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年男人自然是洛萧的父亲无疑了。林子勿这才模糊地想起洛萧的家境,心里便有了一种朦胧的猜测。

但是那猜测让他浑身发冷,他甚至不愿再细想下去。

他看着管家向中年男人致礼,把他引到别墅灯火通明的正厅。

此时他便将洛萧看得更清楚了,她犹如蜜糖凝成的神女,像是文艺复兴时的雕塑,浑身充满着女性饱满成熟的诱惑,她的气息犹如甜到醉人的果实,在秋意里散发着清甜温柔的馨香。

他只见过她凌厉的模样,见过她强悍的模样,他只见过她穿衬衫,穿T恤,穿牛仔裤和运动鞋。

那时候他都觉得她好看,觉得她漂亮。

又何况是她现在这般模样。

“洛萧。”

忽然有人在楼梯上,低喊了一声。

几乎是所有人都回过头去,洁白的大理石台阶一路向上,楼梯旋转处,一个雍容华贵的男人静静立着。

那个男人眉眼间和林子勿有着几分相似,只是神情寡淡的多,面容线条也柔软得多。

洛萧紧紧抿着嘴唇,并没有说话。

她的父亲拉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前面来,笑眯眯地:“吴贤侄,好久不见啊。”

“嗯,洛伯父好。”

吴轼虽说是在和洛先生打招呼,但视线却一直停靠在洛萧身上,一寸都没有移开过。

他走下台阶,来到厅里。

很轻地和洛萧说了句:“你今天,很好看。”

洛萧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是睫毛簌簌颤动,过了很久,仍是不肯去瞧他,只在父亲的暗示下,说了句:“谢谢。”

吴轼笑了笑,那笑容雍雅宁静,从来属于自幼富贵之人。

林子勿站在角落里,看着吴轼的面容,还有他与自己过分相似的眉眼,心里像是有某一处忽然一点一点的,逐渐清晰了起来。

而又有某一处,又冷又快地沉落下去。

吴轼又去问候了其余几位年长的前辈,一轮寒暄下来后,才接过管家递来的扩音器,扣在丝绸衬衫领口边。

他欢迎了来宾,又一一向前来的商界前辈致意。

林子勿从他的致词中,更确定了前来的大部分都是有着适龄女儿的政客商贾,那些人非富即贵,都与吴家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自然,洛家也是不例外的。

吴轼介绍到洛家时,目光似乎是在洛萧身上多留了一会儿,语气又似乎多了几分温柔。

“洛伯伯与家慈是故交,而洛萧又是我阔别多年的童年旧友。经年不见,出落得窈窕至此,想来也是洛伯伯精心栽培的结果。”

林子勿像是被什么又硬又重的东西猛然砸中,一时间缓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晕眩,视野都是黑的。

童年……旧友?

阔别多年……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吴轼”这个名字耳熟了。

他从高中起就喜欢洛萧,关于她的事情,他多少都会去打听一些。

而吴轼便是他曾经听到的其中之一。

由于吴轼比洛萧还要大几岁,毕业的早,所以关于他的传闻到了林子勿这届,其实已经非常模糊了。

可是林子勿还是依稀知道洛萧曾经和这个人有绯闻在校园间传过,为此还耿耿于怀了很久。

甚至有一次,他忍不住去问洛萧有没有这回事。

那时洛萧几乎是又怒又急,一口便回绝了。他彼时年少,听到她矢口否认,语气又那么坚决,几乎是立刻就松了口气,不假思索地就信了。

他从来没有什么追求别人的经验,也看不懂女孩子的心事。

洛萧那一瞬间太过迅速、太过决绝的否认,他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吴轼。

竟然是这样吗?

