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还并不打算在今晚就去找江百果。毕竟,他除了一张面孔完美无瑕,分明带着一身的尘埃、伤痛、失败和悔恨交加。
他像逃离桎梏般下了车,在车门前踱来踱去。他记得,在他去往西雅图的前夜,在“秘密基地”,江百果对他说,她的父亲在十四年前离开了她。可那时,她分明还是个可以不说实话,就打死也不说实话的该死的骗子,那时,他甚至没有怜悯她。
随即,池仁又像躲避枪林弹雨般钻回了车子。他记得,就在昨天,江百果对他说,要他陪她去个地方,他问她哪里,她却说,十七号。当他在两个小时前,终于能将江百果和那孩子对号入座,他恍然大悟,“十七号”是她对他的宣战,可眼下,为什么当他失去他的母亲,她偏偏也失去了她的父亲…
那么,她波澜不惊的宣战,恐怕拉开的将是一场恶战。
就这样,池仁如同一头困兽般,在逃离桎梏和躲避枪林弹雨间翻来覆去,终于,是踩下油门,驶向了无误沙龙。
晚上十点四十分,江百果和张什一并踏出无误沙龙。
隔着一条马路,池仁看江百果像是在和张什交代着什么公事,而张什频频点头道是。接着,他又看他们闲聊了几句公事之余,也不知道张什说了什么,逗得江百果前仰后合。
池仁一晚上风起云涌地,尚且男儿有泪不轻弹,偏偏这时,冷不丁地湿了眼眶。
他真想剖开她的胸膛看看,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做了多少年的噩梦,又骗过了多少人的眼睛,分明才被吴煜辜负,分明他还纠缠着她,分明,她刚刚才转危为安,可这会儿,她却还是风光无限的她。
而才一眨眼的工夫,池仁就看江百果看到了他,继而扔下张什,大步迈向了他。
他不动声色地背过脸,理了理情绪。
江百果径直来到池仁这一侧。而不等她抬手敲车窗,他就束手就擒地,乖乖降下了车窗,这才看到她虽对张什谈笑风生,对他,却横眉冷对。
“这算什么?”江百果猛地将什么扔了进来。
池仁低头,他腿上是江百果的手机,屏幕亮着,而在他和她的聊天界面上,赫赫然是他发给她的三个字:我爱你。
“你不识字?”池仁抬头。
江百果怒而不语。
“还是说,你想我念给你听?”池仁连眼都不带眨的,让人辨不出是危险,还是危险。
江百果下意识地有些胆怯,一把抢回手机,后退了一步:“要知道,这三个字不是谁都有资格说的。”
江百果后退一步,恰恰给了池仁下车的余地。他穿着黑色西裤和黑色衬衫,掸去了尘埃,就像是盛装而来。他脸色不大好,泛着青白,眼泪可以不掉下来,眼底的血丝却根根分明,上好的君山银针下了肚,是烈酒,是苦水,以至于唇角开了裂,可还是好看。
可在江百果看来,他还是好看。
尤其当他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她退,他进,她快不过他,直到被他拥入怀中,而他不似昨夜的急切、热烈、混账和饮鸩止渴,仅是将面孔埋在了她的颈窝,喃喃地说:“我知道我未必有资格,但因为不想对你说对不起,只好偷梁换柱,反正,那也是我的真心话。”
第114章,尽头VS开始
第114章,尽头vs开始
江百果的手抬到半空中,是要推开池仁的。无论他好不好看,诚不诚恳,有没有资格,也不管她贪不贪图他的气息,关键是这是什么千钧一发,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们又怎能为所欲为?
可是,他说什么?
“你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吗?”江百果吃力地支撑着池仁的重量,脖子梗得直直的。
他这哪里是拥抱她,根本像是喝醉了,困极了,像奄奄一息地要丧命在她身上。
池仁一动不动:“又何止一件两件?”
江百果一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一定有事发生:“池仁…”
“嗯?”他卑微地。
江百果早就抬到了半空中的手,到底是有始有终,推开了池仁。她从他的双眼看进去:“可有些话,不是你不想说,就可以不说的。”
他欠她千万句对不起,又怎能用区区“不想说”就一笔勾销。
池仁右侧第五根肋骨骨裂,被江百果一推,到底是疼,弓着身子放开了她,但双手还是握在她的双肩上:“十七号,我去接你,早上八点,会不会太早?”
