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焰问太子现状,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说还好,“就是有时候喘得厉害,他用香一向考究,这回的两味香差点要了他的命。”
霍焰点头,“帝王家的事向来说不清楚,这回的风波过后,大内应当太平一阵子了。”
她偏过头瞧他,“您不也是霍家人么,听这话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来着。”
他轻轻笑了笑,“我是宗室,但不是正枝儿,帝王家的习气早就没有了。开个府,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仅此而已。”
这不是星河头回看见他笑,可是每回他一笑,就给她一种什么都不是事儿的感觉。有时候她也觉得累,勾心斗角得太久了,很希望能够找个地方歇一歇。不知为什么,这个不算相熟的人,却能让她把心安放下来。可能是因他年长的缘故,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来,不管办砸了什么事儿,只要求他一求,他都可以轻而易举替她想法子化解。
晚风习习,先前沸腾的脑子慢慢冷却下来,她舒展肩背打了个呵欠。想起曹瞻的那个儿子,问现在好不好,娘不在身边了,吵不吵闹。
霍焰唔了声,“不满周岁的娃娃,起先认人,时候一长只要吃饱穿暖,没有那么多的要求。你得了空可以过去看看,随时查验人犯,不也是你控戎司的职责么。”
星河笑起来,“我上回原说要去您府上的,可太子爷在,后来就作罢了。”
霍焰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我听说太子爷上宿府过节了……”
好事不出门,太子爷压塌了床的事儿不胫而走,现在恐怕已经无人不晓了。
星河觉得很窘迫,“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太子弄断了我家床板的事儿啊……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霍焰微微挑起了一点眉,成熟的武将,对这种小道消息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模样。
星河想解释,可又发现说不清,最后懊恼地抹了一下脸皮,“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和他什么事儿也没干。”
这么直白的话,起先让霍焰意外,后来又明白过来了,横竖没有那档子事儿,仅仅是发小间的情义。
星河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过,办起差事来六亲不认的主儿,见了霍焰就不愿意背黑锅了,上赶着急于澄清。可能自己有些喜欢他,那种喜欢和对太子的喜欢不一样,带着一点敬畏和讨好,很在乎他的看法,害怕自己不够出色,害怕惹他看不起。她也偷偷想过,将来和太子未必能够走到一起,她曾经对楼越亭的想入非非,被太子无情扼杀在了襁褓里,万一有希望……她觉得霍焰似乎是不错的人选。她喜欢他这种款儿的男人,理智、冷静、办事果决、手握重兵。
星河低下头,对自己的怀春感到羞愧。两手使劲勒住马缰,宿家生死存亡的关口,她居然还有闲心去想那些。
霍焰发现她神色有变,微微偏过身打量她,“你怎么了?”
她仓促哦了声,“我在琢磨这桩案子应该怎么审,暇龄公主毕竟身份尊贵。”
霍焰脸上淡淡的,转过头目视前方,缓声道:“阶下之囚,从来没有身份尊贵一说。控戎司多年来承办的一直是皇亲国戚的案子,宿大人应该见怪不怪才是。公主以往再了不起,到了过审的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话。她答得不好,你可以在文书上写明,她态度傲慢,你可以让她明白现在的处境。控戎司多的是办法,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位娇滴滴的公主?”