他微微侧过脸,窗明几净的玻璃反照出他的容颜,他觉得有火焰在胸腔里剧烈地焚烧着,有人在火海中嘶吼哀鸣,痛苦蜷缩,最后成了一团焦臭灰烬,成了一团稀泥烂土。

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洛萧对他那么好,还以为只是她心疼一个只身来到西北,人生地不熟的小孩子。

过了那么多年,他才终于明白。

原来不是的。

林子勿忽然觉得无限疲惫,犹如浩劫过后,焦黑的屋瓦散发着臭味,还冒着一点大火过后的黑烟。

一切都被烧尽。

他一个人站在家徒四壁里,站在断壁残垣中。

回想往日温馨,昨日柔情。

只觉得连指尖的血都冷透了。

☆、你比我高了

于是,意料之外的。

并没有折辱,没有刻意的让他出丑。

吴轼就像一个翩翩君子,而他简直像个最狭隘的小人,心怀敌意,披衣戴甲,全副武装地来参加他的宴会。

但那个君子却什么都没有对他做,甚至不曾惊扰他的用餐。

整场宴会,吴轼提都没有提到林子勿的名字,也不曾请他上台演唱。

他就像根本不记得自己还邀请了这个人,或者像是格外贴心,不愿意让旁人过分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让他难堪。

总是,随着宴会气氛渐好,宾主渐欢,也渐渐无人记得这里还有一个身败名裂的昔日天王。

这对林子勿而言,本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他靠在那个无人注意的位置,端着分层已渐模糊的鸡尾酒,脸色苍白如玉,抿着嘴唇,神色像是悲伤,又似冰冷,灯红酒绿中,并不能看得太真切。

饮至深夜,年纪大的长辈都去别墅后区的客房休息了,而把场子留给了年轻儿女交流感情。

酒酣意畅时,人们纵情狂欢,欢腾的啤酒泡沫里,提琴竖笛齐响,鼓号钢琴共鸣,淑女们喝多了,倒也不再冷艳,挽着舞伴的手笑得脸颊通红,在舞池里翩跹如蝶。

林子勿的眼睛一直都落在洛萧身上。

她倒是没有和别人去跳舞,全程也没有什么笑意。

但林子勿明白,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不高兴。她向来不喜热闹,去个动漫节都把她憋了个半死,更何况是这样的狂热场面。

台上的节目从交响乐队演奏舞曲,变成了一个白俄罗斯DJ火辣性感的热舞,更将下面纵情的男女带上欢闹的□□。

洛萧却拿着手机,坐在舞池边上,低头默默刷着屏幕,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鼎沸人声中,有个欣长英俊的身影向她走了过来,那个人正是宴会的主人吴轼。

吴轼低头和洛萧说了几句话,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能看清两人的神情,只能看到最后吴轼捉住了洛萧的手腕,洛萧似想挣脱,但林子勿瞧见吴轼终是把她拉了起来,两人一齐消失在舞池深处,于是便想,或许她那一瞬的挣扎和僵硬,也只是自己因太痴心妄想而生出的错觉而已。

林子勿立在原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近乎是一种麻木。

只有眼睛,还是习惯了,习惯追逐洛萧的身影,在晃眼的酒会彩光眩灯里,偶尔看到洛萧和吴轼的身影一闪而过,又被狂欢的人们淹没。

他看着他们跳舞,脚步像是踩在他焦黑的废墟上,像是要把他心里最后一点火光,最后一点温热都踩熄,踩碎。

林子勿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好像那些过往的青春,那旧梦芳华,都烧光了,从过去,烧到现在,连带着把未来也焚尽了。

十年缠绵,可怜焦土。

他在此刻,竟忽然生出一种年迈之人才会有的无限苍老来。

他曾笃信自己一生不会失魂落魄,一生都将傲不可折。

现在他明白不是的。

他近乎无法呼吸,喘着气,慢慢地,在角落里捂住失了心律的脏器。

他的傲骨,其实早就在深爱上洛萧的那一刻起,就被她折碎了。

她对他的感情,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人,才施舍给他的吗?

她对他好,原来竟只是他和这个人容貌相似,眉眼如一。

最终,她会为这个人穿上曼丽衣裙,牵着这个人的手,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而他只能像一块可有可无的破烂幕布,在窗户边冰冷冷地待着,是吗?

