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子。”冯简说,“会有位子。”

“没有也无碍,陪你去吃甚么茶餐厅。”

“到时候见。”冯简挂断电话。不小心没摆好话筒,过了会发出滴滴的警告声。然而这次没有再掷向墙上。

他将话筒放好,站起身,自办公室落地窗往外眺。

冯简向来不愿意回忆自己过去的岁月,说什么?没什么好说。那时辛苦,看不到前途。生活不好,环境不好,虽然总一个人,其实不知确切愁滋味。 像寂寞这种无聊情绪,是结婚后才晓得。现在,偶尔看到什么好的或者不好的东西,会希望另一个人在旁边。但以后不会了。

桌面上摆着支票和股权转让初步协议,由周愈签过字。

再独自坐了一会,冯简把和宛云约定西餐馆的地址和时间电传给周愈。也许要考虑定位,但周愈有办法,不是自己要考虑的问题。

“云云大概还不知道你如今自己公司的状况 -- 假若我突然撤资,董事会会议一过 -- 你大概会成为第一个被自己公司开除的老板。” 当时周愈在他面前气定神闲地坐着,“冯总做事很到位,然而你大概也知道,你并不招一些大投资人的喜欢,曾经做事风格也得罪过一干业内人,不然也不会找联姻的李氏做靠山。。。话尽于此,冯总不妨再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让我太太陪你吃饭来换我公司?”冯简嘲讽地说。

“我们都是商人,互相交换手中的筹码有什么不对?你若嫌我卑鄙,横竖拒绝我就是。又或者。。。”他笑了笑,道:“又或者你觉得我的条件可以考虑,我先提出来,你反而松了口气?”

周愈似笑非笑:“哈哈。。其实年轻时的我,和冯先生的如今,实在很有些相同。”

冯简想,不!他如今依旧不想成为乖张暗戾、阴阳怪气的人渣。他强耐着性子:“我再说一遍,李宛云见不见你,由她 -- ”

周愈抬眼看住他:“冯简,你还真是不通丁点人情世故。你就从不好奇--云云为何这么多年还一直躲着不肯见我?”随后噙着笑,再不多话。

冯简实在想往那张英俊的脸上挥上一拳,但一吸气,看到周愈的西服。

周愈一直有合宜的举止,得体的应对,此刻还挂着那身华贵笔挺的定制外衫和他说话 -- 冯简眼尖,见到他的西服衣领外有一圈淡金丝线。

自娶入豪门,冯简虽赶不上李家的脚步,但关于皮囊的认知,不断上升。周愈此刻身上的西服、那一抹金线熟悉的很。

冯简记得,宛云曾陪他选了全套定制西服,同样的金丝线不过是在袖口处密密麻麻缝上。当时他和秘书鼓捣了半天,无果。最后不得不让宛灵处理。据说是:品牌裁缝的无二针法。

冯简盯着西服,脑中千军万马的想法瞬间呼啸而去,最后只有一个想法孤零零的留在原地。 也许,宛云还隐隐留情于周愈。只觉此生心情从未有这般无力,也从未有过这般平静。

周愈是个举世卑鄙的男人,冯简实在很瞧不起他。但周愈之前说的没错,他现在急需的东西周愈有,而周愈现在想换取的,不过是一个再靠近宛云的机会。

冯简绝望又冷漠地想,假如宛云已经忘情周愈,和他再见一面又何妨?

没何妨。 吃一顿饭而已,她自己身上长着腿,大小姐脾气又大,不高兴了回来就是。

可是,负面情绪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冯简选择,对周愈的要求嗤之以鼻。 之后和宛云在一起,他要咬着尊舌,才能竭力防止自己问起周愈。

冯简试图回忆宛云说起过,和周愈的过往 -- 妈的。具体细节实在有点记不清。 那女人总喜欢扯虚无缥缈的东西 -- 内心疑问太多,不问不甘心。 问吧。。。又问不出口。

和宛云相处的时光好似做梦,除了总听到钟表嘀嗒嘀嗒倒计时的声音。

正好和现在相反。

时间早已过了和宛云相约的钟点。冯简坐在沙发上,天黑下来,他将手表贴在耳朵旁听,再打开所有的电子通讯设备。

104中(补全)

那一晚,公寓里只有冯简一个人。钟表双双指着十二,宛云没有回来。

门响的时候,他还陷在沙发里。

立刻抬起手腕看表,马上就天亮的时间。

公寓沙发笔直的对着大门,按照风水原理布局非常不好,多少该用屏风之类遮一遮。

宛云曾随口说过一次,冯简当时没有听。

现在他有些后悔。

从这个角度,能一览无余看到门口宛云的脸。

她捏着钥匙,臂弯是大衣,长发垂肩,流光溢彩,面无表情。

——她今晚见到周愈了?他们说了什么?吃完饭后去了哪里?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她现在很生气?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把她卖给周愈——姑且用这个“卖”的字眼。

在等待的时候,冯简一直有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仿佛整件事不关己,甚至还能思考很多东西。

委实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是一间极著名餐馆;当晚有别的名流食客;吃顿饭而已;自家司机在门口跟着宛云;他的手机一直保持畅通;安排了别的人保护——满以为安排妥当,此刻见到宛云回家,冯简发现站不起来,流不出汗。

真憎恶这种感觉。

他憎恶所有突如其来就进入自己生命中而又无法掌控的任何东西。

宛云依旧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冯简咳嗽一声,沙哑道:“你回来了?”

