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默默放下了酒水单。
但唐茹又翻开了:“那我陪你。”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池仁放下了筷子,“小茹,我们有话直说。”
唐茹求之不得,用手背抹了抹嘴:“池先生,你说我们十四年没见面了,换了是你,一个十四年没见面的人无缘无故地找到你,说是你的朋友,对你比家人还要好,你能不能做到心安理得?”
“你怀疑你?”池仁好言好语,“小茹,我说了,你对我有任何疑问,尽管问我。”
“我问了,而你有问必答。你说你三十岁,无父无母,未婚,奉公守法,你说你在大学毕业后定居北京,是一名物以稀为贵的男秘书,你说你收入不菲,钱不是问题。”唐茹隔着毛线帽,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你说你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朋友,你知道我的父母姓甚名谁,知道我在这二十一年间到过哪里,你知道我有晕血症,所以,在我告诉你我有晕血症的时候,你面不改色,因为你早就知道。”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吗?”唐茹隔着餐桌,逼向了池仁,发梢掉进了牛肉面的碗里,“一个小时候的邻居、朋友,真的会知道这些吗?”
池仁把唐茹的发梢捞出来,用纸巾擦干净:“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
唐茹撤退,靠在了椅背上:“你对我…有什么目的?”
“没有,我对你没有目的。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在我和我妈最危难的时候,向我们伸出过援手。”池仁说了不算是实话的实话,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最危难的时候?”唐茹步步紧逼,“可当时,我七岁。”
“所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忘了就忘了,不必强求。”池仁伸手,叫来了服务员,自作主张地要了两杯柚子茶,一冰一热,并对唐茹抢先一步,“你请,我答应你请。”
唐茹无言以对,作罢了。两杯柚子茶上来了,池仁问唐茹是要冰的,还是要热的,唐茹要了冰的,池仁便留下了热的。两个人像是在交锋中,擦身而过,这会儿又双双按兵不动了。
池仁知道,他瞒不了唐茹太久。唐茹说的对,换了是他,一个消失了十四年的邻居、朋友从天而降,围着他团团转,他也会疑心重重。他知道,唐茹迟早会记起来,当年,自私自利的他命令七岁的她做了什么,而七岁的她又对他有着怎样的“大恩大德”。池仁不怕唐茹记起来,毕竟,他找到她,就是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但他怕只怕,她会再一次不堪重负。
而与此同时,唐茹也知道,她也瞒不了池仁太久。
她骗得了赵大允,未必骗得了池仁,她骗得了他一时,也骗不了他一年半载。这个男人骨子里,绝不似表面上的四季如春,倘若,她做不到一鼓作气,他迟早会识破,她不是他苦苦寻找了十四年的那个“她”,她怕只怕到时候,她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光是十四年前发生了什么,她都套不出他一字半句来。
唐茹知道,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是他对“她”唯命是从的根基,而当她被蒙在鼓里,根基除了是根基,更是绑在她脖子上的定时炸弹。但偏偏,那件事除了池仁,和那个“她”,再也没有第三个当局者了,包括她的雇主,也对此束手无策。
池仁手机震动。
赵大允发来消息:沈龙传媒搞定了,准备周六的第一次亮相吧。
池仁吃光了面,连汤也不放过:“周六晚上,要不要去参加个舞会?”
唐茹装腔作势:“我不会跳舞。”
“我们就是去凑凑热闹,无聊了,随时走人。”
“那什么时候…先带我去剪剪头发。”
第25章,感情的事VS感情之余的事
第025章,感情的事vs感情之余的事
周六晚,沈龙传媒作为业内的后起之秀,用舞会的形式,来庆祝一年的硕果累累。而池仁的“亮相”,是作为沈龙传媒二把手孙明美的秘书——新鲜出炉的。
孙明美今年二十有八,比池仁小了两岁,生着东方人的脸孔,但从小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回国后,和老马识途的吴煜共创了沈龙传媒。二人一女一男,一洋一中,一勇一稳,配合得天衣无缝,势不可挡。
当然,在池仁之前,孙明美也是有一位得力助手的,但既然池仁要来,他也就不得不将这个位置“拱手相让”了。在池仁的“安排”下,有人对那得力助手开出了不亚于天上掉馅饼的条件,他便另谋高就,成为了孙明美的前任秘书。
再有人穿针引线,池仁也便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柏瑞地产这个奄奄一息的空壳,成为了孙明美的秘书,即刻走马上任。
周六下午一点四十,池仁带唐茹抵达了无误沙龙。冉娜笑脸相迎,但公事也要公办:“池先生有预约吗?”
