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里下意识地拉停了坐骑,身后的队伍也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不似轿车,马匹的急停伴随着难以控制的颠簸,艾薇掌控不好力度,刀片嵌入了她细嫩的脖子,瞬间鲜红的血丝涌出了她如同白瓷一般的皮肤。

那是怎样一副担心的神情啊,在她说出那样残酷的话之后,他居然是那样心疼地望着自己。眼前的蓝眼青年,与五年前毫不犹豫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个雅里,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改变他的人,是她吗?还是那残酷的时间呢?

时间还改变了谁呢?

她吗?

“我只要亲眼见到他迎娶另一位王后,带我回孟斐斯,或者,我就死在这里。”

她竟可以这样无理地要求,利用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不顾他是敌国的统治者,在他众多手下面前,她以命相逼,她也可以这样绝望,绝望到做出这样连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情。

她在心里苦笑,若他拒绝自己,她便就这样死去吧。

这样卑鄙的自己,失去了那个人对自己的爱情,她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风开始吹了,士兵们整齐地列队在年轻统治者的身后。黑发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着娇小的金发少女,心痛地看着她脖子上划出的血痕。国界线边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得黑夜渐渐降临。

他终于轻轻地抬起了左手。

图特跳下马,快步走了上来。

她握紧了匕首,身体又向后靠了半分。

他看了她一眼,俊挺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我不会伤害你。”

她依然警戒地看着他。只见他示意图特上前,压低声音,以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你们先走,按照原计划推进。”

图特突然抬起头来,快速地扫了艾薇一眼,“但是大人……”

“就这样,去吧。”他坚定地下达了指令。

艾薇僵硬着身子,不敢轻易放松自己。图特再三犹豫着,终于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话来,“大人……那可是全部兵力的事情,您要交给我……”

“去吧。”就好像没有听到一般,雅里冰冷地甩给了他一句。图特便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队伍缓缓地动了起来,整齐地绕过雅里和艾薇,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着。

艾薇手心里渗出了汗水。队伍渐行渐远,雅里的表情随之缓和,一副调侃的样子又重新涌现了上来,“你紧张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

艾薇不说话,水蓝色的眼睛十分不信任地看着雅里。

“你若不放下匕首来,我就没有办法调头了啊。”他的语调又轻快了起来,随意地耸耸肩,无辜地看着她紧张的表情。

“调头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雅里一副“艾薇是白痴”的神情。

“你要……你真的要带我回孟斐斯?”她言语断断续续,难以顺畅表达。

“我不想啊,你非要吗,那我就只好带你去,让你死心。”他依然好似无所谓地说着,冲着艾薇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努努嘴,“该放下来了吧,架这么久你不累吗?没看到我手下都走了?”

“但是……”她依旧犹豫着不敢相信,雅里竟然这样痛快就答应带她返程去孟斐斯,“你……不会是有其他企图吧?”

雅里扫了她一眼,“你那匕首到底要架到什么时候,不然你待在这里,我自己走了。”

艾薇一撇嘴,连忙松手移开。匕首离开脖子不到数厘米,一下子被雅里夺了回去,艾薇当下心里一慌,后悔自己如此轻易便听信了他的话。可没想到下一秒,雅里却将匕首用力狠狠地扔了出去,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双手用力,鼻息贴着她的耳翼。她感到几分凌乱的气息,与刚才那镇静调侃的表情完全不搭调。

“你答应我要去孟斐斯的!”

“嘘——”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言语中带着些微的颤抖,她竟然伤害自己,为了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她竟然真的不惜伤害自己。奈菲尔塔利,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残忍到将他的全部心意当作尘埃一般丝毫不在意,践踏在脚底。他强压心中的痛苦,呢喃一般地说着,“就这样一会儿,孟斐斯,我带你去……”

艾薇没有办法,只能任他抱着自己,紧紧地不能动弹。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脸上重现了轻松的表情,手用力拉了一下缰绳,“我们走吧。”

艾薇点点头,转身过去看向前方。

感觉他在背后轻轻地叹息,“我说的那句话,你从来都不记得。”

艾薇轻轻一抖,没有回头,不敢问雅里所说的“那句话”,指的到底是哪一句。

见她久久没有回话,雅里自嘲地笑了一下,拉起怀中艾薇身上的披风,确保她不会被风吹到,随后信手扬鞭,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的马儿就好像离弦之箭一样快速地奔跑了起来。

风声响起,艾薇集中精力地望着前方,恨不得一眼就能望到孟斐斯,蒙之间,听到身后的男人若隐若现的声音,“奈菲尔塔利,你心里只记得他的誓言,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你还会信守吗?”

