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门而出的仓促脚步声从墙外乱沓经过,很快消失无踪。

搂在她腰间的臂弯无声松开,停在她侧面的深泓目光也随之收起。

直到这一刻,双晴的安全感才真正回到体内,高度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脑海里便不停闪现出惊心动魄的血幕男尸,不适的反应一下子涌入胃袋,她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杀…杀人了…快报警…”她结结巴巴,语不成调。

“那两人已经报过警,警察应该很快就到。”

他稍微退后,眼神深不可测,看着她难受地弓腰抚胃,极力控制自己。

刚才一眼扫过,屋里的男尸面目青灰,手足发暗,应该是已经死去多时,尸体上未被血染的皮肤渗出水汽,说明之前可能冷藏在低温的地方,被人装在袋子里搬过来,暴露在空气中,温度升高,才遇热化水,至于地上的一摊血,腥味淡薄,颜色发暗,明显不是刚从人体里流出来,要是他没看错,那黄毛小子最后往袋子里塞的是市立医院输血用的血浆袋子。

他们不像杀人犯,而像是在伪造血案现场。

这时楼梯间上方传来女声的叫唤:

“中绎,楼下看完了吗?差不多该走了。”

“来了。”他走出房外应声,略为思忖后没再返入房中,只压低声音,隔墙问双晴,“你还好吗?自己能不能走?”他今日此行只为看房,在这种不明朗的状况下不宜介入。

既然不准备做目击证人,也就没必要和谁过多接触。

里头的双晴努力止住干呕,用手背擦去胡乱不止的眼泪:

“我没事,谢谢你。”

“你太莽撞了。”他直言不讳。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首先要想的是怎么保护好自己,她本应该迅速离开现场,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打电话报警,像这样鲁莽行事,只身涉险一探究竟,只能说天真得不知世间有“险恶”二字。

他作最后建议:

“你和我不是报警的人,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最好还是别和警察碰头,我走了,你也早点离开。”

双晴被他劝诫得无地自容,在墙后羞惭没顶。

“我知道了…”

他又在原地稍待片刻,确认她安然无事,这才离开。

她侧耳倾听,直到他轻微的脚步声再不可闻,闭上眼背靠墙壁,不由自主地回味起他刚才的一言一行,可惜她先是惊慌失措,接着心悸不适,最后还是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想到这点,她不由得懊悔万分,继而想起隔壁房间里还有个死人,又开始害怕起来。

慌忙跑出去时,手机屏幕闪亮。

“我上来了,你在哪儿?”王准着急不已。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穿过走廊的瞬间,恰巧看见那个拯救她于危难的男人走进升降机,他微微低着头,专心聆听身边的女人说话。

“中绎,”那女人迟疑着,“我上次和你说,公司可能会派人去美国培训。”

“不是还没落实吗?怎么,你有兴趣?”

“也不是,只不过我…我也递了申请。”她说完又急忙解释,“我是看别人都递申请,就跟着一起递了,不然显得我不够积极。应该是轮不到我的。”

他低声一笑:“知道了。”

双晴看着他顶天立地般的昂藏背影,全部意绪汇集成唯一心念,祈求他能在这刻不经意回首,让她记住这一天的这一面。

也不知是听到她五脏六腑内回荡的迫切心声,还是听到了她跑上楼的脚步声,他原本低着的头轻抬起来,缓缓回转,随着修剪齐整的发根向后微移,线条优美的耳中轮廓,棱角分明的半边侧面,渐渐呈现在她眼前。

她的心怦怦乱跳,如同万世瞩目,期待着眼帘内映入他的五官。

倏然轰的一声,升降机滑了下去,他整个人消失在她面前。

“小姐…”

仿佛远方传来叫唤,将她从迷惘中惊醒。

她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看向走到身边的王准。

“你赶紧给我爸打电话。”

“怎么了?”

双晴把楼下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王准听到一半已经全身冒出冷汗,要是在他的陪同下她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没等她说完,他就跑到楼下察看。再跑上来时,他面色已然剧变,手指哆嗦着拨出电话,一待接通,王准低声把事情压缩成三五句,惶恐而快速地汇报完毕,紧接着把手机递给双晴:

“老板让你听电话。”

双晴接过,另一边传来顾天成关怀备至的问询:

“晴晴,你没事吧?”

“只是有点被吓到,其他没什么。”

“你马上回学校,让王准留下来处理。”

“警察一会就到了,不需要我和他们说明情况吗?”