“有,我和百果老师约了两点。”论公事公办,池仁自有一套,他将“百果老师”四个字脱口而出。
赶上周末,无误沙龙人头攒动。池仁从镜子的迷宫中找到江百果,一时间,却难以分辨哪个是有血有肉的她,哪个是镜子中虚幻的影像。
江百果把玩着银色的剪刀走上前来:“我都说了,你随时过来,不用预约。”
两天前,池仁致电江百果。当时,江百果在工作,没有接到。后来,江百果回电池仁,而池仁在陪唐茹回“家”的途中,没有接。十四年了,唐家当然不再是昔日的唐家,旧貌换新颜。唐茹置身水泥森林,作势触景生情,便拿腔拿调地说要自己走一走。
借这个时机,池仁再回电江百果,江百果接了。
池仁问江百果周六下午两点有没有时间。江百果足智多谋,说你可以随时带她过来,不用预约。
而江百果口中的这个“她”,当然是指唐茹。
这一通电话,时长仅仅十二秒。毕竟,江百果还在工作,双方谁也没有一句闲言碎语。
“稍等。”眼下,江百果对唐茹点点头,不亲不疏,恰到好处。
江百果转身去扫尾,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但无论是客人,还是无误沙龙的人,都在摩肩接踵间为她让了路。
唐茹怯生生地问池仁:“她是这儿的老板?”
池仁耳聪目明,不知道从哪里拎了个高脚凳来,在座无虚席的无误沙龙中,为唐茹平添了一席:“她不仅是这儿的老板,还是最好的发型师。呵呵,敢自称最好的,至少,勇气可嘉。”
“这可以坐吗?”唐茹不敢贸贸然。
“当然。”
“你是这儿的常客?”
池仁一转念:“倒也…不算常客。”
说来,这也不过是池仁第三次过来。第一次,他陪何一雯过来,耍了个“雕虫小技”,连门都没进。第二次,他倒是滞留了整整十四个小时,但最后,抱着血淋淋的江百果上了救护车,也算不上善始善终。而这,也不过是他第三次过来,却一进门,便得意忘形了,自己拿自己当了半个主人。
池仁再一次从镜子的迷宫中找到江百果。她去扫尾的客人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五十岁上下,内外兼修。从始至终,江百果全神贯注,言笑自如,对那位太太和对一名学生,对一个男人,甚至和对他,如出一辙。换言之,或许在江百果认为,那位太太和一名学生,一个男人,甚至和他池仁,都不过是她的客人,她的萍水相逢,她的泛泛之交罢了。
就这样,池仁没有再造次。
直到两点半,江百果带了个助理来,她半真半假地说,这是无误沙龙“最好的”助理。梳中分的助理给唐茹穿上了紫红色的袍子,带她去洗头。
而池仁分了心:他和唐茹从一点四十等到两点半,这会不会是江百果的居心叵测?他滴水不漏地约了她两点,她大包大揽,口出狂言,说她随传随到,但到头来,她仍让他和唐茹枯坐了近一个小时。
大体上,池仁这个人可以一分为二。感情的事,他感情用事,愚不可及,沦为食物链的末端,恨不得人人能诛之。但感情之余的事,他能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他能不能站上食物链的顶端,全凭他想,或不想。
至于对江百果,池仁是后者。也就是说,她是他“感情之余的事”。
他第一次见她,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是她多管闲事,他谢谢了她,以为两不相欠。
他第二次见她,在泰国普吉岛的海滩,又是她多管闲事,他们鸡同鸭讲,他说他和她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第三次见她,在泰国普吉岛的汪洋大海,一如既往地,是她多管闲事,但既然她救了他的命,他不妨让她帮人帮到底,请她做了他的老师。
此后,她虽美其名曰为“老师”,但上不上课,逃不逃学,合不合格,全凭他这个学生说了算。一言概之,他为所欲为。
今天也不例外,她虽给了他和唐茹近一个小时的下马威,但终于,他还是“识破”了她。
“这边。”江百果带路,带池仁离开了无误沙龙的鱼龙混杂,来到了她常常独处的天井。
站了四个小时,江百果在人后精疲力尽,猛地蹲下身,一把皮包骨还遵循惯性地上下颠了颠。她摘下头上的黑色礼帽,压在下面的刘海儿纷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眉眼。她用手抓了抓,像个离家出走,又无处可去的孩子。
“很辛苦吗?”池仁也跟着蹲下身,虽然,他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裤。
江百果轻描淡写:“习惯了。”
“你的头发也该剪剪了。”他打量她。
江百果也嫌发梢扫眼睛,晃了晃头:“得等老张从日本回来。”
池仁眉头一蹙:“一定要他操刀吗?”
