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灯再次亮起,冯简为宛云端来热水。

他站在她旁边,很面无表情地解释说:“…之前实在听错,我以为你在说‘你要’。”

宛云不说话,只低头安静的喝水、吃药。

冯简在深夜中过分心虚的沉静中,再开口:“总生病啊,需要看医生么?”

宛云放下玻璃杯,轻蹙眉:“睡吧。胃疼而已。”

冯简却拿过她的手,宛云挑眉,他再解释:“我帮你按摩穴道,可以止疼。”

55 10.2

某位从事高等职业的艺术圈人物,习惯每日夕阳沉落时分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聆听古典乐,在悠扬小提琴伴奏中浏览本周最新八卦杂志。

门轻轻叩了声,接着拧开。

“小云云,你迟到我也不跟你计较,先把画——”馆长抬头,有些诧异地睁大眼睛,“哟,今日还带了苦力?挺眼熟?”

苦力在宛云身后移开眼睛。

馆长显然已经认出来人,他自宽大的老板椅中坐起,凑上去很新鲜地上下打量着冯简,“稀客啊稀客。”重新再盯着宛云的时候却一愣,大惊小怪道,“小云云,你的小手怎么了?”

原本玉般的手掌,如今虎口处红青相接,肿成一片。

宛云避而不谈,只淡淡说:“馆长知道吗,若在生病难受时按压手掌的此处穴位,有止疼功效——前提是,”宛云缓慢道,“前提是,你没把别人的手生生掐肿。”

馆长眨着他的小眼睛,不得其解。

冯简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今日我已经提早下班,特意来陪你搬画。”

宛云睇他:“真体贴。”

冯简皱眉:“带你找医生又不肯。”

宛云说:“你让我怎么向人解释?”

冯简不假思索:“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

宛云无奈道:“我是无所谓,但妈妈一定百般追问你。”

冯简愣了愣,再皱眉道:“那回去路上,买点化瘀药酒。”

“…依旧那么体贴。”

被完全排挤在对话外的馆长很不满意。

他连声咳嗽,笑容可掬对冯简道:“上次匆忙没有自我介绍,但我这么有名,你一定在各大报纸上知道我。大家那么熟,不要再恭维,你就像宛云般喊我馆长即可。而从表面上来说,我是小云云的上司,但实际上,我是小云云多年情夫。”

宛云似笑非笑看着馆长,并不反驳。冯简不以为意地伸出手:“胡先生下午好,我是冯简。”

馆长在这对夫妻面前,初次感到了一丝忧愁。

出于仅剩无几的职业素养,宛云去忙时,馆长作为主人,带冯简在馆中略微参观。

圈中附庸风雅追求的富豪,馆长已经见识良多,并乐意从他们身上赚钱。面前冯简不是舞文弄墨的人,也不指望他能掏钱,因此馆长在整个过程中不如何上心,也不热衷讲解。

冯简没有兴趣,然而看的认真。

馆长倒有些意外:“你懂这些?”

冯简摇头:“不懂。但我至少知道这些都代表艺术。”

临走的时候,馆长甩给冯简一张请帖。

“爱来不来。”

说完,不发一言离去。

宛云接过来,有些吃惊:“馆长居然给你这个,这种展览的票不发外人。妈妈前日还跟我说她没从胡馆长手中拿到票。”

冯简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感觉:“很好,那把它转手卖了能多钱?”再思筹道,“也许能当个人情,送给一些特定人士。”

宛云沉默片刻:“不如我们一起去。”

冯简看她眼:“你想去?你能出多少钱买我这张门票?”

宛云不出声,把受伤的右手摊到他面前。

冯简皱眉看着她。

等到各回各屋时候,冯简再叫住她。

宛云慢慢走过,只肯停步在冯简门口。冯简已经自己进屋,他背对她,低头摆弄屋中保险箱。结完三重锁之后,就要掏出一个纸包递给身后宛云,却发现她站得甚远。

“怎么不过来?”

宛云这才走入,接过来好奇道:“这是什么?”

打开,发现里面装的东西甚是眼熟。之前她因为玩电玩游戏输给冯简的小物事,赫然都包裹在其中。

“还给你。”冯简说,略有遗憾的表情。

宛云一时无话可说,低头清点自己久违的手表、项链和别针,半晌后抬起眼睛:“居然还给了我,你这是表示昨晚的歉意?”

