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地中队长在林子周围已经守了好几天——这一条道路太偏,他自己都觉着这场等待毫无结果。没想到这一夜里会真的堵住一队顾师士兵,不但轻轻巧巧的就打了个胜仗,甚至还活捉了顾云章!

眼看着顾云章被部下士兵按在了雪里,菊地中队长有如暑天痛饮了冰水一般,那种畅快得意真是无法言喻,乐的仰天长笑。此时周遭黑暗寒冷,不是个久留的场所,他让日本兵将顾云章重新拉起,又示意身边军士将火把凑近,然后就上下打量了对方的面孔。

“你……”他个子矮,把脖子抻了老长,仰着脸用手指了顾云章的鼻子:“顾云章?”

顾云章被两人反剪双手按住肩膀,又有四名日本兵从四方端枪逼着他,自知再无逃生的可能,就点了点头:“我是。”

菊地中队长跟见了活宝似的,又因先前在雪地里藏身太久,冻的血脉不畅,所以此刻在狂喜之下就直犯迷糊。他怕自己活活的美昏过去,当即将个脑袋转了三百六十度,扯着嗓子用日语大喊了一通。日本兵们得到命令,就用绳子把降兵们栓成一串带走;至于顾云章,则在那四名日本兵的刺刀包围下,被人五花大绑着送进了一辆汽车里。

顾云章很顺从,让上车就上车,上了车也不挣扎,一路上只是眼望窗外,同时若有所思。

他想日本人接下来定会让自己引路进山,把顾师余部尽数歼灭,彻底除掉这一股子抗日力量。自己若是去,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自己若是不去,那恐怕是要不得好死。

他不能给日本人领这个路——要问为什么,他也讲不出道理来,反正不能领这个路。

他这人没什么道德良知,对于感情义气也不大看重;对于民族大义之类的理论,更是一窍不通。他抗日,是觉得应该抗;虽然把自己从大军头抗成了无衣无食的叫花子,可也没什么后悔的——那是自己力量有限,没抗明白。

没抗明白是自己的问题,抗日这事总是对的。

他低下头,脑筋疯狂的运转着,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就在他脑海中渐渐成了形。

在凌晨时分,汽车驶入了附近的县城中。

县里百姓的生活,并不比乡民们安逸。太阳初升之际,天地如同一个大冰窖,出门便是受罪;可也还有小贩摆开饭食摊子,将一筐筐的硬面饽饽端出来贩卖。顾云章从车窗中看到那热腾腾的干粮,就心里发恨,因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小兵、以及天生,都已经很久没有吃上这么一顿白面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带兵血洗了这个县城!

汽车陆续在城内的宪兵司令部门前停下,菊地中队长从头一辆车中跳下来,而后就指挥着部下士兵在门口站成两排,端着枪戒备出一条通道。

第二辆汽车也缓缓停在了两排士兵面前。车门打开,首先钻出的日本兵在站稳后转过身去,将顾云章从里面拽了出来;顾云章的上身已经被捆成了粽子,保持不得平衡,此刻就一个踉跄,摔倒在了车前地上。

菊地中队长别有一番用心,见状便呵斥了那日本兵。日本兵受到指责,立刻改变做法,弯腰把顾云章扶了起来。顾云章滚了一身雪,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菊地中队长看了他这种状态,暗暗的很犯嘀咕,不明白此人存的是何种心思。立正站于顾云章面前,他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用生硬的中文说道:“顾师长,往里进。”

顾云章被带进了一间空房之内。

这间空房内只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上斑斑点点有些污秽,在约摸一个人的高度处还凿出几个眼子。顾云章随便扫视了一圈,便猜出这地方先前应该是个刑讯室,墙上那几个眼子大概是用来固定镣铐铁链的,而那些黯淡斑点,自然就是陈年血迹了。

菊地中队长先行在桌后坐下,而后对着顾云章一点头:“顾师长,坐!”

