后宫果真是铺张浪费。”

宫中的这些妃嫔,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许是生下来便锦衣玉食,也不知道日子过的如何艰难。如闻茵所说,寻常人家一年只花五两银子,那这小小一碗银耳羹,便花去了两年的开销。

那些农户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何辛苦他也看在眼中,他也亲身经历过半日,吃几文钱的肉烧饼,坐着颠簸的驴车,那些农户连一碗银耳羹都吃不起……

……嗯?

赵昱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他扭头问太监:“方才那人说,银耳羹要多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