艾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以为然地说了句“会的”。

不知又经过了多久的沉默,在她刚想要回头问问雅里究竟指的是哪件事情的时候,她却突然听到一句冷冷的声音,失望中带着几分绝望。

“你骗我。”

但是,转眼间那几个字就被风吞噬了,无论她如何询问,雅里却微笑着再也不说话。再后来,连她自己也搞不清那句简短的话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从未存在过。

艾薇从睡梦中醒来,腰部隐隐作痛,又是在马匹上颠簸的一晚。雅里不分昼夜地行进,马已经换了数匹,几天下来,她终于主动提出要下马休息片刻。

她从方才小睡的树下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开始寻找雅里的踪迹,不一会儿,便见着他牵着一匹新的马慢慢踱了过来,看到艾薇,他便轻快地叫她伸出手来,自然而然地放了一串葡萄在她手上,“吃吃看,埃及的水果还是蛮不错的。”

艾薇愣了一下,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她伸手过去,对他说:“你也吃些吧。”

雅里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俊俏的脸上现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日夜奔波,必然是让他元气大伤,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闷头赶路。艾薇曾要求两人分两匹马赶路,但是被他一口回绝:“以你的体力,根本无法这样日夜兼程。”话说得很有道理,艾薇也没有办法反驳。

艾薇放一颗葡萄入口,认真地问:“雅里,为什么这次你决定要这样辛苦地带我回孟斐斯?是有别的政治理由吗?告诉我吧,我不在乎的。”

雅里看了她一眼,牵过马来,示意她上去。艾薇把葡萄往口袋里一装,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雅里随后翻身上马,调侃地笑笑,说:“你马可以骑得那么好,上马居然还是这么难看。”

艾薇脸一红,心想这里又没个马鞍什么的,这叫生来体型就颇为袖珍的她怎么能潇洒上马啊。她撇撇嘴,继续说:“你还没有回答我。”

马匹开始前进,雅里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赫梯和埃及的战争就要开始了,我们快点赶路,可以少受波及。”

“战争时机都是你决定的,为什么非要现在打?”

“因为现在是最佳的时机……打败那个男人。”

骤然寒冷的声音,让艾薇心里微微抖了一下。最好的时机,打败拉美西斯?

历史上这一场仗是不分胜负的,那个人……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可为什么现在会是最佳时机呢?

“奈菲尔塔利。”

“啊?……嗯!”

“离孟斐斯不过半天路程了,明日是埃及法老迎娶王后的大婚之典,你看过,应该就会满意了吧?”

艾薇胸口狠狠地缩了一下,接着随之而来的疼痛就涌入了她的每一个细胞,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最佳的时机,是因为埃及在为法老的大婚仪式上下忙碌……为那个人迎娶另一个女人的事情而做好准备。

她晃了一下,全身的力气全部褪去了。雅里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痛苦,只是用手臂用力地揽住她,让她稳固地坐在他的怀里,不会掉下马去,随即他又缓缓地说了下去,“以你现在的情况,想要活着亲眼见他一面都是难事,埃及的重臣至少有一半是持着要将你处死的信念,如果你确定了他要结婚,就乖乖地和我回去吧。”

艾薇紧紧地咬住嘴唇,后背僵直,没有回答。

“奈菲尔塔利,那是我们的约定。”

是的,那是他们的赌约,她想利用这个赌约回到埃及,再一次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亲口问问他是否不再在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

但她若输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输掉。她只是坚信一切都是误会,只要她能再见到他,他一定可以想起她,和她在一起。但是一路走来,她只觉得绝望越来越浓重,几乎要浇灭一直以来支撑她的这个希望。