同菊地中队长隔着一张桌子,顾云章也坐了下来。四名日本士兵这回站到房内四角,依旧把枪口对准了顾云章。

菊地中队长的中文很不好,能听不会说,一般不讲出口,今天这是豁出去了——他对顾云章其人很感兴趣,十分想与之直接交流一番。

见顾云章坐在椅子上一直垂头无语,他清了清喉咙,主动开了口:“顾师长,久仰大名。”

顾云章没言语,没抬头。

菊地中队长又道:“顾师长,孤军奋战,虽然是敌人,可是佩服!”

顾云章依旧是没话。

菊地中队长觉着他这不像是个合作的姿态,可也没流露出宁死不屈的意思,就继续问道:“顾师长,为什么,不说呢?”

顾云章这回抬起了头,盯着菊地中队长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多大的官?”

菊地中队长一愣:“本人是中队长。”

顾云章的神情很平静:“那你不够资格和我讲话。”

菊地中队长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受辱了,可也没有立刻翻脸,勉强保持了镇定情绪:“顾师长,自视很高,要见联队长?”

顾云章靠在椅子里,目光从浓密睫毛中射出去,不带有任何感情和温度:“我要直接和关东军军部说话。”

菊地中队长茫然了,他纵横战场十余载,还没见过这么倨傲的俘虏。

思忖片刻后,他做出了回击:“你只是一个师长,在军部面前,你,和我,一样的没资格。”

顾云章向菊地中队长坐直了身体。

他那脸上的表情渐渐趋于冷酷蛮横,声音也由轻转重:“我是中央军唯一留在热河的师长,我要和关东军军部说话!你敢阻拦,后果自负!”

菊地中队长真是不明白他哪来这么足的底气,居然开口就要往军部跑——莫非他别有秘密,并非只是个负隅顽抗的师长?

菊地中队长摸不清头脑,也没敢对顾云章使用手段;他满腹疑问的出门前往大队部,请示大队长的意见。

大队长也是犯迷糊,就一个电话打去了邻县联队。联队长官大,想的也多,一贯是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顾云章表现的既是如此的高深莫测,那也就只好真当他是个肚里有货的人物,不能草率对待。

现在这一带说起抗日队伍,那首屈一指的就是顾云章。顾云章如今落了网,这消息对于其余的抗日力量来讲,本身就是一个打击。尤其是顾云章现在的态度暧昧不明,瞧这情形,至少是个投降,还可能是他身怀其它任务,此刻就要将其作为砝码,从军部那里换取名利前程!

联队长思前想后的,当天下午就往几百里外的师团发去了密电。师团那边倒是痛快,直接回电让他把顾云章送往新京。

第33章 在路上

顾云章这人是孤儿出身,从小到大,三教九流都混过,人话鬼话都说得,瞧着少言寡语,其实最会装神弄鬼。如今他既不想引着日本人打自己那队伍,又不愿为了队伍搭上自己这条命;无奈之下,只好真真假假的故弄玄虚,任凭那帮日本军官怎样盘问,就是一味的敷衍矫饰,愈发把自己说得神秘莫测,让人摸不清他的深浅。

因他是个有名的抗日将领,如今肯与日军投降合作,所以就很得重视。菊地中队长本拟着逼他领路,去全歼山中顾师,这时一看情形,自然也是做不成了。

顾云章在宪兵司令部里耽搁了约有三天,这期间有吃有喝,绳索镣铐也没上,他倒是个知足的,终日吃饱了就是坐着,绝不乱动。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出门上车,由本地驻军中的一位大队长亲自看押——大队长本人称其为“护送”——到了邻城的一处火车站内。

站内停了一列车皮,并非客车,而是长长一溜铁皮车厢,用来运货物的。因这趟货物专列正好开往新京,所以联队内的长官特地从中腾出一间车厢装人。顾云章在上火车之前,左右打望了一番,就见前后皆是煤和木材,也并无士兵看守,心里就活动起来。

他可没打算真去新京。去了干什么?他没话和关东军军部说,也不想投靠过去当汉奸。到时这层窗户纸一旦戳破,末了恐怕还是要落得一死。

上火车前,他问身边一个略通中国话的日本军官:“从这里到新京,火车要走多久?”