宛云抬头望他一眼道:“我以后想搬回别墅住。”

冯简一愣。

“司机依旧在楼下等我,我上来与你说一声。”她淡淡道,“你也早些睡吧。”

冯简赶在大堂电梯门打开时,堪堪拦住宛云。

“你…你听我解释一句。”

宛云想也不想:“你说。”

她这样干脆,反而让冯简一愣。他曾预料过宛云的反应,不然继续隐忍,不然冷漠翻脸。

但此刻都不是。

宛云抬头,似笑非笑,目光干净剔透,没有恼怒,只冰冷十足。

冯简方才奔下廿十多楼,但此刻感觉不到任何心跳。

他情知无论如何都要开口。

“我的公司——”

“直接解释今晚。”

“你家企业——”

“解释今晚。”宛云冷冷道,“我现在不需要一个经济学家,你知道我在难过什么。”

冯简沉默许久,再度张嘴时正瞥到电梯内镶嵌的电视。

广播员无声广播,滚动字幕提示耸动八卦小消息,“沈安联手period组合,推出新专辑”,“郭善京新电影十号全城上映”,“城中名媛李宛云今晚在城中某餐厅独坐至深夜,其夫冯简并无露面,疑似之前婚变传言属实——”

他很震惊。

“什么,你今晚没见到他?”

“见谁?”

冯简一窒:“那你今晚都去了哪里?这么晚为什么不回家?”

宛云依旧淡淡的:“这就是你对我的解释?”

冯简难以置信。

究竟怎么回事?周愈也是疯子么?他花了如此高昂的代价,费了那么多心血,拥有了和宛云见面的机会,今晚却没有出现?

宛云看着冯简怔忡又松懈的表情,沉下脸道:“虽然周愈今晚没有见我,但我想他应许你的条件依旧会兑现。”冷道,“不管怎样,周愈倒是一直很遵守游戏规则。冯总用我做的这笔买卖不会吃亏,勿需担心。”

——游戏?形容的真好,游戏。

冯简突然想到宛云曾经的话。

她说自己不想主动见周愈,因为不想再卷入游戏。

但那究竟是怎样的游戏?世界上也许只有两个人知道。

半山别墅外的草坪绿荫,安静美丽,百年不变,仿佛另一世界。普通人的挣扎和生存,痛苦和得失,在有些人眼里的确只像游戏。辛苦奋斗的企业,赖以生存的大环境,不见硝烟的战场,胜利果实般的金钱,深思熟虑后的感情——在有些人眼里只是游戏筹码。

冯简知道因为生活环境差异巨大,一些突奇之事在别人眼里看来也许并不奇怪。就像宛云轻飘飘就可以说出口的所谓“喜欢”和“爱”,便可以抛弃整个家族,前途和未来。

也许那时聪明人才会玩的游戏。然而他很笨,对于这方面一直不很聪明。

他有错,但他问过她,他曾经问过宛云可不可以不要回去。

她拒绝了。

冯简突然拽住欲走的宛云。

“李宛云,你还喜欢周愈,尚对他抱有幻想,是不是?这并不丢人,你为什么不大方承认?我并不会纠缠你。我只是恨你耍我玩——你俩到底还发生过什么,之前为什么不敢见他?嘿,当初为他退出李氏,现在又再为他再回来!你俩还真是玩游戏!过家家吗?你平常摆出的高傲架子去哪了?虽说是女人,但如此反复岂非太贱。也是!以李大小姐你的聪明才智,当初肯退出家族企业,也是早预料周愈会为了内疚多方照顾你家家族企业?而你选择和我结婚,只是为了——”

宛云想挣脱他,但他的手很紧,她索性不动:“我对你说过多次,我和周愈没有任何关系。”

没可能。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做成的买卖,也没有一个人能玩的游戏。

宛云气笑:“冯总还希望我怎么证明?让时间倒流,让我重新回十八岁,让我第一眼见到周愈后立刻给他一个耳光?”

冯简突然喝道:“对!必须让时间倒流,你回到十八岁,见到他后立刻给他一个耳光。别掺杂那么多事,别招惹那么多人!你只要老老实实当你的大小姐——不准出大门,不准见生人,不准说话,不准想,你只需要等我——或者等随便哪个男人来娶你!”

声音太大,大堂打瞌睡的保安被惊醒,试探的走到附近,被冯简的脸色再吓走。

他回过头,正看到宛云正呆呆看他。

宛云眼睛天生带着薄凉水色,极美。但此刻望着他,却仿佛被遗弃的植物,只沉默而无任何还击之力。冯简从未见过宛云这般伤心和难过的表情,不由愣住。

但转瞬,那表情就化成一声极冷淡的笑。

“自刚开始结婚,我就对你说过,如果你要利用我,请随意——这话至今是有效的。只是我自己变了…”顿了顿,她淡淡道,“但现在还来指责我,冯简,你有什么资格呢?”