若她真的输了,她该怎办呢?或许,她会回去吧,然后一辈子都不结婚,一个人那样生活下去。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她是不会去赫梯的……

“我知道你不想去赫梯。”仿佛读出她心里的话一样,雅里平静地说着,“但这是你答应我的事情,如果你毁约,我便会不择手段带你走,不管你躲在任何国家,任何地方,我都要找到你,即使付出战争的代价,也是如此。”

艾薇垂着头,死死地盯着眼前马匹的鬃毛,“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又何必征求我的意见,至少现在,我们还未分胜负。”

雅里微微叹气,双腿用力一夹,马便更是加速地跑了起来,“孟斐斯已经不远了,到时候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看看吧。”

热风扫过了平缓的沙地,金色的太阳升起来了,越过宏伟壮丽的石雕,越过笔直高耸的青葱植物,照射在这一片受众神庇佑的大地之上。穿过了千年之遥,越过了千里之外,古代下埃及的首府,辉煌的千年古城孟斐斯,就在眼前了。

艾薇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慢慢地适应眼前华美壮丽的光景。由雪花石制成的巨大而威严的斯芬克斯,映衬着耀眼夺目的金色阳光;传达生命活力的高大蕨类植物,不遗余力地伸向透彻美丽却高不可及的蓝天;繁荣开阔的街道,依然满是操着各地口音的商人和背着各种货物的牲畜;透过人群,隐约可以看到气势磅礴的孟斐斯神殿,高大的阿蒙·拉雕像依旧威严地站在那里,仿佛五年的时光,不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在现代的孟斐斯遗址,已经完全见不到这样的光景了啊。

艾薇半张着嘴,带有几分惊叹地看着这如同虚幻一般的景象,雅里拉了一下她,她才慢慢地收起了略显夸张的表情。

“自然点儿,哪有商人好像你这样乡巴佬似的?”

艾薇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抚弄了一下头上黑色的假发,挖空心思想找出句说,好岔开雅里刻薄的讽刺,“今天街道上的人好像比往日要多啊。”

“明天法老要迎娶王妃,当然人多了,好做生意嘛。”雅里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整理着戴在头上的围布,仿佛要故意刺痛艾薇一般地说着。

艾薇强压住心里的不快,将注意力从雅里身上移开,落在孟斐斯的街道上。人的确很多,熙熙攘攘,有商人、女人、艺人、保镖、农民、神职人员、宫中的侍者、士兵,大家拥挤在一起,穿梭于繁华的街道之中,为明天的到来而各自忙碌着,为明天法老的大婚仪式而忙碌。

但是夹杂在人群之间,可以看到一些神色并不自然的人,他们并不像是前来庆祝婚礼,反倒像有着其他企图。艾薇警觉地望着他们,王妃的迎娶仪式,显然是危机重重。在这样一个时刻,赫梯的军队即将压临边境,拉美西斯为什么一定要现在迎娶奈菲尔塔利,难道他已经深深地爱上她,爱到不顾一切也要将她立为正妃?

艾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解自己胸口传来的阵阵隐痛。突然耳边传来了阵阵骚动,人群一下子像潮水一样从大街中央退开,涌向两边,阵阵人流几乎要将艾薇挤倒。雅里用力拉了一下艾薇,将她揽到自己身边。艾薇尚未站定,耳边就传来了响亮的锣声,伴随着洪亮的声音,拉得长长的语调,那是庄重严肃的古埃及宫廷用语。

“让路——法老陛下与奈菲尔塔利大人经途——”

轰的一声,艾薇觉得自己的脑袋要从中间裂开了。她眼前一花,几乎要站不稳,她用尽全力撑着雅里的手臂,咬牙坚持不让自己颤抖。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了。雅里拉着她,也跪在了地上。但艾薇却无法乖乖地垂首看向地面,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街道中央,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队伍。

衣着整齐的士兵走过来,他们步伐一致,目视前方,表情严肃而不失风度,他们是西塔特村的武士,那略带高傲的气质说明了他们世代身为法老禁卫军的荣耀。人们一阵阵的兴奋与喧闹,在他们的步履声中渐渐安静下来。宽阔的孟斐斯大街,渐渐显得庄严起来。