这三言两语,在旁人听来有多没头没脑,又有多隐晦,在江百果听来,就有多一语中的,又有多凶猛。她不仅知道了有事发生,也大抵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池仁知道了,无论他是幡然醒悟,还是道听途说,池仁知道了…她是谁。
“你不是说,有其它安排了?”当池仁摆明了迎战,江百果反倒有些惶惶了。
说真的,她也不过就是贸贸然地对他下了战书,至于战术,她又哪里有?
池仁一锤定音:“先以你为重。”
“好,那就早上八点,我等你。”江百果像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但无论如何,是她握有他的生杀大权。她刀就架在那儿,至于他什么时候把脖子伸过来,是在过去的每一天,是在今天,还是在即将来临的十七号,她可以等。
池仁点点头,转身回了车子,不过,却是坐进了后排。
“送我。”他关上车门,手往旁边一搭,按在江百果的“档案”上。
江百果气结,从驾驶位一侧降下的车窗探进头来:“我是你的司机吗?”
池仁抬手,指了指副驾驶位上的一袋子药品:“百果,我不骗你,我浑身都在疼。”
“你…受伤了?”江百果可谓是惊吓连连。
“免不了还得请你帮我上上药。”
“怎么搞的?”
池仁皱着眉头,动了动肩颈:“我们可不可以路上再聊?我还记得你说过的疼痛指数,而此时此刻我的疼痛指数高达五到六之间。”
江百果站直身,气恼、焦躁,又无可奈何,双手叉腰,长吁一声,这才看到张什还没走,估计是放心不下她,还远远地看着她。她生挤出一个微笑,对张什道别地摆摆手,到底是坐上了池仁车子的驾驶位。
“你家。”池仁发号施令。
“为什么是我家?”江百果怒气冲冲地回过头。
池仁字斟句酌:“因为我快要搬家了,等搬了家,再请你去。”
在过去的十五年,池仁对姚会所,就如同对姚曼安寸步不离,但今后的五十年,一百年,他知道他将要陪伴的,是另一个人了。
江百果顿了顿,分了心。
长久以来,和她的“理智”唱反调的人们,总是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而她一度几乎被说服,在对这个叫做池仁的男人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的四季更迭中,她几乎被说服,几乎臣服于蛮不讲理的“情感”。但当下再想想,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是没有理由的?
她喜欢的,分明是他的分寸。
有太多话,没到说的时候,他绝口不提。
却又那么轻轻地点拨一下,就让你知道,他记着呢,那些该为你着想的,他都记着呢。
“六点五。”池仁说的,是他飙升的疼痛指数。
江百果正襟危坐:“那也不能…去我家。”
池仁身子向前倾,靠在驾驶位靠背的背面:“放心,今天我什么也不会做。”
江百果好笑,高高拎起旁边一袋子花花绿绿的药品,又砰地撂下:“呵,这个德性你能做什么?”
池仁伸手,摸了摸江百果的头顶:“那还不开车?”
午夜十二点,池仁坐在江百果家的沙发上。这是他第二次上来,第一次,就在昨天,他的白色衬衫敞着归敞着,但好歹还在身上。而今天,他赤裸着上身,黑色衬衫被丢在扶手上。
隔着一张茶几,江百果站在池仁的对面。昨天,他还好端端的,天知道,她还偷看了他硬朗的线条。而今天,她用不着偷看了,他将药品塞给她,不再玩“酥胸半露”的把戏,彻彻底底脱掉了衬衫,大公无私地给她看个够。
他说的一点不假,他不浑身疼…才怪。
江百果蹲下身,在袋子里乱翻:“哪个是口服的?先吃了再说。”
池仁跟着江百果一块儿找:“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普吉岛,你说你之前的每一段恋爱,都是你剪掉的指甲。而我说,我的每一段感情,都是我身上的一道伤口。”
“所以?”江百果埋着头。
“所以,”池仁找到口服的药品,不紧不慢地拆开,放进嘴里,直接吞下,“这些都算在你头上。”
“你这是栽赃。”江百果还在乱翻,药盒上的字进了她的眼,像是一只只走街串巷的小虫。
池仁又找到外敷的药膏,拆开,递给江百果:“说真的,你早就想教训我一顿了吧?可真要让你动手,你又未必能怎样。”
江百果拿着药膏,声势浩大地绕过茶几:“所以我还得谢谢这位好心人,让我坐享其成?”