那军官已经认定他是自己一方的伙伴,又为了拉拢这一类新晋汉奸,所以十分和蔼:“这火车走的不快,不过至慢也就是一日一夜,不会再久了。”

顾云章心内暗暗有了计较。及至上车之后,他见这铁皮箱子似的车厢里虽有尘土,但是经了打扫,却也不很肮脏;几把椅子摆在其中,靠墙又立着一张折叠桌子,车壁上也有个方方正正的窗户,那窗扇却是上下打开的铁板,开着能够进光透风,若是关上了,车厢内就立刻黑暗憋闷起来。

顾云章站在车内眼望窗口,同时估摸了自己的肩膀尺寸,发现这一处不能作为逃生的通道。

此刻押解他的军官与士兵都停在了车外,换了新人上车继续看守监视。这一对新人,乃是本地中队里的一名执行官和一个士兵。这执行官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那士兵更是只有十六七岁;两人也不知怎的有了闲工夫,被挑过来去出这一趟短差。

执行官上了火车之后,待外边士兵将沉重铁门拉合了,就在里面放横了门闩。顾云章见这门锁如此简陋,心里倒是生出了一点希望。

外间传来了汽笛声响,三人身下一震,却是火车开动了。这执行官不是很熟悉内情,所以一方面对顾云章看管不严,另一方面对他也不大客气。依靠车门站立了,他出言呵斥顾云章道:“你,坐下!”

顾云章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了。

执行官一手按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一手插在裤兜里,盯着顾云章半晌不说话。那个小兵先是很警惕的双手握枪面对顾云章,片刻之后有些疲惫无趣了,就把脸转向窗外,看那一掠而过的风景。

顾云章目前是个手无寸铁的状态,眼看着自己左边有刺刀,右边有手枪,他便按捺了性子,准备相机而动。

如此过了约有两个多小时,小兵开始有点犯瞌睡;那执行官也穷极无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走到顾云章面前开始撩闲。

他伸手,去揪顾云章的睫毛。

顾云章仰头躲了一下,并且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位执行官一贯蔑视所有中国人,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反感自己的行为。

顾云章相貌好看,睫毛更是长的出奇;执行官见他不敢反抗,只是躲闪,便愈发得了意,索性伸开巴掌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顾云章这回站起来,低头向后退了一步。

执行官感觉这很有趣,一只手就贱的管不住,跟上去追着摸;而那小兵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拄在地上,站在一边也旁观着嬉笑起来。

顾云章比执行官高了大半头,不过窝囊的很,退到尽头转了个身,改换方向继续忍耐。执行官回头对那小兵用日语嚷了一句,那小兵就扶着枪弯下腰去,爆发似的大笑出声。

顾云章低头瞄着执行官腰间的手枪皮套。

皮套扣的很严实,想要瞬间夺枪是不可能了。要是车内只有这一个执行官,那他有枪也没关系,顾云章自信可以让他根本没有拔枪的机会;不过那边还站着个小鬼子呢,自己这边一出手,那边端起枪来就能射击!

顾云章垂下头,继续后退。他本来就生的清俊,如今再低眉顺眼了,瞧着就很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意味。那执行官闹上了瘾,手上由摸转掐,肆无忌惮的摆出了调戏的态度。

顾云章就这样一点一点的退到了小兵身边。那小兵饶有兴味的看着这场好戏,早忘了自己此行的任务。而执行官知道对方是赤手空拳,所以也满不在乎的继续动手动脚。

在与小兵相距不过一尺来远之时,顾云章毫无预兆的动手了。

他在一瞬间伸手夺过小兵的步枪,顺势就一刺刀捅向了执行官的胸膛。执行官穿着棉衣,在刺刀刺破第一层布料时便下意识的伸手拔枪,然而顾云章此时已然扣动了扳机。

在火车前进时的隆隆声响中,一粒子弹穿透了执行官的胸膛,而顾云章怕他垂死挣扎,随即向上扬起枪口,对着他的颈部又开了一枪。下一秒,他向后一枪托杵到了小兵的腹部。小兵挨了这一下子,可是并不惊恐,趁着顾云章还没有调转枪口,他忍痛扑上去抓住枪杆,开始同顾云章抢枪。