冯简皱眉:“往日之事,要愿赌服输,昨日之事,我并不知你骨头那么脆。还有,我觉得你应该补钙。”

宛云套上手表:“嗯,虽然话不中听,依旧算个像样的道歉。”

冯简后几日一直繁忙。

李氏企业关系盘杂,改革复杂。冯简做事风格和这里格格不入,若不是有何泷和宛灵暗暗支持,几乎举步维艰。

人有重心,这方面一上心,那一方面则疏落。冯简自己公司的事宜落下不少,只好占用别的时间。直至参加馆长的私人展览前,秘书还一直抽空向他汇报。

目前周愈已经入主洪森自动。周氏原本自己就有雄厚势力,如今突然青睐规模不大的公司,在股东中似乎人缘甚佳。

冯简末了让秘书继续密切关注周愈动态。那个同龄男人给他的印象不甚佳,如果说最初周愈的投资还能以好公司前景解释,但他一系列的举动似乎有些太具威胁性。冯简不确定他从这个人身上感受什么,但小心些总是无错。

宛云也同在车上。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公事时,她一直默不出声。

司机停车,把两人落在门口,秘书乘车返回。宛云拉住冯简,抿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身后馆长已经疾步如风地朝这两人刮过来。

他不是一个人。

身后还跟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面孔如希腊雕像,极为英俊。

馆长用明显压抑兴奋但明显没成功的语气说:“我在你俩面前,也并非孤家寡人来来。来介绍下,这就是我家小克。Adeiren de klein。”

冯简皱眉:“什么?”

“阿德里雅安.德.克莱恩。”馆长谦虚地说,“可以叫他小克。咳,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就不用多介绍了吧。。”

冯简沉默片刻:“令郎是混血?”

馆长愣住,差点破口大骂:“谁说他是我儿子?”

宛云忍笑对冯简解释:“我们馆长很识雅趣,素日来最爱找些年轻男人发展探讨艺术。馆长地位卓越,因此身边伴侣总是更换。常常我都记不牢名字,就有新人更迭。”

冯简已经和那洋人在握手,随口道:“不管如何,胡先生品味倒还不错。”

馆长只七窍生烟:“你们当我是死的?”

宛云道:“馆长眼高于顶,可惜对小事糊涂。有时候他找的人才多智少,有时候找的人是有貌无智。”

那洋人却听得懂他们的对话,竖起清晰好看的眉,用正宗汉话质问:“怎么?你们在怀疑我和胡的感情?我额头难道写着有貌无智这六个大字?”

56 10.3

四个人当中,只有英俊逼人又天真逼人的男模特保持常年愉快表情,咧着雪白牙齿,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尴尬。

冯简坐在馆长旁边,被他沮丧的气氛影响,出言安慰:“有这样的男朋友,总比永远都无男朋友要好。”

宛云也劝道:“对,他刚才算的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

馆长拒绝再和这对虚情假意的夫妻说话。

展览上只有三个黄色面孔。馆长不肯屈尊理睬,冯简的社交范围瞬时缩小到宛云一人。宛云又再被相熟宾友拉走,冯简只好百般无聊地站在当场。

今日他穿宛云所挑西服,看上去倒也仪表堂堂。独自站了没多久,就有洋妞走过来搭讪。

冯简兴趣缺缺,对方却越发对这名满脸冷漠的亚洲男人倍感兴趣。几番暗示,终于耐不住先开口:“你不想要我的号码?”

冯简冷冷说:“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

正在这时,第四个东亚面孔自场中出现。

亚当.斯密曾经说过做同一种生意的人极少相聚,除非为了共谋反对公众或抬高价格。冯简觉得身为良民,他近期碰到周愈的频率过高,已经到让人厌倦地步。

往后退了一步,想把自己隐在人群中,然而身后轻呼一声。宛云回到身边,正为冯简端来两杯酒,而此刻,酒液全部倾洒到她洁白的礼服上。

犯过的错要从哪里开始纠正?也许追溯十年。

这次的早退有了同伴,更不需负伤翻墙。冯简驾轻就熟地带着宛云从厨房后门离去。

冯简想馆长给他的门票算是废了,而宛云昂贵的礼服同样,胸口都为红色污渍,干洗都不一定去除。

不过宛云似乎完全不在乎。

酒水泼身,宛云只是挑眉对他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冯简并非好奇的人,此刻忍不住问:“展览还没开场,你便跟我先走,难道没有关系?”

宛云说:“也没有太大干系。”

冯简顿了顿,再怀疑道:“那既然没有太大干系,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拉我陪你来参观展览?”

宛云为之气结。

怎么表达,“拉人作陪”,是“女人传递好感的信号”?

按理说,女人只想她有兴趣的男人相陪左右。再按照正常思维,即使慢一拍的男人,都该从她的态度察觉到什么。

可惜事有例外。冯简对逻辑之内的事情观察准确,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神经可以拿来修建水坝。

不管怎么说,两人逃出来的时间都成为空闲。

冯简瞥了眼宛云,试探道:“这里距我公司不远,你想不想去参观?”

宛云怀疑:“你想回去加班?”

冯简内心诚恳回答句“不错”,口头却继续干巴巴道:“不然,我请你吃饭?”

宛云不由沉默,打算聆听冯简还能说出什么糟糕主意。

冯简却以为她嫌吃饭太过老土,想了想:“那我们去酒吧?”

宛云有点叹为观止的意思:“…你觉得带妻子去酒吧是好主意?”