池仁轻笑,不接这个话茬,转过身,背对江百果:“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都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江百果微微俯着身,将药膏抹在池仁脊背的一处处瘀伤上:“池仁,人老了才爱怀旧,路走到了尽头,才会回头。我们…走到尽头了吗?”
“我们…还没开始,不是吗?”池仁反问道。
这是池仁和江百果心照不宣的事实。
在过去的一年间,无论他们是谁先对谁动了心,又是谁付出的更多一点点,也不管他们分离过多少次,又拥抱得有多紧,事实上,在十七号来临前,整整十五年前的他们的相识,将他们重逢后的每一天高高架起,有如空中阁楼,再美,再壮观,再鬼斧神工,也是虚幻,也是空谈,也有可能在一瞬间轰然坍塌,也算不上开始。
第115章,梦VS事实
第115章,梦vs事实
凌晨两点,池仁仅着一条黑色运动裤,蜷缩在江百果的床上。
运动裤是江百果的父亲的,老旧的涤纶料子,泛着光,一摩擦沙沙作响,起了静电,会吸附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江百果把它从箱底找出来时,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扪心自问这算不算不孝,继而又义无反顾:他欠她的,又何止这个。
江百果把裤子扔给池仁时,还有问他:“我爸的遗物,你怕不怕晦气?”
池仁攥了攥那料子,廉价的滑不留手,起了零星的毛球,散发着不见天日的霉味。他抬手,对江百果画了个圈,让她背过身去。
而江百果这阵子总是这样虎头蛇尾,比如宣了战,却没有万全之计;比如因为一条三个字的信息,怒气冲冲地对他兴师问罪,到头来,却把他带回了家;比如给他上了药,为了打发他,命令他好好休息,却忘了他穿着他的西裤,又怎么能好好休息。
比如,她把父亲的裤子挑衅地扔给他,而当他接受了,她又优柔寡断。
池仁解开了皮带。在药力的作用下,他知道他撑不了太久。
江百果飞快地背过身去:“腿上也好不到哪去吧?”
“力所能及的,我自己来。”池仁说一套,做一套,对腿上的伤看都没看一眼,就换好了裤子。
江百果等着那悉悉率率声停下来,立即转回来,话里带着刺:“呵,所以说,你是因为你力所不能及的后背才鸠占鹊巢?这还真是个正当的理由。”
池仁没急着坐下:“说到理由,我有更正当的,但不说你也知道。”
不想分开。
不想和她分开。这就是他唯一的理由。
池仁甚至不必高举“保护”江百果的幌子,因为,他知道曲振文行事无论好坏,一律说到做到。就像曲振文说他一定会离开姚曼安,他不仅做到了,甚至是让她“离开”了他,就像曲振文对他说,让他就当没有他这个父亲,他不仅做到了,甚至在十五年间见都拒绝见上一面,那么,既然曲振文说他不会动江百果,他大可以高枕无忧。
那么,他赖着她,还不就是因为不想分开。
江百果父亲的裤子穿在池仁的身上,滑稽地短了一大截。
江百果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可同时,眼泪也迸了出来。她处境难堪,用手当扇子,扇了扇僵掉的脸:“这真是…太好笑了。”
池仁坐回沙发,侧身躺下去:“帮我擦把脸吧。”
江百果一头扎进洗手间,她知道池仁这是给了她台阶下,但这等小恩小惠,又怎能和他的滔天大罪相提并论。
之后,江百果酣畅淋漓地洗了把脸,这才端了盆水出来。
池仁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脸白得跟张纸似的,唇角开裂渗出的血色越来越暗。江百果拧了毛巾,丢在他脸上:“我去给你倒杯水。”她真是不大会照顾人的,他连药片都直接吞了,她都还没给他一口水喝。不过话说回来,她一直认为,倘若全人类都做到了自顾自,不也就皆大欢喜了?何况,这十几年来,她也不大承蒙谁的照顾。
而等江百果倒了水来,毛巾仍原封不动地盖在池仁的脸上。
江百果的气结愈演愈烈,她一口气将水灌进了自己的肚子,这才蹲下身去。
而池仁倒还真不是耍无赖,当江百果蛮力地擦过他大半张脸孔时,他除了半睡半醒地,抗议地呻吟了一声,一直由着她泄愤。直到唇角,江百果才妇人之仁,用温热的毛巾焐在了那血痂上,等它慢慢消融。
说来,多少大风大浪江百果都闯了过来,偏偏在这一刻,叫苦连天。
她觉得她大概是没救了,她觉得,假如说她这辈子将有两件事永生难忘,那么一,是她令父亲最后的等待落了空,二,就是她捧在手里的这张面孔了。而这两件事却是一山难容的二虎,无论她这羔羊做出怎样的抉择,都将不得善终。
池仁本能地迎向毛巾。
江百果嘶了一声,教训小孩子似的:“这水能喝吗?”