“老规矩了。一样的,他的脑袋,也非我莫属。”江百果穿了件褐色的灯芯绒衬衫,或许不是衣服宽大,而是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宽大,下摆若有似无地拨弄着地面。
池仁没说话,手摸向了裤兜里的香烟。
第26章,以后VS我帮你剪头发
第026章,以后vs我帮你剪头发
江百果的手也摸向了裤兜里的口香糖,同时,也摸到了镊子。她下了下狠心,没去管它。
就像是别人家的饭永远比自己家的香,池仁眼馋江百果的口香糖,便把抽出来的一支香烟又塞回了烟盒,也不管它会不会被拦腰折断。他向江百果伸手,江百果给他倒了两粒,之后,一如既往地给自己倒了三粒。
排山倒海的薄荷味,令江百果戒不掉。
“你那天找我,什么事?”池仁话一出口,他才知道他仍对那天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那天?哪天?”江百果声势浩大地嚼着口香糖。
“跨年那天。”
“哦…”江百果若有所思,一口白花花的利齿被禁锢在了毫无血色的薄唇之内。
“解决了?”
“没,还没解决。”
池仁坚持不懈:“那能帮的,我一定帮。”
这时,梳中分的助理远远地对江百果打了个响指,要把唐茹交还给江百果了。江百果一边站直身,一边向池仁伸了手,要拉他一把:“还要不要请你帮忙,我再想想。要知道…那不是小事一桩。
池仁握住江百果的手站直身,没有在第一时间松开她。他将她的手背翻到了上面,她的青筋是挥之不去了,但血丝褪去了大半,没那么骇人了。他这才松开了她。
江百果重新扣上了黑色礼帽:“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池仁无半点虚言。
“那就好。”江百果把刘海儿重新塞回礼帽:“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是不可以碰其他女人的手的,绝对不可以。”
池仁一板一眼:“就算对方是朋友,也不行吗?”
“不行。”江百果的手冻僵了,刘海儿怎么塞也塞不齐整。
池仁拨开江百果的手,为她代劳。她小小的个子,就到他的胸口,这会儿不再像离家出走,却又无处可去的问题儿童了,反倒像个赶着去上学,却怎么梳都梳不好麻花辫的学习委员,但总之,她像个孩子。谁能知道,她是无误沙龙的所有者,是张什的甘拜下风,是孟浣溪的眼中钉,肉中刺。
池仁的手穿过江百果的黑发,扣住她的头顶。她连骨头都像个孩子,轻薄得连脉搏都在夸张地蠢蠢欲动。天井呈狭长的一条,池仁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便不得不因为江百果的“外强中干”而血脉偾张。
他脱口而出:“以后,我帮你剪头发,这看起来也没什么难的。”
江百果耳根发热,从三十六度四,到三十七度一。她口干舌燥,默不作声。
池仁把江百果最后一绺刘海儿塞进了礼帽,手掌隔着的那一层薄薄的黑色呢子,仍牢牢地压在江百果的头顶。他知道,只要他这么压着,江百果就抬不起头来,只要江百果抬不起头来,他就不用面对他“祸从口出”的烂摊子。
以后,他帮她剪头发?凭什么?他凭什么?她有张什,而即便没有张什,她的无误沙龙人才济济。
还看起来也没什么难的?他真是吹牛不打草稿了。
他才把她归类为“感情之余的事”,才对他的略胜一筹沾沾自喜。而好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这一课,他无师自通:感情用事,是自取灭亡的愚蠢。
被池仁这么压着,江百果说抬不起头来,还就真抬不起头来。她无计可施,狠狠推了池仁一把,转身就走。
“江百果。”池仁说。
江百果没有停下脚步,双手插进裤兜,百发百中地握住了她的镊子,那寒气逼人和有棱有角像一根定海神针,定了她的心。
池仁咄咄逼人:“江百果!”