星河心里忽然有了底,一面还庆幸着,好在他不是控戎司指挥使。倘或换他坐在南玉书这个位置,她想扳倒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压着胸口轻喘一口气,“多谢霍大人提点,不瞒您说,我这回确实遇着难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是聪明人,她些微提及,他便已经明白了。
党争这种事,大家口中不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堂上泾渭分明,今儿你明儿他,不是立世之道。宿家和简郡王剪不断理还乱,现如今太子要以宿家之手斩断旧主的政途,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太子的意图目前还不好说,究竟是想把宿家推到风口浪尖上,还是借此机会让他们投诚。若果真投诚,以往的事是一笔勾销,还是会有更大的风浪接踵而至,谁知道呢。
他抖了抖缰绳,“后话暂且不论,先完成太子的吩咐。简郡王远在军中,鞭长莫及,回京之后大势已去,闹不出什么动静来。你目下要防的是太子,看他回朝后有什么动作,是暂且蛰伏,还是大刀阔斧肃清政敌。”
星河顿觉意外,她一直以为霍焰很反感宿家的立场,没想到他竟还愿意指点她。她满心感激,想同他道谢,刚要开口,他抬了抬下巴,“到了。”
星河闻言转头看,一所宅邸堂皇伫立在长街尽头,分明显贵的门脸儿,这在银钩一线的月色下,竟显得格外凄惶。
第55章 门掩芳景
“我就不进去了, 大人是宗室, 由您去办,也好替公主留点脸面。”
女孩子终究心软,不忍见金枝玉叶就此一败涂地, 还想着替她留脸面。然而当初暇龄煽动左昭仪掌她嘴的时候, 可是半点未留情面。
路终究是靠人走出来的,有的人能走出康庄大道, 有的人却拐进死胡同里, 就此出不来了。原是同盟,内斗本来就是加速灭亡的推手,现在好了, 分崩离析,他人渔利。霍焰也体谅星河的处境, 她不愿去, 就在外等候好了。他带人直入公主府,门房又惊又恐,在后面无措地紧跟着, 哆哆嗦嗦说:“这是大公主府上, 你们是什么人,总得报个家门吧……”
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将,穿堂过室如入无人之境。门房还在聒噪, 被他身后副将扬手一格, 格开了好几步远, “枢密院连同控戎司捉拿反贼, 识相的就让开,否则就地正/法。”
门房吓得不轻,在抄手游廊下停住了,府里当值的丫头小厮们,像雨后的蛤/蟆骨朵儿纷纷冒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一个个窃窃私语着,向银安殿不住张望。
王府是缩小的宫城,银安殿就如太极殿,是这府邸的正殿。公主接受封赏或有重大仪式,都是在这里进行,如今要入罪了,应当也是在这里。人到了一定时候,对将来的一切都会有强烈的预感。行贿南玉书一事被揭发,从抄没南家到重兵包围公主府,里头有一刻时间容她准备。拿人拿进二门里,那是寻常犯官的境遇,至于皇亲国戚,入昭狱之前向来都有宽待,至少不像南玉书似的光着膀子被拖出来,那是留给这些贵胄最后的体面。
公主在银安殿恭候,霍焰带人行至殿门前,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一大帮子赳赳武夫闯进去捉拿一个女人,实在没有必要。他提起袍裾独自进门,边行边唤了声公主,“霍焰奉命,请公主移府问话。”
可是银安殿内寂寂无声,唯有更漏滴答,泛起轻轻的一片回响。
烛火颤动,照出满殿华美的陈设,浓艳到了极致,有种靡废的气象。厚重的帐幔垂挂着,偶尔有风吹过来,吹动杏黄色的流苏,回龙须荡漾,如同美人拨弦的玉指,柔若无骨,缠绵悱恻。
然而美则美矣,死气沉沉,并且这种气息越来越浓,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后,发现了头顶飘荡的裙裾。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曾在三军发兵戍边前,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胡乱奔跑的小女孩,现在静静悬在一根绫子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要说这帝王家,可能她是唯一一个敢于显露真性情的人。可惜这真性情太过锋芒毕露,最后变成了绕在颈上的索子,二十年的人间之行,是一场孤独的旅行。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首叫来人,“暇龄公主畏罪自尽,报锦衣使,可以就此结案了。”
底下人领命去了,他扯落一片幔子铺在地上,让人把尸首放了下来。盛极一时的公主,以前谁敢定眼瞧她都是罪,现在却躺在这里任人搬弄,细想起来确实悲凉。
他蹲踞一旁,查看她颈部勒痕,倒发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地方。自缢因自身体重的关系,分量下压,勒痕应当位于颌下靠近耳根这一片,可她的分明有异,勒痕不是纵向,走势竟然是平的。这就说明死因未必是悬梁所致,更像是勒毙。死后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所以至始至终只会产生一道淤痕,这位公主也许本身并没有想去死,一切都是别人强加的。
他站起身,越发感到怅然,争权夺利,战败后就是这样结果,不过早些晚些罢了。死因蹊跷,凶手不明,是太子的手段还是宿家所为,恐怕不会有论断了。
中路上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回身看,星河提着袍角匆匆赶来,到了跟前神色怔忡:“怎么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