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翡真把奶茶端过来时,她递上银行卡,说:
“妈妈,这个你拿着,密码是你生日。”
世上最能给到女人安全感的,除了伴侣就是充足的金钱。
在社会巨大而无止境的压力下,人到中年容易产生危机感,伴随年岁增长,这种危机感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强大,在退休或再无力获取收入的界点来临时到达顶峰。
这就是为什么有相当一部分长辈,愈老愈计较,愈看重钱财。
对危机人群来说,没什么比手握足够钱财更能宽心。
双晴只愿母亲千岁无忧。
朱翡真意外惊讶,夹杂着酸慰和欢喜,这个一向与父母保持距离,极少亲近她的女儿,如此乖巧体贴的时刻实属罕见,她疼爱地摸了摸双晴头顶的黑发。
“我不缺钱,你那点零花钱自己留着,不够用时和妈妈说。”
双晴本能地想避开母亲的手掌,那瞬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僵着身子默默忍受,在过去二十年间,朱翡真像这样真情流露对她爱护有加的次数屈指可数,她非常陌生,极不适应。
“我把爸爸送我的跑车卖了,这笔钱你拿好。”她顿了顿,轻声道,“妈妈,你以后别再向爸爸开口,想要什么和我说,我明年开始工作,可以照顾你了。”
“真是傻孩子。”朱翡真大为感动,双目湿润。
为了不让女儿察觉自己失态,她转头望向阳台的移门外,旧时记忆如同依附在遥远视线中的天边云鸿,影影憧憧,模糊难辨,转眼飞得又高又远,再也遥不可及。
“我不是故意给你爸添麻烦,当初我和他离婚时,两个人都不肯放弃你的抚养权,后来他说服了我,让你留在他身边对你的成长更有利,为此我和他签了协议,他必须保证以后就算再婚也不能生儿育女,这样我才愿意把你的抚养权给他,如果他不信守承诺,就得给我五十万,女儿,这笔钱妈妈是为你讨的,我想为你要一点保障,虽然数目不大,但将来你结婚的时候,这就是你的嫁妆。”
没想到背后另有真相,双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心口刺痛大恸。
“你怎么不跟他多要一些?”话到嘴边全成了哭声。
“那时他的事业才刚有起色,资金全压在项目上,手头没多少现金。”
早知道顾天成今时今日这么成功,将一盘生意发展到集团化经营,当初她怎么也得要个一两亿;又或者,早知如此,当年也许她就不会离婚。
这晚朱翡真为女儿做了顿家常菜,双晴吃过晚饭后才回学校。
一觉醒来,已是平安夜。
她仍旧前往自习室,待在僻静一角,直到天黑。
每年到了这个万众齐欢的节日,就连城市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都能看到圣诞树,人潮没顶的校园中心更不用说,女孩子个个打扮得艳压群芳,全身上下散发出青春活力,与七彩夜阑相得益彰,男孩子手里不是拿着精致的圣诞礼物,就是抱着大束嫣红的玫瑰,这是一个比情人节更属于情人的美丽浪漫夜晚。
校道和草坪上不时传来欢笑声,外面的世界越热闹,越显得自习室里寥落冷清,然而这些都与双晴无关,她戴上耳机闭上眼,专心练习英语听力。
空气中仿佛有轻微的波动,她还没来得及睁眼,耳塞已被人一把扯下。
抬头看见出现在面前的汪锦媚,受惊吓的她一时无语。
汪锦媚恼容满面,抄起桌上她的书甩到一边,出声讥讽:
“这样你就不忙了吧?”
分辨不清汪大小姐的来意,她小心开口:
“什么事?”
“干吗不接我电话?我得罪你了,还是我对不起你了?”
