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和竞彤不会再见面了。”他低声承诺。
她埋首在他胸膛,眼泪无声流了下来,滴落在他的衬衣。
这年的春节特别早,在一月份的最后一天。
达陵西路的土地挂牌交易就定在春节前,因为寇中绎提过汪家对那块地感兴趣,双晴便格外留意,然而临到土地拍卖那天,她却在半夜里生病了,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后来彻底醒转,觉得全身发冷,起来开灯一量体温,烧到三十八度五。
她没惊醒别人,自己找到退烧药,灌下大半杯水,钻回被窝。
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扁桃体肿得几乎说不出话,昨天半夜空腹吃药,胃还有点不舒服,她勉强从床上起来,想下楼吃点东西。
一出房门就看见走廊里的顾天成,他一边打着领带,一边急步走向楼梯,她本想开口叫住父亲,告诉他自己病了,看他神色匆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反而是顾天成见她形容萎靡,脚下停了停:
“晴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轻轻嗯了声:“有一点。”
“很严重吗?”他随口问,马上看看手表。
双晴见状,当即改口:
“还好,爸爸你着急出门不用管我。”
“我今天要去区政府,再晚十分钟高架上就要堵了。”他边说边快步下楼,“要是觉得不舒服,叫司机送你去看医生。爸爸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双晴静默,看着他急切离去的背影。
刘惠娟从厨房里出来,见她一个人站在楼梯口,便问:
“晴女,你早餐想吃什么?”
“娟婶早,有白粥吗?”
“你怎么声音都变了,感冒了吗?身体要不要紧?”
“有点发烧。”
“白粥没营养,我给你做碗芥菜烧骨粥,你赶紧躺回床上去。”
“谢谢娟婶。”她眼眶发热,由衷感激。
顾天成不是没听出她嗓音沙哑,他只是无暇以顾,大概还觉得家里女佣司机齐备,会有人照顾好她,心口发闷的她转身回房,待刘惠娟端来早餐,她也没胃口,吞咽时喉咙如灼如烧,勉强吃点垫垫肚子,服过药片,继续蒙头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到床边有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在交代谁,等她醒来要给她量体温,如果还不退烧得去看医生,那女人的说话声很低,昏沉中有一瞬间她以为是母亲回来了,轻轻叫了声妈妈,四周随之寂静下来,她再度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睡乡。
这一病就病了两天,期间寇中绎来电,她闭口不提。
待顾天成记起女儿不舒服时,她已然初愈。
隔日是除夕,刘慧娟回了自己儿子家。
每年这天的年夜饭,惯例是顾天成阖府统请钟怡娘家人。
宴席照旧订在五星级酒店,这种一家团圆的场面,双晴以前都是勉为其难出席,今年身体不适,原本很不想参加,只是下午时分,顾天成敲开她的房门,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完好的顶级名牌手提包,那个款式她在FASHION频道里看到过推介,这个月初才刚上市。
父亲哪懂潮流时尚?这番示好,显然来自继母授意。
上次顾令勉送医,她没揭穿两名保姆的过失,也不知是否她们怀着感恩心理,在和女主人复述经过时为她说了什么好话,又或者是钟怡感激她当天对顾令勉的照顾,总而言之,从那天之后,钟怡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她的性子向来好商量,人退一步,她让丈三。
何况两人原本就没有深仇大恨,那些心结矛盾全为着维护朱翡真,然则就为了这点,她虽不至于和钟怡营造一家融洽局面,却也不好再闹得那么僵,毕竟在许多事情上,朱女士或多或少仍须仰赖前夫,最后她稍作打扮,下楼等候出行。
不一会,顾天成和钟怡也从二楼下来,保姆抱着顾令勉跟在身后。
双晴坐在沙发上翻杂志,看到和房地产有关的消息,自然而然想起了达陵西路的地皮,不知花落谁家,汪锦程有没有如愿得手?她起身,随同顾天成往外走。
想想父亲做这一行,很可能了解情况,便问道:
“爸爸,前几天达陵西路有块地挂牌,你知不知道被哪家拿走了?”
旁边钟怡听闻,惊奇地看看她,又看看顾天成:
“那块地不是你买了吗?”
