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显然不大痛快,“宿大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凭什么能探着高少卿的口风,真要是他杀的人,能据实告诉我么?”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爷们儿家,不愿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见了个礼,便向正堂比手,“外头风大,请里面说话。”
都督府的衙门和别的衙门一样单调、空旷、冰冷,三个人走进去,要紧的还是谈论怎么捞人。公主要是个男人,大概也是个能干一番大事业的主儿,她坐在圈椅里,咬着槽牙说:“眼下当务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后。倘或杀了高少卿有用,这就派人进去下手。”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没有昨晚那出,兴许可行。现在太子把事儿捅到了御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内廷干预朝政,追究起来罪名可不小,怎么料理,还请公主示下。”
他说话不容情,三言两语堵住了暇龄公主的嘴,公主憋红了脸,知道他没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已经是极大的面子了。可这会儿也是没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后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简郡王是拿这个妹妹没办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额头,不住揉搓两边太阳穴。暇龄自小被宠得没边儿,他敢出言教训她,她回起嘴来,嗓门比他还高。
他长叹了口气,“既然高知崖身上没法子可想,就解决那个伙夫。”
星海闻言抬起眼来,“王爷忘了,现如今指证他的不止一名伙夫,还有他贴身的小厮。”
所以这案子几乎没有转圜的可能了,公主见无望,阴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来兜去,爷们儿办事这么积粘,叫我看不上。废那么大的劲儿,无非是叫太子下台,与其闹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儿解决了他,事儿不成也成了。”
她有这熊心豹子胆,旁听的两个男人却愣住了。话是没错,起根儿也在这上头,可要对当朝太子爷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别忘了他们是哥儿四个,一个被害,一个折进去,到时候便宜了谁,还不知道呢。
星海这回早早儿就推脱了,“东宫不是公主府,一旦发生横祸,社稷必定动荡,到时候牵连多少人,只怕控戎司刑房大伙儿都要走一遭。我宿家愿意替王爷分忧,却也想保命吃饭,倘或真要办这种差事,公主殿下可以亲自出马,好赖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分明恨她为难他妹妹,有意和她打擂台。暇龄公主霍地站起身来,“宿星海,你宿家这会儿想全身而退,为时已晚了。”
原本和女人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冲着她昨晚扇阴风点鬼火的事迹,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头,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爷门下不是一年两年了,咱们的忠心,王爷瞧得见。说句不中听的,就以公主刚才的那番话,驸马到底死在谁手上,真说不准。”他蹙眉笑起来,“以公主的雷厉风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没错儿吧?”
宿家兄妹长得很像,都生了极标致的一副模样,同样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阳刚。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线中间,这些年哪怕和简郡王合着伙儿私下运作,你瞧见他这个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绝没有奴才样。
他静静坐在那里,一身利落的绛纱官袍外罩着银色轻甲,肩吞峥嵘,面色发凉。暇龄公主起先被他的话气得打颤,然而这刻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宿大人用不着使激将法,驸马的死和我无关。至于太子那头,不到山穷水尽,我也不愿意这么干,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们以前没好好说过话吧?今儿一开口就弄得剑拔弩张,往后可怎么处呢。”
***
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驸马被刺案的始末。
衙门里养了两个精通笔墨的师爷,短短数语,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写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读文书,送到御前的东西不能马虎,她得再三计较,看有没有矛盾或错漏的地方。然而本该安静的太子书房,这时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高高低低,全无章法。
她拧过身,换了个姿势,借着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读,刚读了一段,那可怕的调子又传来了,继续如泣如诉,叫人牙关发酸。她忍了又忍,觉得对耳朵的摧残,更胜左昭仪的羊皮手套。可是不能吭声,那是太子爷好兴致,决定学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弹出江南的秀雅风骨,谁知换成二胡,拉得还不如天桥上讨饭的瞎子。这文书是没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过前殿到他的书房,倚门一瞧,他坐在一线天光下拉得正欢。
“您这是干什么呢?要不正经请个师父吧,这么拉,东宫隔阵子就得换一拨人。”
太子没搭理她,修长的手指精心按压琴弦,呱地一声,又拉出一串颤音来。
星河实在弄不明白,“您怎么突然想起来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我在练功,你不懂,别问。”
第30章 西风惊绿
星河觉得应该劝劝他, “人这一辈子有一两样精通的乐器就成了, 您会古琴么,还学什么二胡。”
所以当个男人不容易,她哪里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动起来, 人也随着节奏摆动, 这一来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虽然他弓马娴熟, 不差这点子, 但就像富户挣钱似的,谁也不会嫌钱多。腰功了得,将来派得上用场, 能一天两三个时辰折腾在这小小方寸之间,将来大婚后, 她不得喜欢死了!
可彼此到底还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就是心里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显摆。
他只是笑,“我前儿听总师傅拉《汉宫秋月》, 拉得那么悲凉, 心里颇多感慨。就想着自己学一学,要是能改良,改得欢实点儿多好, 别这么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 “欢实了就不是原来的味儿啦。主子您近来怎么了, 老干些奇怪的事儿。”
他不高兴了, “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里盘弄着琴弓,他低头理了理上面的马尾毛,“控戎司的文书接着了?案情的经过都写明白没有?”
她说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经过写得详尽合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就怕有什么疏漏的,叫皇上发现倒不好。本来还想静心通读两遍呢,这不是先得来听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这么说,是我打扰宿大人办公了?”
“不不不……”她摆手不迭,“这么怡情养性的事儿,不能叫打扰。恰好臣也看累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这二胡拉成了什么样,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她能忍着没呲打他,已经是天大的脸了。等着瞧,接下来她就该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边没什么要紧宫务了,臣回命妇院把文书重新誊抄一遍,回头南大人来了,好一同呈报御前。”
太子说不准,“今儿连我都休沐,你忙什么?”起身把二胡收进乌木匣子里,抬手招了招,“过来我瞧瞧。”
她忙把脸凑过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儿上,昨儿一晚上的将养,红肿是褪了,但隐约的淤痕还在。他拿指尖轻轻摩挲,“这叫好了么?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宽这个狗奴才,真有胆儿下这样的黑手。再等两天,等冬至过了,咱们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她倚着他的膝头,说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仪娘娘。现如今什么叫她最难受,你猜猜?”
她仰着脸看他,温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无边。
这么简单的答案,哪儿用得着猜呢。可太子却摇头,“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