她怔了怔,低头翻出背包里的手机,屏幕上好几个未接来电。
“这是自习室,手机调了静音,我不知道有电话进来。”她诚心诚意道歉。
汪锦媚怒气稍平,面色仍然生硬,似乎这样跑来找人,连她自己都别扭。
“收拾东西,他们已经在夜庭了。”她冷声说完,转身就走。
双晴乍一听,有点反应不过来,然后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猛楸了一下,欢喜得痛楚,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慢慢起身,把书本放进背包,迟疑着跟了过去。
下楼上了车,汪锦媚发泄似的一路风驰电掣,两个人都不说话。
她不知自己可以说什么,汪锦媚则明显什么都不想说。
夜庭彩灯闪烁,布置得欢乐洋溢。
平时惯坐的榻座上,比往常多了不少人,见双晴出现,一个个笑打招呼。
她笑着一一回应,只下意识避开某道存在感强烈的视线,从她走进夜庭的瞬间,就全身上下都被笼罩在他专注的目光中,让她觉得异常局促。
寇中绎看着她移步到榻座的另一边,似乎她的每一次选择,都是远离他,她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在他眼内却是躲避得太过明显,眸光垂落在她正打算脱鞋的纤指上,平静面容淡淡展开一笑。
“吃过东西了吗?”他当众开口,神态自然。
“啊?”她无意识轻应,脑子慢了半拍。
这不是她曾设想过的和他再次相遇的情景,她原以为自己会幽怨,而他或许会尴尬,不应是现在这样,他言辞举止从容坦荡,仿佛与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改变。
“随便…吃了一点。”她垂首应声。
本想抬眼直面他,做到如他般镇定自如,可是那些压在黑暗心底的情绪,如浪潮涌起胀满她整个胸腔,使得说话和呼吸一样滞闷不畅,眸光依然固执避离。
“这么说就是还没吃?”他关怀备至,已然起身,“我陪你去餐厅。”
“不用了。”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下意识看向汪锦媚。
汪锦媚坐在最里面,身前有人半挡着,处于阴影中,有点面无表情。
反倒是汪锦程轻晃着手中的红酒杯,善意地对她笑道:
“没吃的话去吃点,不然晚了胃不舒服。”
“走吧。”寇中绎敦促,幽深双瞳擒住她被唤回的视线。
躲不掉四目相接,她心口如被钟槌撞了撞,微微发麻刺痛,再拒绝未免矫情,一旁汪锦媚爱理不理的样子,留下来又有点难堪,她无计可施,沉默地跟他走。
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他整个人似乎迅速沉静下来,挺拔的身影直视前方,只留给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面,打着暗影的下颌线条坚硬凝练,心念深沉如海。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通往餐厅的廊桥。
那是座造型奇特的悬空铁索吊桥,她心神恍惚不定,一不注意就踢到了桥板,趔趄的瞬间被他疾速揽住细腰,手臂一用力,她被扯入他怀内,他掌心的温度隔衣传来,捂得她肤骨发热,喃喃细语和低缓呼吸尽在她的耳垂边沿。
“你得学会照顾自己,掉下去没人救你。”都说爱情是深渊。
那夜在鼎庐的后楼梯口,微醺的她素手扶墙,长裙晃荡,也是这样踢到楼梯跌跌撞撞,细致孤单的身影就像降落凡间的迷路精灵,从此进入他的视程。
在她意识到要挣开时,他已松了手,那意韵低回的耳语,恍如只是错觉。
询问过她不介意,他要了吸烟区,两人在铺着红格子布的餐桌前落座,因为是圣诞节,灯盏全灭烛光幽幽,别样朦胧温馨,触发人们最易感的心情,仿佛回到旧日时光。
眼底再度抹过回忆的潜流,他合上手中餐牌,慢声交代:
“再来一盘芥蓝,不去皮的。”
低头坐着的她不禁抬首,他明知她不吃带皮的芥蓝。
“试试看,说不定也吃得惯。”他漫不经心。
只要下定决心,肯去尝试,不但生活习惯可以改,饮食方式可以改,人生走错的路可以回到正途,爱得不对的那个人…一样可以换掉。
她微细而绵长地呼了口气,以图定住混乱的心绪,问道:
“你把我叫出来,是有话要说?”
他没有回答,从外套口袋掏出云烟,抽取一支,把烟盒扔在桌面,手中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就着蓝色跳跃的火苗,点燃叼在唇沿的烟支,轻轻一吸一呼,薄雾似的缭绕烟气在面前飘散开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这么淡淡呈现。
她愈发看不清他的面容。
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是过眼云烟。
“你先吃点东西。”他柔声如哄,带着难能一现的宠怜。
她并不觉得饿,然而面对再度陷入静默的他,还是顺从地拿起了筷子。
他静静地抽烟,暗漾微澜的目光凝定在她的脸庞,看着她檀口启张,露出一点贝齿,皱眉把嫩绿带皮的芥蓝轻轻咬住,微嘟的嘴儿像小小初开的海棠潋滟诱人。
他喉舌发干,腹下燥意欲动,倾身掐灭烟蒂,端起冰柠水灌入喉咙。
放下饮去一半的水杯,心头依旧缠绕着排遣不去的烦闷,任如何进退,都是无解,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不再看向对面,垂视在薄烟蔓延的指间。
她暗暗皱眉,抽得太凶了。
他抬首看来,目光无法控制,仍掠过她胭色小嘴,缓声道:
“我买你的车子,是为了给姑姑在维州的这段时间代步,她以前在国外用惯了司机,开起来比较生疏,不小心把车子的中控系统锁住了,你那辆跑车是最新款,有些仪表功能连我也不熟悉,所以那晚我找锦媚,是请她过来帮忙把车子解锁,没有别的。”
他从来没有给过汪锦媚任何错觉,如果这是她心中介意。
她夹菜的动作定了定,轻咬着唇瓣:
“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当然。”
“为什么你没钱买一套房子,却有钱买这样一辆车?”