“这件事非常蹊跷,你是我女儿,身份太敏感,要是作为目击证人被记录在案,万一传出去,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来造谣生事,你把电话给王准。”

双晴依言而行。

王准一边听着指示,一边匆忙把双晴扶进升降机。好不容易顾天成那边挂了电话,他又忙不迭打给其他人,做出各种紧急安排。到了楼下,王准再也寸步不离,亲自把双晴送到围墙外,交给等候多时的司机,他再急急忙忙跑回工地。

双晴钻进黑色轿车的后座,司机为她把车门关好。

她降下车窗,一片金黄的落叶从银杏树上飘落,在半空悠悠旋转。

远处警笛声鸣,渐行渐近。

之后几天,不管梦里梦外,双晴的思忆中无时无刻不充塞着一道男性背影。

周末从学校回到家中,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蒙头倒在床上,脑海里一遍遍反复重演,他曾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那段令人百般惆怅的记忆,连最微小的细节她都不愿遗漏,她甚至记得他月白外套上的斜纹,每每回想,心口都酸涩绝望,也许余生再遇不上。

老帮佣刘惠娟上楼催了几次,才将她叫起来吃饭。

走出卧室经过婴儿房时,不出所料,看到两名特聘的保姆在团团忙活。里头抱着孩子的钟怡听到脚步声,放眼望向门外,见到是她,矜持地笑了笑。

双晴客气地点点头,径自下楼。

顾天成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翻阅着财经杂志。

身为顾达集团的创立者和掌舵人,他的前半生简单几句就可概括。

和前妻结婚的第二年生下女儿,直到三十出头,事业终于小有所成。之后生意越大,应酬越多,原配不堪寂寞下堂求去。后来他与秘书钟怡产生感情,没多久再婚。如今社会,富二代多数是空壳,手中没有实钱,徒具虚名,像顾天成这种有实力的老马才最吃香。

时隔四年,钟怡为他添了一名麟儿。

要说功成名就、家庭美满、儿女双全的顾天成还有什么念想,那就是在房地产行业里,他仍然屈居于汪秀年之下,多年来始终超越不了。

双晴坐到父亲身边,顺手抽过架子上的报纸,问道:

“爸爸,那件事怎么样了?”

“已经处理好了。”

她瞄了眼他手上的杂志封面,再翻翻报纸,讶异道:

“居然一点消息都没登出来。”

顾天成笑了:

“当然不能见报。”

她想想也是,顾达旗下的公关部向来手段高超,一旦有影响不好的事件发生,即使是半夜魂游梦中,那群精英也会立刻出动,务必肝脑涂地,做到只手遮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

“有人买通市立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用假造的身份证明文件,假冒亲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多年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认领了出来,搬到我们星宇豪庭的楼盘里,意图制造成一出凶杀案现场的假象。”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能有什么,无非是想给我添乱。”

而只要有钱,总能找到一两个肯推磨的替死鬼。

灵慧的双晴一点即透。

“是不是星宇豪庭卖得太火爆,招人眼红了?”

“算是吧。如果媒体传出去,有人在星宇豪庭的房子里被杀害,整个楼盘就成了不吉祥的凶宅,不但会影响到后面的新盘上市,甚至连原来的业主都可能会联名提出退房。”

双晴听得胆战心惊,这招也太歹毒了一点。

顾天成合起杂志,顺手拿过报纸,慈爱地看向女儿。

“幸好那天被你发现得早,公关部才能在记者过来前快速做好准备。”王准先一步派人守住工地外围,不允许外人进入,记者们被隔在相离甚远的售楼接待处。

那些记者接触不到警察和现场,一来没图没照,无凭无据,公关部坚持声称,有人恶作剧报假案;二来招待方着意安抚,好吃好喝侍候完了,还人手一只大红包,又说最近正打算和对方老总商量来年的广告投放事宜,让所有人尽兴而归,事情也就顺利压了下来。

“这么陷害人,手段真够卑劣的,爸爸你查到是谁了吗?”

顾天成眉头的川字纹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不着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爸爸你加油,早日揪出幕后黑手。”

双晴拿过顾天成放下的杂志,打开的瞬间就被吸引住了。

重磅文章的标题被极醒目的粗黑字体重重标出:

维州市二十八家房地产商发表共同声明,成立不降价联盟。

一百多页的周刊,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刊载的全是相关事件,乍看去铺天盖地,有被记者采访的路人表示支持,认为本来就不该降价,否则早期买房的业主的损失谁来负责?难道把房子退了重新再买吗?也有言辞犀利的专栏,指责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有违法嫌疑。

几天不问世事,差点与社会脱节,竟不知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细细读毕,她好奇地问父亲:

“不降价联盟是什么?”