她又重新给他倒了水来。
他坐直身,一饮而尽。
“你上床去睡。”江百果带路,走进卧室,“沙发是我的。”
不同于江百果的走投无路,池仁是坚定不移的,他知道他和江百果的结局,他知道,无论多难,他和她在一起,才是最终的结局。所以,他随着江百果走进卧室,倒在她平淡无奇的卡其色床单上,蜷缩一团:“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江百果想再做些什么的,帮他盖一盖,或是略尽地主之谊,再问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然而,他却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
说是鸠占鹊巢,一点不假。
江百果咬牙切齿。
而整夜,池仁除了在沙发上小憩了那一会儿,上了床,反倒更心力交瘁,忽冷忽热,合不了眼。而他并不乐于让江百果看到他这副样子,因为他知道她怪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他也知道,她一旦看到他这副饱受折磨的样子,也不会比他好过到哪去。
而整夜,江百果蜷缩在沙发上,一样夜不能寐。
她对池仁说过,自从接受了吴煜,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此言一点不假,但倘若抽丝剥茧,这里头又哪有吴煜什么事儿?分明是自从她找回了她丢失的那一块记忆的拼图,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可取而代之的是,她几乎每晚都会梦到池仁。
黑暗中,江百果又点亮了手机。在她和池仁的聊天界面上,“我爱你”三个字遗世独立,但被她删除的池仁的三十六条自言自语,她记忆犹新。
例如第八条,和第七条时隔了多日。那时候,她和吴煜早就从济州岛回来了。而那晚,是她第一次去吴煜家做客,姑且不论他们吃了饭还会有怎样的节目,饭都没吃完,她就收到了池仁的第八条信息:八点之前你不下来,我就上去。
换言之,他就在吴煜家的楼下。
而他一定是跟着她过来的。
那晚,江百果吃了饭就离开了,而那时候,是七点五十分。
当晚,江百果如常梦到池仁,并改写了他的那一条信息。她梦到池仁冲进了吴煜家,将她带走,他和她奔跑在人流和车海中,像是永远都不会累。
早上五点半,江百果睁开眼睛,说是睡不着,却也总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毫无悬念地,她刚刚又梦到了池仁,她梦到他在她耳畔说他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而她一伸手,抱了抱他的脖子。可眼下当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池仁却真的不在了,床单平整得令人发指,她父亲的黑色运动裤一叠三折,搁在床尾。
一时间,江百果竟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的了。
但池仁有事,先走了一步,这是不争的事实。
事实上,池仁在早上五点接到赵大允的电话:“拿了钥匙,就不管我的死活了?真没想到池先生也会卸磨杀驴。”
池仁失笑:“我马上到。”
就这样,池仁在熟睡的江百果耳畔对她交代了一声,而她竟听到了似的,点点头,还一伸手,抱了抱他的脖子。那一刻,池仁真舍不得放开她,可还是那句话,他知道,无论多难,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116章,老夫VS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