最后居然真的同冯简来到酒吧。

吧台生看到两人手上的同款婚戒,不由研究这对男女什么关系,最后付之一笑,放弃追究。随后再端上两杯子,一杯啤酒,一杯清水。

将啤酒摆到冯简面前,清水递给宛云。但等吧台生一离开,身后两人却把杯子调换给对方。

宛云转动她的酒杯:“你鲜少喝酒?”

冯简没好气:“上次喝醉之事,记忆犹新。”

宛云再笑了笑:“不会,那时候的你很可爱。”

冯简实在对“可爱”的意义有不同理解,但宛云的口气和话语让隐隐难堪。为了掩饰这点,便从鼻子中发出冷哼:“知道么,你现在喝的酒,我在超市能花少一半的价钱买到。”

宛云笑道:“心疼钱了?”

以为冯简会煞风景的说下去。但他沉默片刻,再否定道:“谈不上,开酒吧同样也是在做生意。你坐到这里享受服务,没可能好事都让你沾上。我方才随便说的。”

宛云睁大眼睛,随后再优雅眯起,似乎能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而冯简在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前,依旧率先移开自己视线。

所以真的不太想和眼前的这女人独处。

平日里冯简就不喜闲聊,有时候话说出口并非想破坏气氛,只是从来没有人教他该怎么维护。而面对宛云,又似乎很容易说出内心各种想说又不想再说的话。

幸好宛云似乎不介意他的生硬。

她沉默片刻,转了话题:“冯简,继续给我讲讲琳琅街的事情?”

冯简皱眉:“你怎么总对那条街感兴趣?但你问错人了,我不太了解那条街。”他面无表情道,“如果非要说,只记得小时候,我和那条街上的任何人都格格不入,年纪也小,因此总被堵到暗巷殴打。唯一对我好点的人便是女支女和洗衣女工,半夜里陪她们走路回家,她们付我小费当报酬,这是我干过第一份赚钱工作。”再警告,“这是你主动问我,我主动说,所以李宛云,千万别施舍同情。”

宛云想了想:“我只是想问,少年时,有没有喜欢过她们中的哪位?”

“…乱盖。”

宛云温和取笑他:“我看到你钱包里的照片。”

“钱包里,那是我自己的证件照吧?”

“不是,我说的是你压在那沓现金后的照片。长发女人,年纪很轻的样子。”

冯简沉默,突然沉下脸:“你那天买衣服究竟花了多少钱?支票还不够?居然要用现金”

宛云还没回答,手机突然响起,何泷在那一头紧急召唤她回半山别墅,罕见地心神不定和压抑怒火口吻。

冯简便付账,在酒吧门口为两人拦出租时,突然解释句。

“那照片上是我叔叔喜欢的女人。”他淡淡说,“我记得叔叔那时还让我唤她婶婶。可惜,也只喊一次。”

路上车风驰电奔,冯简的脸色大概因为外面灯光而照得有些铁青,她也没有再说话。

回到半山别墅,推开门,何泷和另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似乎谈得正僵,气氛不佳。

宛今比她走的时候更长开些,容颜仍然比不上两位长姊,但已经脱离之前的青涩,颇有些娇艳欲滴少女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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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泷看到宛云身后的冯简,也愣住。她上前一步,拉开正欲和宛今打招呼的宛云,低声埋怨:“怎么不说冯简也一起回家?”

宛云沉默片刻:“发生什么事?”

宛今已经自沙发中坐起,有些拘束地和冯简招呼。冯简面对曾经的未婚妻,也怔了怔。

他咳嗽一声:“宛今?”

宛今腼腆道:“学校目前放假,就回城看看。”

冯简点了点头。

何泷在旁边笑道:“好了,这也算见过你姐姐和姐夫,时间太晚,今今这就跟我回家吧。”

宛今却避开何泷的手,轻道:“妈妈先回吧。我有话对大姊说,今晚想叨扰借住。”

何泷隐隐色变,依旧笑道:“有什么话,还需要熬夜说?”

宛今飞快看了眼宛云,宛云也正安静望着她。

不同宛灵暗中对宛云的较量,宛今和大姊的关系一直很好。各方面差距过大,连嫉妒这种情绪都难以产生,便安心当个妹妹。

然而冯简…

两个人方才并肩走过的样子并不多么亲密,但站在美丽的大姊旁边,那男人身上特有的东西没有被掩盖。

冯简,也是首个在宛云也同在选项的情况下,唯独挑中自己的人。再次面对他,宛今产生的情绪,就叫不甘心。

——大姊度过的生活,该是她现有的。如果当时再听听解释,再耐心些…

宛今突然对宛云说:“大姊,冯简知道你曾经——”

何泷一个眼色,珍妈已经把热茶触手不及地歪斜,正正经碎在宛今脚下。..

宛今一颤,何泷冷漠道:“今今也累了,怎么开始胡言乱语。来,跟妈回家,明天跟我再来看你大姊。”

宛今气急拨开何泷的手:“别说你是我妈,你只是大姐的妈——不对,你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