顾天成从报纸里抬起头,瞥了眼她手中的杂志,答道:

“是指二十八家开发商联合成同一阵线。”

“你们统一制定各区的楼盘价格?”

“当然不,这是很大的误解。”

“那不降价怎么解释?”

“不降价的意思,是指从现在起的未来十八个月,也就是一年半之内,加入联盟的开发商卖出去的住宅,如果在销售过程中出现降价的情况,该楼盘的开发商会给前期购买的业主补偿所跌的差价。”

双晴一脸茫然,有些似懂非懂。

顾天成耐心解释道:

“譬如我们开发的星宇豪庭,这批开盘销售均价是三万八,目前基本卖光,等到下一批开盘,相同楼层的房价就不能比这批的明显降低;如果低了,我们就要给这批买房的业主赔偿差价,跌多少赔多少。举个例子,业主以每平方米四万的价格买了六号楼的房子,同样的楼层,如果我们在下一批开盘时只卖三万五的话,就要退还给他每平方米五千块的差价,以补偿房价下跌所给他造成的损失。”

“意思是你们向购房者承诺,未来一年半里房子不会降价,一降你们就赔钱?”

“对。”

修过市场经济学的双晴不无疑惑:

“这种补偿方式不会牵涉到串通与操纵市场价格吗?”

“召集建立联盟的人是汪秀年,我只是附议他,你汪伯伯作为本市第一大房地产商,旗下的律师顾问团可是名闻遐迩,他们早就研究透了,政府关于禁止价格垄断的相关规定里,确实有一条‘经营者之间不得通过协议、决议,或者协调等串通方式,统一确定维持或者变更价格’,但是另一方面,发改委同时也明确规定了‘允许开发商在降价后补贴业主’。”

双晴恍然大悟:“又是打擦边球。”

大企业专属的律师团,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匡扶正义,而是极尽所能钻现行法律的空子。

“政府对房地产管控变严,行业里想通过这种方式向社会传达一个信号。”

“我明白了,你们是在暗示——不,应该说是明示那些持币观望的人,在未来的一年半里,房价只会涨不会跌,他们最好现在就把握时机入市。”

“聪明女。”顾天成笑赞。

“那要是在期限内,联盟里有开发商违反了这个协议怎么办?”

“违约者要支付给其他二十七家一笔惩罚性赔款,不过这一点只是口头约定,不会落到条文里,不具备法律效力。”

双晴又不解了,既然已经大动干戈:

“为什么到最后违约责任仅仅只是个君子协定?”

“因为一旦落到书面上,就真的成了证据,证明我们在操纵市场价格。”

“那岂不是整个联盟根本没有法律约束力?如果有个别开发商为了尽早清空库存,就是单方面降价,再就是耍赖不愿意支付赔款,你们也拿他没办法。”

“这点你说得没错,真有人那么做,其他家确实阻止不了,但不会拿他没办法,整个业界会联合起来,从资金链到建材供应等全方位排挤他、打压他。业内的诚信有时候比业外的更至关重要,一旦在同行中的信誉毁了,这家公司基本也就走到头了。”

双晴樱唇微张,叹为观止。

“爸爸,你给我的感觉,狡猾奸诈才是从商最重要的。”

顾天成听了呵呵一笑,古语云:奸商奸商,无奸不商。这项国人特有的陋习源远流长,在过去几千年间深入人心,究其根源,自是从古至今,商家为着逐利,作恶多端,真正做到不欺世盗名者寥寥可数;即使到了现代,个中种种黑暗,仍不足向年轻的女儿道说。

念及此,顾天成想到另一件事,笑容缓了缓:

“怎么样,你对爸爸的生意感不感兴趣?”

双晴一怔,怎么无端问起这个?转瞬忽然警觉,脑海闪掠过楼上的婴儿房,迟疑几秒,她飞快地笑笑,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继续之前的话题:

“那个不降价联盟,你和汪伯伯怎么说也是带头人,真的不会有事吗?”对父亲横加进来的问话轻巧避开,含糊带过。

顾天成是何许人也,见她这样,即刻闭嘴,对这掌上明珠,他一向疼爱有加,轻易伤害不得,他不以为意地一笑,顺着女儿的话应道:

“你得明白一点,你汪伯伯和我都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我们绝不会公然违法,这是肯定的。再说了,所谓联盟也没有正面触犯法律,只不过是在两条法规之间钻了个空子。”说完他看了眼女儿,嘴角动了动。

紧接着双晴的手机就响了,她应了两句,挂掉后起身。

“学校里的室友有急事找我,让我回去一趟。”

“叫司机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