顾云章一直未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这小崽子人不大,力气不小,而且豁出命来,悍不畏死。两人抓着一杆枪来回争夺了几番,顾云章手上同那小兵僵持不下,便抽冷子抬腿,用膝盖狠顶了他的下身。那小兵当即夹起腿嚎叫了一声,顾云章趁此机会将他一脚蹬开,而后赶上一步,一刺刀就把他给扎透了。

他在这车厢里前后开了两枪,也不知道有没有惊动外界。弯腰从执行官腰间摸出手枪揣在怀里,他走到门前费力抬起铁闩,横拉开了车厢门。

此时这火车行驶进了荒山野岭,铁轨两边皆是山石,看不清地形地势,只感觉并无一处可落脚。顾云章无可选择,索性横下心来,纵身一跃扑向车外。

顾云章在快速前进的惯性中狠狠的砸到了乱石堆边缘,紧接着身体一歪滚下一段陡峭山坡,末了笔直的向下坠落了五六米,摔在了涧中那结成厚冰的河面上。

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到坚冰,他晕了过去。

第34章 路遇同志

顾云章醒来时,已经身处一铺热炕之上。

他睁开眼睛懵懂了片刻,随即就觉着那痛楚从四肢百骸过电似的汇聚起来,一直疼进了脑子里去,不由自主的哼出了一声。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见状就快步走到炕边,俯身大声说道:“顾师长,我的天,你可算是醒了。”

顾云章盯着来人,见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面目十分陌生,就强挣着发出声音问道:“你是谁?”

那大汉笑道:“我叫李宝泉,小小副官,你肯定不认识;但要是提起我们马师长,那你就能想起来了。”

顾云章越发困惑:“什么马师长?”

李宝泉解释道:“你忘了?去年在西山,我们马师长和你拼酒,后来让你给灌到桌子底下去了。当时进去把他背出来的那个副官就是我么!”

顾云章这回恍然大悟:“哦……他也在热河么?”

李宝泉听闻此言,当场嗟叹出声,神情极度落寞。

原来他那顶头上司马师长说起来也是一条好汉,值此国家存亡之际,他誓死不肯撤离华北,宁愿率部下为国玉碎。然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这抗日抗的无声无色,不但日本人不大理会他,就连伪军也不肯正面对他进行攻击;他带着两千多人占住了一个小县城,时刻准备着殉国;到现在准备了也有大半年了,硬是没人过来打他。

外界说起抗日的将领,首屈一指的就是顾云章;至于他马文化师长,因为日伪军不识货,所以沦为透明人物,竟是无人知晓了。

顾云章的无心提问,勾起了李宝泉的伤心事。低着头沉默片刻后,他重打精神,转向顾云章继续说道:“顾师长,你说这可有多么巧!我本是赶着马车从岸边路上经过的,远远就看见那河面上躺着个人;等我停车跳下去这么一近瞧,嗬!这人我认识啊,这不是顾师长么?”说到这里他笑起来:“这给我乐的啊……”

顾云章看他眉飞色舞,心中十分奇怪:“你乐什么?”

李宝泉忽然想到顾云章此刻浑身是伤,情形凄惨,自己乐的不大对头,就收敛了喜色,将自己这高兴的缘由娓娓道来:“现在这抗日是越来越难了;日本人的战术就是个个击破,一口一口的吃掉咱们队伍。我们马师长知道你们现在挺难的,所以就想让你带队伍到我们那儿去,咱两家合一家,人多力量大么!”

顾云章盯着他问道:“然后呢?”

李宝泉继续说道:“前几天,我们师长派人进山里给你们送信,结果就知道你出了事儿。你们有个团长说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所以现在不敢做主;还说,你要是死了,日本人肯定得吹嘘一番,天下都得知道;如今外边没动静,可见你还活着;你要是活着,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回来,万一你回来之后发现队伍换地方了,肯定得生气,非把他们脑袋揪下来不可。我们师长一听这话,就有点死心了。”

顾云章一听这话,心里倒是觉出了一点安慰。这时李宝泉又问道:“顾师长,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干?我们马师长可是诚心诚意的。”

顾云章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后来就轻声问道:“我们可没粮,你们能不能帮我们熬过这一冬?”

李宝泉立刻点头应道:“我们有粮。到时候两边都省着点吃,应该能够——要是不够,我们师长也不会请你们这时候过去!”