他看着她轻轻笑了,好看的长指滑过白色烟支,娴熟地弹下细碎灰烬:
“我从来没说过我买不起房子,事实上我父母略有薄产,只是我不想用他们的钱而已,其次是我姑姑支付的车款,只有感谢你的那一小部分,才是我自己出的。”
“我原以为寇丹阿姨虽然上了年纪,但也许在国外就是开惯了这种类型的车子,既然你说她平时是用司机,那为什么你会向我买下这种跑车给她?”
他大可置一辆国内现成的顶级房车,再为寇丹雇个司机。
“你觉得呢?”他不答反问。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买星宇豪庭的房子,我爸给的优惠价出乎你的意料,你不想承这份人情,但又没机会回馈,你如果直接说把优惠的钱还我,我肯定不收,不会给你银行卡号,所以你买下我的车,趁机把那部分钱退给我。”
“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什么?”
“我想接近你。”
她耳根一热,桌子底下紧张绞握着的双手颤了颤。
“最后一个问题,你来取车我们去吃饭时,甚至那天你开会之前,都还好好的,为什么开完会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她神色僵硬而勉强,“你…刻意不联系我,是吗?”
寇中绎眸光幽动,为她的聪颖和敏感。
“那天开完会,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关起门训了一顿。”
“你工作出了纰漏?”
“和工作无关,是其他事情,我发觉我也许是错了。”
寇中绎如实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就只对那天的事不多做解释。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脏开始紧缩,一种极度恐惧的预感慢慢渗入直觉,使她无端害怕他即将出口的下一句,迅即从椅子里站起。
“我吃得差不多了,回去吧。”
他完全不动,微仰首看她:
“你还好吗?”在两人分开的多少个漫长三秋。
不着边际的问话缓和了她的紧张,却令敏感的心弦更加颤动。
挺好、不好、就那样,她不知道哪个答案更合适,索性沉默不应。
他没再说话,垂首掐灭烟蒂,召来侍应结账,与她原路返回。
这一次他跟在她的身后,走到吊桥前,他慢慢停下脚步,深眸暗如幽冥的奈何桥水,凝聚倒映着她的清晰身影,似乎要趁她不觉将她的魂魄遽然摄走,又似他的情思意绪在这一刻反常地竟被感性完全占据。
“双晴。”他轻然昵唤。
她全身颤抖,以手扶着桥柱,死也不敢回头。
他一直不提为什么不回她短信。
“你离开维州,好不好?”他缓慢低哑道。
时光的飞逝从来不可留,圣诞过完,元旦转眼亦已溜走。
维州迎来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雪花在茫茫半空飞舞许久,渐渐积聚枝头。
双晴像往常一样,依时想到要探望母亲,却预先约了两次,朱翡真都不在本市,电话里说新结识了兴趣相近的驴友,大家一起出国游,一会去了斐济,一会去了斯里兰卡。
得知母亲对生活又积极起来,她心里倍感安慰,接连几回找不到人,也就放手不管了,专心复习期末考试,在休息的间隙,散步到隔壁阅览室,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
“省人大组织发改委和交通厅等相关部门,进行了认真负责的研究之后,提出了修建联通维、景、相三州高速交通枢纽的预案。”
还没摊开仔细看,便接到顾天成的来电:
“考完试了吗?”
“还剩最后一门。”就快获得解脱。
“假期有什么安排?不出去玩就回家住,让惠娟给你调理调理身体。”
“我还没想好,妈最近喜欢旅行,看她下次去哪儿,我说不定跟她去逛逛。”
顾天成听了一怔,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半辈子,他第一反应就是问:
“她自己一个人走,还是和什么人一起?”
“和几个驴友吧,具体什么人不清楚,总是找不着她。”
那边顾天成用内线唤来王准,扯过便笺写下朱翡真三个字,食指敲了敲,示意马上去查查,前妻如今身在何方,另一边他与女儿的谈话切入正题:
“你那位叫寇中绎的朋友,寒假是不是带回来和爸爸见一面?”
双晴呼吸一窒,声音全然寂灭。
…
“你离开维州,好不好?”
…
这是那晚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下意识地当作没听见,一直一直拼命往前走,不敢回头去看他,直到走出夜庭,而他没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