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搭理她,“让你披着就披着,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星河又鼓起了腮帮子,这人就是不愿意好好说话,明明很温情的事儿,放不下主子架子,这就不叫人领情了。

他又牵着她走,城门上灯火杳杳,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

年轻的男人,斯文秀气,不像红尘中打滚多年的,染上了世俗的烟火气,现在的太子看那模样,干净得一尘不染。星河边走边瞧他,可能他也察觉了,很不自在,“你就不能看着点儿路?非让我牵瞎子似的牵着你!”

她不乐意了,“我没让您牵着我,您撒手。”

他不答应,“回头磕着,又是事儿。”

北风吹得鼻子发酸,星河争辩不过,缩起了脖子。他随手给她扣上风帽,那帽子里圈覆着狐裘,脸陷进去,像躲进了被卧里似的。她舒坦地受用着,只是他留下的气息也蔓延上来,若有似无地,直往鼻子里钻。

连打两个喷嚏,她说:“有毛进我的鼻子眼儿啦。”

太子觉得她麻烦,停下问:“那怎么的呢,自己想辙,还要我给你抠吗?”

于是她抽出手绢来,一点没有女孩子的包袱,鼻子擤得惊天动地。

太子无奈地看着她,就这样的人,还想造反呢。要不是他纵着,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弯下腰问:“好点儿没有?”

她又吸吸鼻子,嗯了声,“出来了。”

“那就走吧。”他指指前面的角楼,黑暗中翘角飞檐,壮观而精美,“就快到了。”

她脚下随他引领,扭过头看墙外的世界,在这禁中多年,从来没想过登高俯瞰整个京师。这一山一树,一草一木,身在其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江山如画啊,怪道令那么多豪杰殊死逐鹿。

终于到了角楼前,他推门而入,摘下火镰打火,引燃了火眉子,点灯架上的红蜡。她静静在一边看着,这会儿没有主子奴才的分别,仿佛私底下真是再寻常不过的朋友,擎小儿不客套。男孩子多干活儿,女孩子就等现成的,谁让人家是女的。

太子在起居上几乎等于残废,因为总有人伺候着,但在这种事上很精通。往年跟着秋狩,野外几天几夜,饿不死也冻不着。他把角楼一圈灯火都点燃了,带她上二层,那里更高,离天也更近。扯下帐幔铺在地上,一排直棂门都打开,角楼的屋檐短且平,坐在门前,天幕无遮无拦,尽在眼前。

月亮一线,挂在中天,太子说:“没有明月,但有星河。”一语双关,自觉很风雅。

星河傻不愣登,“星都冻得打摆子了,瞧着忽明忽暗的。”

太子知道她冷,赶忙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喝点儿暖和暖和。”

她接了杯子,一口就闷了,末了咂咂嘴,“这酒真甜。”

居然不觉得辣,果然德全是个不靠谱的。太子自己饮了一口,发现虽好上口,但后劲儿不错,应该有门儿。他窃窃欢喜,脸上一派自然,从荷包里倒出了肉脯。牛肉就酒,越喝越有,干杯!

“我今儿下半晌见皇父,提起封后的事儿了。”

星河啜着酒嗯了声,“怎么个说法儿?”

他背靠门框,怅然道:“瞧那样儿,对左昭仪册封受阻很觉得可惜。我敲了边鼓,右昭仪能不能顶这个缺,得看造化。”

说到底,皇帝立后是国事,也是家事。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偏疼些,终是没法子的事儿。星河问:“倘或皇上顶住了朝野的反对,执意册封左昭仪怎么办?”

夜色下太子的脸,有种诡谲难断的况味,他森然笑了笑,“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圣眷隆重,也要有命消受才好。”

星河背上起了一层细栗,但也只是一刹,安然接受了。生死面前,再高的地位都是身外物,皇帝在时还可相安无事,等到皇帝龙御归天了,这场你死我活的恶战,不打也得打。

她给各自都斟了一杯,“船到桥头自然直,主子不必忧心。”细瓷叮地一声相碰,“我干了,您随意。”

太子一仰脖儿,辣辣的一路灼烧下去,“好酒!”眼巴巴看着她,“星河,你成不成?别喝醉了。”

星河莞尔一笑,“我还能再喝两盅。”其实她没告诉他,自己有个绰号叫酒漏斗。回到北京之后家里自己酿酒,她经常是酒糟装在兜里当零嘴吃。起先她娘很反对,说没的吃坏脑子,将来出纰漏。她爹倒是个开明的,说让她敞开了吃。姑娘会喝酒是好事,万一遇见居心叵测的人,喝不醉撂不倒,也是一项本事。

太子不知道那些,他还沉浸在他的浮想联翩中。万一她醉了怎么办,是把她扛回去塞进被窝里呢,还是在这儿情不自禁先做下点什么。既然她说可以再喝,那就不必客气了,狠狠给她满上。她有点贪杯,自己高兴地吸溜着,还不忘招呼他,“主子您喝呀。”一面说一面探手估一估坛子里还余多少,生怕不够她尽兴的。

太子开始怀疑那酒到底醇不醇,为什么她十来杯下去毫无反应。他自己当然也跟着喝了不少,不能光起哄让她喝,这样未免有灌酒的嫌疑。

又是几杯下肚,太子头晕了,有了感慨的欲望:“星河,你先前说的老夫老妻,我细想了想,真是这么个意思。咱们俩除了没干那件事,余下能干的全干了。你说,要是连那事也一并做了,会怎么样?”

星河不愿意搭理他,“您想干那事儿,我给您找人,您别打我的主意。”

“生人我不放心啊。”太子撑着一条腿,长胳膊挑在膝头,捏着杯盏轻转手腕,“我霍青主,堂堂的大胤太子,哪里不及人?你呢,名声在外,敢娶你的也不多,要不跟着我得了。”

星河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主子,您醉了。”

他不承认,哂笑道:“胡说,你醉了我也不能醉。”把杯子往前一递,“来,给爷满上。”

星河没办法,只得给他斟满。他又和她碰杯,口齿含糊:“你喝呀,别放杯。瞧你这眼神,透着……缺德。别不是想把我灌醉,好对我为所欲为吧!”

真是晦气,又在血口喷人了。星河毫不犹豫一干而尽,“谁先露怯,谁就是王八。”

太子很介意这个名号,也绝不相信女人海量,比他还能喝。于是新一轮的较量展开,仗打得相当漂亮,半坛子下去,喝得舌根儿都麻了,太子说:“我就认你一个。”

星河诺诺点头,“好、好。”

“你说实话,我长得俊不俊?”

星河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来得及立马应他,他是急性子,蹒跚而起,站起身就脱马褂。底下玄色绣团龙的朝服上鸾带紧扣,那么高的身量,那么长的腿,在她面前一撑腰,“我春……秋鼎盛,样貌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