林子勿一生显少觉得委屈。

凡事求而不得,都觉得是自身努力不够,不怨旁人。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不公,觉得愤怒,觉得屈辱。

觉得心如刀绞。

舞台上的话筒已经是由欢闹的宾客上去抢着唱了,来宾中不乏演艺圈的歌手,此时酒过三巡,都半醉半醒地想上去亮一亮好嗓子。

林子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脑袋像是烧着了,理智剩下的那么少。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舞台上了。

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是等他察觉自己做什么之后,他平静地想了想,也并没有任何后悔。

那个唱的摇头摆尾的摇滚歌手一曲正好唱罢。

还想再唱,话筒却被林子勿淡漠地拿过了。

摇滚歌手正要笑着再夺,镭光灯扫过,正照到林子勿如松间白雪般清俊的脸庞上,那歌手看清来人,几乎是倒抽一口气。

“你……”

林子勿气度里没有半点落魄,依然是天王旧时风度:“你下去吧。”

歌手:“可你——”

“下去。这里有我就好。”

他的话像是有某些不可抗拒的气势,那歌手愣了愣,竟就乖乖地把话筒和位置都让给了他。

下面的人都还在狂欢着,还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舞台上发生了什么。

直到林子勿脱去了熨烫妥贴的西装外套,就那么淡淡地,把外套扔到了鼓架边,袖子卷起,抱了一把吉他,坐到了高椅上。

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着一束苍白的白色聚光灯从天顶打下。

那冰冷的白色犹如大雪,缓缓地,覆盖了他的脸庞,肩膀,将他包裹在一片苍茫之中。

他轻轻拨动琴弦,略带生涩的嗓音,开始低慢地唱响。

林子勿不是专业歌手,但情之深切,声音清冷,却也逐渐让舞池里的狂欢的人都逐渐注意到他。

看着他的先是一小撮人,然后渐渐鼎沸,人群里有越来越多的目光向舞台投过来,一开始还有人窃窃私语,对林子勿上台演唱有着这样那样的猜测和评价。

渐渐的,那些喧闹声越来越轻,最终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那束洁白的光芒。

眼眶渐红,嗓音渐哑。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

他缓缓合上眼睛,喉结滚动。

聚光灯隔着温热的眼皮,染得视野一片薄红。

一曲终了,空气中弥漫着几乎可以用手指尖触碰的哀恸,没有人出声,原先喧嚣无比的华美厅堂内,俊男美女们沉寂一片,谁也没有想要先打破这份默然。

过了很久,才忽然有人抚掌称赞。

清脆的拍手声,林子勿睁开眼睛看过去,吴轼站在人群中央,清雅如同一尊神像,他脸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慢声慢语地说道:

“林先生,好本事。”

林子勿不与他说话,甚至不看他,目光只是落在他身边的洛萧身上。

洛萧似乎没有想到林子勿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脸色一时煞白,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吴轼说:“以前只久仰林先生演技卓绝,不想今日一展歌喉,竟也是技惊四座,令人动容。这般才华,委屈了总是不好的。人品和才华本就不是一回事,我是惜才的人,如果林先生愿意,我倒是可以帮一点忙。”

林子勿的污名便是他扣上的,此时他又说要帮林子勿的忙,看起来好像是想要再做好人,其实不然。

他邀请林子勿前来赴宴,只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一个戏子,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天生富贵的。

他觉得林子勿去掉了影帝的光华,就像满屏华翠的孔雀被拔光了尾羽,合该自惭形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觉得□□无情,戏子无义,落入泥潭的天王自然会爱惜自己的面子,即使看到洛萧就在眼前,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

可是他到底是不懂林子勿的。

这个人不是戏子,他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认认真真,勤勉努力的演员,于事业,他问心无愧。

这个人也并非无情,他深爱洛萧,他浸泡在灯红酒绿的圈子里,却从来洁身自好,心里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于这份感情,他虽有不甘、虽有心疼,却并无任何后悔。

于是面对吴轼明显想当众折辱他的那番“好意”,林子勿连理都懒得理会,只冰冷地:

“不必了。”

吴轼沉默一会儿,笑了:“林先生……果然是白雪般的人,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假。”

林子勿却根本不再和他多言,深深看了洛萧一眼,话筒还拿在手里,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可是他偏着头,想了很久,却也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曾经觉得自己和洛萧有着说不完的话,只要在她面前,哪怕再琐碎的小事他都可以说的津津有味,眸子发亮。

但他错了。

原来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他瞧着她,却已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