双晴整个人愣住。
顾天成朝女儿笑笑:
“维州的房地产开发了这么多年,市区里的地所剩无几,每一块都很有价值,大家都想抢,爸爸也不例外,说起来拍卖会那天见到刘振鸿,他还提起你了。”
“谁?…啊,刘局,我是见过他一面。”
她的脑袋非常混乱,按说顾达集团参与竞标很正常,可她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哪里不对,无奈刚刚病好,脑子运转有点迟钝,模模糊糊地抓不到头绪。
顾天成和妻儿保姆一辆车,双晴独自坐另外一辆,由司机驾驶出去。
她迟疑许久,直至到了半路,终于尝试拨打汪锦媚的电话。
没想到很快就被接通,但还没等她开口,汪锦媚率先一声冷笑:
“你爸还真是跟你一模一样啊,都爱抢别人看中的东西!我应该说有其女必有其父,还是该说你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顾双晴,我真他妈后悔认识你!”
她张了张嘴,胸腔堵得说不出话,哑口无声:
“锦——”
嘟嘟嘟嘟嘟嘟嘟…
她慢慢放下被挂断的电话,命运不留余地,友情真正走到了尽头。
沮丧地靠向椅背时,手机突然响起。
“顾双晴你在哪?!”朱翡真劈头盖脸,指名道姓,斥骂口吻极不客气。
她惊讶得很,往年这个时候,母亲通常都是趁年假难得,早早出国旅游去了,她前段时间情绪低落,这几天又生病,最近疏于联系,没想到朱翡真竟然人在维州。
“我在车上。”虽不明白母亲怒气何来,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明,“跟爸爸去酒店吃饭,妈你晚上有安排吗?要不要我过来——”
“吃什么饭?啊!我怎么忘了,每年的大年三十,顾天成都要孝敬岳父岳母的是吧?可是顾双晴我拜托你!你能不能醒一醒?你外公外婆早八百年前就死了!你跟别人一家三口去凑什么热闹?!还是你现在和他老婆好得很,也叫她妈了?!”
双晴无力地深呼吸,极为忍耐:
“妈,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无端端发什么脾气?
“去哪个酒店?你说!”
她报上酒店的名字,朱翡真啪声就挂了电话,快得让她无奈,本想拨回去,然而知母莫若女,她太了解母亲的性格,正在气头上的朱翡真绝不会好好听旁人说话。
一路上思前想后,直到下了车,她还是没想明白,朱翡真对她发火所为何来。
钟家众人聚集在酒店外的花圃旁边,碰头后照旧是一轮热切寒暄,她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为着母亲莫名其妙的发飙,仍然心神不宁。
被姑姨婶嫂包围着的钟怡刻意带上几分关怀,对她说道:
“双晴,你公务员面试的录取通知寄来了没有?”
“双晴考公务员吗?”马上有人追问。
不意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她只好笑笑,嗯了一声。
“也没见她怎么复习,笔试就考了第一。”钟怡含蓄地炫耀。
“那可真了不起!我早看出来了,这孩子特别聪明!”
在七嘴八舌的奉承下,她不得不虚怀若谷,打着哈哈。
小令勉攀附在钟怡的肩膀上方,仿佛感染到大众的欢欣,不停地挥动小手,一边笑眯了小眼,一边口水延绵。双晴见状,从包里拿出纸巾为他拭嘴,小朋友以为她逗自己玩,兴奋地朝她探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在钟怡怀内咿咿呀呀挣扎。
钟怡一看就笑了,索性把他半推出去:“宝宝是要姐姐抱吗?”
双晴微为失措,只能接过小人儿,有样学样地抱在怀中。
“姐弟俩的感情好着呢。”旁边又有人夸赞。
走到酒店门口,遇上一行人从里面出来,双方互相避让,对面李证先离得较远,看见被孩子脑袋遮去半边脸的双晴,他咧嘴一笑,正要上前招呼时,就看见她侧后方的车子飞驶而近,当场刹停,一声尖锐的喇叭惊得众人齐齐回望。
双晴回头,见是朱翡真的车子,没来由地慌了慌,把顾令勉还给钟怡,向推门下车的朱翡真走去:
“妈——”
啪!
血气急剧往上震涌,脑袋瞬间晕了晕,原本发烧刚好,她身体还虚弱着,朱翡真这一巴掌又下了大力气,把她打得眼前金星乱舞,脸上火辣辣地痛,心口一片茫然。
“朱翡真!你疯了是不是?!”顾天成惊喝,快步走到被扇呆掉的女儿身边。
朱翡真满面怒容,瞪着双晴的眼内似欲喷火:
“疯的人是她!我今天就是来教教她,以后少管闲事,学会尊重一下长辈!尤其是她妈!”
“女儿怎么你了?平常你不给她找麻烦就不错了!她都多大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手打人算怎么回事?还说教她,你有资格吗?”
“顾天成你别忘了,这个不肖女我也有份!我是她妈,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她生出来!我想打就打,想教就教,轮不到你来指责!你要是对教儿育女有兴趣,不如去管管你的宝贝儿子,别拿我女儿当低声下气的保姆!”