顾云章听到这里,便点了头:“好,那就这么办!”

李宝泉这回明目张胆的又乐了:“好,顾师长你真是做大事的人,喝酒打仗办事都这么痛快!对了,你躺着可别乱动啊,你右腿的骨头摔断了,我刚给你绑上夹板。

顾云章是个能忍痛的,可也早就觉着右侧大腿疼的异常:“骨头断了?”

李宝泉后退一步,自己用手在大腿根处比量了一下:“好悬啊,腿骨断了我还能接,万一再往上一点摔碎了胯骨,那可就完蛋了!”

李宝泉这次乔装出来,是去大县城购买药品的;而眼下身处的这间民房,本质上也是马师在外的一处联络站。顾云章昏迷了大半天,如今喝了一碗热面汤,吃了五个馒头,才觉着浑身的血脉又渐渐活络起来。李宝泉问他为何会摔到冰面上,他如实答了,李宝泉便赞叹不已,感觉顾云章有勇有谋,果然名不虚传。

及至到了入夜时分,李宝泉和一名同伴将顾云章用门板抬出房去,直挺挺的摆在了一辆大骡车上,身上又加盖了层层干草,堆的老高。李宝泉将两大箱药品也藏进草堆里去了,而后就一甩鞭子,驱赶那骡子开步走。

骡车走了足足一宿。

年初的二月天,比那年末的腊月还冷。顾云章虽然头上扣了皮帽子,身上搭了一床破棉被,可也就是勉强维持着没有活活冻死。李宝泉为了躲避夜间巡逻队,一味的抄小道,那骡车行过崎岖土路,车轮子每次一颠,他便疼的心房一颤;那种痛苦真是无可言喻。至于车外是个什么环境,他被埋在稻草之下,也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到。

后来他就冻的有些神思恍惚了,本是冷到寒彻心肺的,如今周身却又渐渐生出了暖意。他心里还有点明白,知道自己这是要不行了,急的想要呼救,可是声音堵在喉咙里,却是发不出来。

正在焦急绝望的时候,他眼前忽然隐隐亮堂起来,李宝泉将骡车停好,而后跳下来跑到后方,胡乱的将稻草一捧一捧的抱下来,口中大声喊道:“顾师长,到啦!”

顾云章咬紧牙关睁大眼睛——方才那阵子只要他略有松懈,现在可能就已经长睡过去了。他是尽可能的紧绷了神经,撑着不死。

这回李宝泉找来了担架。顾云章被他拖下车时,右腿在车帮上磕了一下,也觉不出疼来。此刻正是凌晨,太阳还未升起,只在天边透出一层淡淡的光明。顾云章仰脸看着李宝泉,发现他那眉毛睫毛、包括下巴那里一片胡茬,都结了厚厚一层白霜,显然也是冻的要死要活。这让他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感觉自己并不是独自受苦,旁人也陪着呢。

李宝泉不知道顾云章正在拿自己的惨相找平衡,他只是忙忙碌碌的带人把顾云章抬进院门,送入一间暖融融的屋内。顾云章这时候转动眼珠打量了四周,同时舔了舔嘴唇,哆嗦着出声问道:“这是哪里?”

李宝泉打了两个大喷嚏:“这是我们马师长的住处,现在太早,师长还没起床,你先在这儿暖和暖和,我这就上厨房去,给你要点热姜汤回来喝。”

第35章 进入青县

马文化师长,因为日伪军都常年不肯过来同他亲近,所以天长日久,也就渐渐松懈下来。顾云章仰面朝天的躺在炕上,先是想等他醒来后做一番详谈,哪知等了许久,马师长就是不醒。

顾云章煎熬了一夜,又是那冷,又是那疼,如今总算进了暖和屋子,肚里也有了食物,真像掉进福窝里似的。他料想马师长不会杀害自己,神经便不那样紧绷;在暖炕上躺的久了,竟也不由自主的瞌睡了过去。

再说这马师长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打着大哈欠起了床。李宝泉一直在外间屋子里候着,听见动静后就掀门帘子探头进来,满脸是笑的吐出两个字:“报告。”

这李宝泉是马师长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关系亲厚,故而马师长也不同他客气,张口便道:“你滚回来了?”