目光后移,一顶豪华的大轿子慢慢前来,精致的透明薄纱层层叠叠地悬在大轿四周,迎着金色的阳光散发出点点奇异的光芒,那一定是来自阿拉伯的金纱,那是只有王后才有资格使用的宫廷贡品。轿子前行着,里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名娇美的女性,半卧在舒适的软垫之上,手持金丝流苏的莲花扇,白皙的手衬着鲜红的指甲,轻轻一动,柔美得无以复加。

艾薇拼命地睁大眼睛,透过那层层纱幕,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美丽高贵的人,正是她——历史上著名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华丽的绿松石饰品挂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深棕色的双眸附近涂着华丽而妖媚的绿色眼影,眼尾被勾起,笔直挺立的鼻子下面有一张美艳的唇,优雅地勾起一个隐约的弧度。淡金色的长裙包裹她凹凸有致的身体,衬着她洁白饱满的胸。脖子上挂着层叠的金质颈饰,轿子微微震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埃及的美女,还真不错啊。”雅里突然在她身边自言自语地赞叹了起来。

艾薇怔怔地看着奈菲尔塔利,是啊,她是多么美丽啊,比五年前更增添了几分雍容与高贵。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证明她高贵的身份,她的含蓄笑容就好像三千年后阿布·辛贝勒神庙里的高大雕塑,那样安详,那样沉静。

她才是王后,名正言顺的王后。

而她,艾薇恍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白色短衫,沾着泥巴的双脚,一团乱糟糟的黑色假发。她……她甚至无法站在她的身边。

她……她或许根本就未曾当过埃及的王后。

或许那些美好的回忆,真的全部都是梦境……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更可爱些。”雅里轻轻地说,仿佛不经意一般,大手包住艾薇放在地面的小手,嘴边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艾薇却丝毫没有体会到雅里的心意,就好像失了神一样继续看着奈菲尔塔利的轿子。

这样的奢华铺张……为什么她会觉得有些蹊跷呢?

可还没有等她细想,人群中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女孩子们兴奋地抬起头向前涌动,人们也不再乖乖地伏在地面,而是偷偷地抬首,望向街道中心。

“陛下万岁——”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

紧接着整个街道都轰鸣了起来,“陛下万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禁卫军们严阵以待,控制住欣喜的民众。

艾薇的耳鼓膜在嗡嗡作响,一切声音仿佛都从脑海中褪去,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只能感觉一片如同阳光般的队伍正走过来,正向离她更近的地方走过来。

那片炫目的光芒,让她要睁不开眼了。

世界是静寂的。

他出现了。

第二十九章 再会

冷漠的琥珀色双眼,高挺的鼻梁,宽厚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戴着红色条纹的头帕“内梅斯”,头帕沿着额头紧紧地缠绕,在头的两侧垂下两翼。黄金制成的“尤拉阿斯”,装点在他饱满的额头之上。那是上埃及政权的象征,那是埃及之子被天神祝福的象征,是最接近神的人才可以戴上的头冠。

那是属于埃及法老的。

只有那一个人,可以这样穿着。

庄严、威武又不失高贵。

在记忆中出现了千万次的那个身影,如今,终于又一次展现在她的眼前了。

不是雕像,不是书本,他就好像埃及流淌千年的尼罗河一样活灵活现,他就好像用刀子割开了她心脏一般,她的痛苦是那样血肉真实。

他轻轻地对着民众伸出左手,结实的小臂上绕着金质的臂饰,金色的斗篷拖在他笔挺的身躯之后,隐约闪着含蓄的光芒。他依旧骑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琥珀般透明的双眼淡漠地看着向他狂热崇拜的民众。

她不敢相信,她无法相信。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过,就好像五年前一样。

她几乎不敢呼吸,她怕一呼吸,这宛若梦境一般的场景,就会消失了。

她无法出声,她无法移动。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泪水已经涌出眼眶,划过她洁白的脸颊,滴落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打湿那片她熟悉的土地。

原来她是这样想他,数月过去,他已经深深地嵌入她的骨髓之中。见到他,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爱他,爱到即使让她现在死去,她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