钟怡听了脸一沉,冷声轻哼:
“你还记得是她妈?她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两天,你这个做妈的知道吗?”
朱翡真被问得一哑,可能觉得丢脸,瞬间恼羞成怒:
“她就算死了!也是我女儿!关你什么事?要你在这装好人!”
钟怡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继女,忍了忍没再回嘴,抱着顾令勉往里走。
双晴耳中持久的嗡鸣逐渐消退,被抽得粉碎的涣散知觉慢慢聚集回来,她抬起手,按在就要当场发作的顾天成肩上,示意他别和母亲一般见识,这里是公共场合,朱翡真的车子还横亘在不能停靠的酒店门口,闻声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绝不能让父亲在人前失态。
她勉强扯开如烙铁灼烧的嘴角,内里尝到了浅浅的血腥味。
“爸,你陪大家进去,我和妈聊聊。”
“还和她聊什么?小心她发起疯来又打你。”
“你说谁发疯?是啊!我不疯当年怎么会嫁给你?我简直是瞎了眼!”
双晴用力将顾天成扳转身,往前推出几步:
“爸你先进去!我一会就来。”
顾天成回头一看全是围观人群,终于冷静下来。
“你别跟她多废话,快点进来吃饭。”
看着父亲带同一干人走进酒店,双晴才开口:
“妈,你现在可以说说,我到底哪里、怎么不尊重你了吗?”
“你还有脸问我!”
朱翡真黑沉着脸,从包里翻出一个小东西,摔到她手上,转身甩上车门绝尘而去,双晴看着倏忽去远的车尾,呆愣半天,低头看了看手中的MP4。
她打开电源,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是段录音。
“沈先生——”流泻出来的赫然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彻底傻住,越往下听越觉怪异,有些话她记得自己不是那么说的,还有些话,那天明明针对的是沈承贤,怎么变成了她说“我妈——”怎样怎样。
重听一遍,终于了悟。
她想螳螂捕蝉,没想到反被跟随在后的黄雀啄了眼,那天她和沈承贤的对话,不但被坐在身后的女子录了音,还被剪辑合成,原意已经大变,然后不知怎么就被朱翡真“无意中”听到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谈话录音,以沈承贤的狡诡,自然能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难怪朱翡真会发那么大火,只是空有一身脾气,没有一点脑子,就算她这个女儿再怎么鲁钝,也绝不可能对外人那样损自己的生母吧?尤其那男人还和生母关系密切。
但朱翡真就是信了,不是尽信沈承贤,而是相信她自己亲耳所听。
双晴偏是把当天的录音删掉了,然而就算她没删,沈承贤先下手为强,一样可以狡辩,反诬她的录音才是事发后不甘心伪造的,只为了洗脱她自己。
现在就算她飞到天上银河,也已经洗不清。
她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出,握着MP4抱头坐在花圃边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要天大地大,只求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角落,能让她远离世上一切。
酒店三楼的中式包房内,顾天成不放心地站在窗前。
钟怡抱着儿子走到丈夫身边,远眺一眼绿丛簇拥中久坐不动的蜷影,低声道:
“要不要叫小王下去带她上来?”
顾天成摇头:“先让她静一静。”
说完目光陡地一深,望定驶到花圃旁停下的车子。
呵气成寒的深冬,晴日难得,西下的斜阳挂在高楼矗立的顶角,把灰蒙蒙的半空晕染出一抹昏黄,迎着夕照走在冷冽刮面的凛风中,有种幽微温暖的错觉。
寇中绎瞟向酒店门口,远候在那儿的李证先朝他挥手离去。
他半蹲在俯首于膝的双晴面前,柔声道:
“乖,给我看看。”
手掌从纤细的颈下切入,抬起她沉晕的脑袋,脸上五指红印犹在,眸光空洞暗淡,仿佛在他到来之前,她身体里的某部分生机连同灵魂已经殒灭。寇中绎心口一痛,她万念俱灰的样子,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他的神经末梢。
他抓过她手心的MP4,打开听了听,精准地一把扔进了垃圾筒。
“为什么?”她迷茫低问。
为什么沈承贤要大费周折,陷她于不仁不义?
“你管得太多,过度保护你的母亲。”无疑是对方实施掘金计划的最大阻碍。
“你…怎么会来?”似乎不管她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她忍不住倾首,脸颊贴紧他的手掌,借一点温暖如春,安定疲倦的凡心。
“大仙告诉我你在这里。”他轻抚她肿痛的脸孔。
“过年你不用陪家里人吃饭吗?”
“本来要的。”
在一刻钟之前,接到李证先的电话时,他正准备驶上快速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