李宝泉全身进屋,先敬了个军礼,而后就欣然自得的说道:“师座,我把顾云章给捡回来了。”

马师长立刻直起腰,大惊问道:“什么?”

李宝泉笑道:“顾师长不是让日本人给逮去了么?结果他半路上跳火车了!”

眼见马师长直眉瞪眼的望了自己,他便继续指手画脚的讲述道:“好家伙,那铁道都是在铺在高地上的,他往下这么一跳,直接滚到山下河里去了。这给他摔的啊……腿都折了!正好我赶着大车从对岸走,一眼看见河面上有人,就琢磨着过去瞧瞧情况。嗨,我这么一看啊,发现这人很面熟,正像那个把师长你灌到桌子底下的顾——”

马师长感觉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不等他说完就一摆手:“别那么多废话,后来呢?”

李宝泉绘声绘色道:“可是,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也不敢确定不是?后来啊,我就仔细的看他,我是看啊看……”

马师长又一挥手:“屁话太多,讲重点!”

李宝泉说话很爱渲染,此时得不到发挥,就觉着有点憋屈,兴致都随之低落了:“后来我就把他拖到河边,拿绳子把他捆着拽上去了。我在小宋庄把他那腿收拾了一下,又给他吃了点东西。我告诉他,说师长你想和他合伙抗日,他也答应了。”

马师长抬手摩了摩新剪的短头发,这回算是醒透了,同时心里很高兴,没想到自己和顾云章会有这么一段缘分——这种奇遇是个好兆头,预示这联合抗日的主意是很可行的。

“你把我那棉裤拿过来……”他指使李宝泉:“顺便让人给我预备热水,我洗个脸,好去见人。你这一趟有功,放你三天假,我那裤兜里还有几块大洋,你掏出去花吧!”

李宝泉十分快乐,立刻就又敬了个军礼:“多谢师长!”

马师长洗了个脸,梳了个分头,把棉袄棉裤上的皱褶也都抻平了——上次在顾云章面前出了丑,这回更要做出个好样子来,绝不能一丑到底。

他所住的是所两进院子,前面一趟房屋用来待客议事,同时兼做指挥部;后面三间大瓦房则由他自住。李宝泉将他引到前院东厢房门前,而后也不进屋,直接就揣着大洋休假去了。

马师长严肃了表情,先是抬手敲了敲门,出言唤道:“顾师长,我是马文化啊!”

没有回应。

马师长讲完礼貌了,此刻便心安理得的伸手推门,迈步进房。

房内就是一铺大炕,靠墙又摆了两把椅子。马师长走到炕边一看,就见顾云章四仰八叉的瘫在炕上,正在呼呼大睡;他穿的那衣服都脏破的不像样,右边大腿上胡乱绑了两条窄木板,额角处鼓着个青中透紫的肿包,脸上连灰带血的蹭成一片,简直像个小鬼似的。

马师长皱着眉头,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顾师长?”

顾云章煎熬了这些天,如今好容易安心睡上一觉,沉的就跟死了似的,并无知觉。

马师长暗自感慨,心想这姓顾的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先前自己只当他是个横行地方的小白脸,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马师长怀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情,先派人叫来了军医,而后硬把顾云章给叫醒了。

顾云章睡了这么一会儿,身体上已然恢复许多力气,精神也健旺起来。眼看着马师长站在屋中地上,他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马师长见状,连忙伸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顾师长,你不要动,你躺着,让军医给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这时那军医走过来,先小心翼翼的除下他腿上的夹板,而后就伸手去解他的裤腰带。顾云章吓了一跳:“干什么?”

军医扭头对他解释道:“顾师长,我得看看你的腿。”

顾云章这才觉出自己的神经过敏来。

军医掀开他的棉衣,又把他插在腰间的手枪拔出来放在一旁。抻出衬衣刚要退裤子时,他忽然仔细看了看顾云章的肚皮,而后回头对马师长说道:“师长,先端盆水来给顾师长擦一擦吧!”

马师长不明就里,以为他是身上有血;结果走近一瞧,发现那肚皮脏的快要看不出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