江百果停下脚步,回过头,泰然自若:“拜托,我今天还有十二个客人。”
池仁人高马大,三两步就将江百果刚刚的快马加鞭化为乌有。一旦他将她打回“感情之余的事”,他便是谈判中风度翩翩的主导者,明明不是商量,却偏偏用好商好量的口吻:“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而江百果知道,池仁口中的“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假如她说不好,他们便连普通朋友都没的做。
我们做朋友。这寥寥几字,江百果耳熟能详,对,对对,它是三番五次被她当作句号的,对赵宾斌,对王约翰,对张三李四,屡试不爽。但这一次,它被池仁当作了“开场白”,他和她没有开始,便迎来了句号。
而江百果也知道,不同于她的假仁假义,池仁是说一不二的。他不是要打发她,而是当真要多个朋友多条路似的。那么,她要欢呼雀跃吗?她至少不像张三李四被一脚踢开。那么,她要感恩戴德吗?但朋友?不,去他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老师吗?”江百果装腔作势,“尊师重道…”
池仁打断了江百果:“不用,我不用你做我的老师了。我们…”
江百果动了肝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打断了池仁。她又一次向池仁伸了手:“朋友?”
池仁以为江百果妥协,要和他握手言和,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这握手板上钉钉。但江百果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仅让她的指尖擦过了他的指尖:“这一课是送你的。真的,等你有了女朋友,一定要避其他女人的手如蛇蝎,包括朋友,包括握手。”
江百果又一次转身就走,背对着池仁摆了摆手,洒脱得像是道了一句“后会有期”。到底,池仁又摸出了那一支香烟,那一支被他抽出来,又塞回去,又抽出来的香烟被千锤百炼,池仁把它叼在嘴里,甚至分不出谁比谁更出师不利。
总之,江百果的不置可否,令池仁隐隐不安。
唐茹穿着紫红色的袍子,绞着手,端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江百果说了一声“久等”,便魔术师般将白色的围布抖了一抖,歘的一声,笼罩了唐茹。围布的边缘像是最后一圈的涟漪,尘埃落定在了唐茹修长的小腿上。
江百果站定在唐茹的身后,二人亲密无间,目光却隔了一面落地镜遥遥相望。唐茹的头发还在滴水,死气沉沉地扒着头皮,又杂乱无章地披到脑后。在江百果以为,这个时候,是每一个女人原形毕露的时候,额头是不是干瘪,耳廓是不是有福之人,是婴儿肥,抑或是国字脸,毕露无遗。
但眼下,江百果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你是自然卷?”
第27章,知道的VS不知道的
第027章,知道的vs不知道的
“有什么问题吗?”唐茹莺声燕语。
江百果打开了吹风机:“没,没问题。”开了眼角,垫了下巴,一脸玻尿酸却打死也不承认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连烫个头发都遮遮掩掩,坚持自己是天生丽质的,不多,但不多,不代表不行。
江百果不予追究。
鉴于江百果一米五八的身高,唐茹的椅子被调得矮了些,让她坐得有些憋屈。她气势磅礴地一翘二郎腿,脚尖踢到了落地镜,使得镜子中的她连同江百果在震颤中,变幻莫测。唐茹倒抽了一口寒气,又悄悄摆回了双腿并拢的坐姿。憋屈?她一个天资聪颖的“演员”,演个楚楚可怜的受气包,虽是手到擒来,但憋屈的地方,又何止是双腿并拢的坐姿?
她不能能言善道,不能浓妆艳抹,不能一醉方休,尽管那个叫做池仁的男人秀色可餐,她也不能想入非非。
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能越雷池半步。
但这通通不在话下。一直以来,她就是个两面派,夜色中纵身一跃跃入纸醉金迷,天亮了再扮演着她的小家碧玉,以假乱真。否则,那条自称小邓的走狗也不可能代表雇主万里挑一地挑中了她,对她委以重任。
江百果拿上了剪刀:“修一下,还是?”
“等下有个舞会,池先生说你是最好的,你帮我决定。”
“舞会?你是说今天?”江百果用勾着剪刀的右手食指稍微托了托帽檐。
唐茹半推半就:“我不出洋相就谢天谢地了,总之,你帮我…”
唐茹话音未落,江百果就在做她该做的事了。刚刚,她对池仁说她今天还有十二个客人,而这其中,还不包括唐茹,否则,就是十三个了。江百果用余光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三点了,而她临时决定,要在六点赶赴一场她当时拒绝了的约会。
换言之,她要在三个小时之内,解决掉十三颗头颅。
“礼服?”江百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