105

撤了早餐,宛云很疲倦地睡下。

满怀心事,再加遭受欺瞒,自以为难以合眼,但不过一会,居然沉沉的睡去。

断断续续醒来,倒是被外面电话吵醒。

珍妈在外面拐角接:“是,回来了…好的,我会照顾她…姑爷也要照顾身体,按时吃饭…不需要我带话吗?…”

宛云轻声让女佣把门合上。

在半山别墅睡了两日。

期间她记着和馆长的约定,开始着手为少女图底层铺色。

冯简并没有追到别墅来解释。

想也是,那不是他的作风。他这样做反而让宛云心里一阵轻松。

倒真真像回到没出嫁的日子,那时候,她没有什么需要等待,没有什么需要牵挂。除了自己,什么都不用在乎。

养足精神,第三日出门去公司。

挑的清晨时刻。

好巧不巧,一进地下车库看到冯简的车就在前面。

宛云有意让司机落后,下车也缓慢。

然而走到电梯前,看到冯简按着按钮等她。

她停住脚步。

冯简再等了几分钟,终于撑不住说:“你看,碰都碰上了…”

宛云看他一眼,走进电梯。

气氛很静。

宛云迟缓地想,怎么这男人还穿着那天晚上的西服呢?

有些发呆,直到冯简开口:“离婚协议有关自己的那份,我已经签好,就放在公寓保险箱里。”

宛云抬头望他。

也许脑子真迟钝了,连惊讶的表情都慢了一拍。

她冷笑道:“这也是周愈给你开出的条件?”

冯简一皱眉,道:“不是的。但我想,如果你是对我真生了气——”

“你怕我对你生了气,索性将离婚协议也先签出来给我——冯总做事永远料人之先,从容至极,半点亏都不吃。”

他终于松口:“对不起。”

但也就这么一句话,不肯再解释。

电梯还在升,宛云的心却更快沉到冰冷谷底。

可笑,还以为不会再沉落。

她略微定神:“冯总如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手头真有那么缺钱?几千万不是都拿出来?不是说靠自己?究竟周愈说了什么条件,让你把我当筹码都拿出来标价?”

冯简蓦然抬头:“周愈?那天晚上你不是和他没有见面——”

宛云突然动气,“啪”的狠狠一个耳光。

冯简的脸侧偏着。

他没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盯着电梯门缝。

“我没有筹码。其实你和周愈才有筹码。但我的确没有。即使有,也是这场婚姻,但现在我将它还给你,什么时候结束,由你来决定——”

宛云不说话,“啪”又给了他一记耳光。但打完后,她撑不住力,向后扶住墙,只冷冷看他。

冯简仿佛感觉不到疼。

“除了我叔叔,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但世上很多东西也没那么简单,”他沉默了一会,“云云,你很幸运,有你妈,有家人。即使什么都没有还能碰上馆长。但你看,我只有自己。我需要对自己和很多人的行为负责。我从没有得到过任何轻而易举的东西,如今也不指望有。我不喜欢玩,也不喜欢赌…”

宛云无声的笑了:“真可惜,你这么狠。”

冯简没言语,只伸手面无表情的想整理下越勒越紧的领带,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没带。

——她重回李氏,肯定会产生的利益冲突;和周愈的似明非命的现状;李氏各种复杂的关系——太多东西,太多风险,限制当下,冯简知道自己应付不来。

以前也许有这个信心,那是当他认为自己的妻子是宛今、宛灵,或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的时候。

电梯到了。

“总之,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冯简直直走出去。

宛云的耳光根本不疼,但他在无声的电梯站着简直要窒息了。

宛云在餐厅久候一夜,当夜又重回别墅居住。有敏感媒体察觉不寻常□,千方百计查到餐厅当晚预订名单,发现神秘订餐人是周少,喜出望外。

如今周愈自己不再掩盖曾经旧事,各种蛛丝马迹一路查出去,再加上新近楼盘命名。城中顿时轩然大波。

夜会情人,旧梦重温,宛云再度推到风口浪尖。原本她和冯简的婚事已经天下皆知,不过自有了周愈,甚少有人提及冯简的名字。比起穷小子和富家女的励志故事,毕竟公主王子的童话更值得千古传颂,再加青梅竹马和双双豪门——周愈一定是世界上最豪也是最好的玩家,铺垫良久,就这样就把游戏大序幕华丽揭开。

不知道有没有在笑她。

闹得动静这般大,何泷也问了句

“你最近去见周愈了?”

何女士的切入点向来与众不同,而且向来宇宙双重标准。

她只嗔怪:“云云做事总该小心点,怎能和男人晚上见面?见面就算了,保密工作做得这般差——我早跟冯简说让给你派新保镖,我得再跟他讲——对了,你和周少好聚好散了?”

对于宛云搬回半山别墅,何女士也依旧乐观。

“当然要搬回去啊!陪冯简住那种小房子作甚,哎呀运势都给败坏了——”

念几句,完全不当回事。

接着就继续跟宛云热切的讨论回李氏的具体事宜。

珍妈在家盯着自家小姐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