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仍是点头说好,心里却在计较,骠骑将军上官道著有军功,一门兄弟四人,三位在军中任职,一位是国子监祭酒。这样的门阀,若是拉拢过来,对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还是费尽了心机,这么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后要册立,但绝对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闺女送来给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这头确实忧心东宫壮大,将来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来,她的忧心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愁,是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的悲凉,是琉璃瓦上最后一道残雪的哀伤。

他嗐了一声,“咱们主子爷不讲门第,怹老人家重情义,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两个太监终于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彼此交换了眼色,有些尴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来伺候就寝的,现在看来不用她忙活了,她也乐得清闲。朝槛窗上瞧一眼,“就这么着吧,您几位受累,我这心里头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头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书,我们俩一样的衔儿。”说罢一笑,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才走了一步,殿门就开了,里头出来个年轻姑娘,团团如明月的脸,看着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里等候的嬷嬷也忙赶过来。瞧瞧时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着问:“大人,这是……怎么个说法儿啊?”

女侍中到底还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爷说了,他认门儿。”

嚯……大家顿时都尴尬起来,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芦笑。转头瞧女尚书,“宿大人,看来还是得您亲自出马。”

星河一脑门子官司,心说又叫人下套了,什么认门儿,一位储君,说得出这么没羞没臊的话来。

那位女侍中终于从人堆儿里发现了她,姑娘出身虽高,但是很懂礼数,上前来给她见了个礼,“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听说过您来着。您可太厉害啦,我往后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当官儿。我今天才来,宫里的规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请您指点我,有了小过错,也求您照应我。”

星河倒不知怎么应付她了,这么小的人儿,又是平级的……她还了个礼,“上官侍中客气了,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有个好歹的,都要彼此照应。”

女侍中笑起来,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爱,“我叫上官茵,闺名叫茵陈,就是地里长的那个草,耗子爪。”

众人因她的介绍发笑,星河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想是家里太过宠爱了,上了外头也没什么心眼儿,说话没遮拦。她知道她名字的含义,那种草经冬不死,春则因陈根而生,故名茵陈。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多好!

她微微弯下一点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陈抚掌,“我喜欢您的名字,往后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说着,殿里传出一声咳嗽来,她吓得吐舌头,“差点儿忘啦,太子爷说让您进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儿咱们再叙话。”

女侍中被几个嬷嬷带走了,殿前的廊庑底下又变得空荡荡的。敬事房太监捧着起居注,难为地嗫嚅:“这可怎么办呢,记空档吗?”

德全凉声儿笑,“该怎么记就怎么记,太子爷没这兴致,谁也没辙不是?”

星河没再听他们耍嘴皮子,打起棉帘,迈进了殿里。

内寝锦帷重重,灯火通明,太子倒没什么异样,穿着中衣,正坐在榻上看书。星河叫了声主子,忽然感觉难为情。这殿里燃着侍寝才用的合欢香,香烟从错金博山炉镂刻的亭台间袅袅升腾,灯下看他,有种虚实难断的美感。

书页被翻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太子看书,看得不紧不慢。星河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以前倒从来没有过的,两个人正经起来是严明的主仆,不正经起来插科打诨,很熟悉了,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不觉得尴尬。今天呢,头一回触及这种事,就像醍醐灌顶,“长大”这个词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变成一条鸿沟,等闲跨不过去,所以星河连站都站得比以前远,这是各自都该谨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时候,打扮很随意,不像平常冠服严谨,不过虚虚拢着头发,行动过后有几缕落下来,垂在颊畔,五官异常柔和。他不说话,只管看他的书,星河无事可做,便只好去看他。可是看着看着,发现那侧脸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渐上扬,仰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么书,看得这么高兴。星河正纳罕,听见他说:“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诗如画。”她一惊,悻然调开了视线,没有应他。

好在他这回并未顺杆爬,一手支着头,一手摩挲书页,漫不经心问:“公主府的案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星河道是,“安排了一个伙夫,明儿十二司会审时把人咬出来。高知崖的动向,咱们也已经掌握了,等拿他归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面指证他。”

太子点了点头,“物证呢?”

“衙门到时候派人过他府上搜查,乌头、鹤顶红,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女人办事,也能像男人一样滴水不漏,真是难得。案子当天断不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话往皇父耳朵里传。事儿闹起来,可能不大好看,可对他来说,越不好看就越有胜算。

他把书合起来,抬手挠了挠头皮,“你给我篦个头吧。”说罢起身,往铜镜前去了。

星河应是,伺候他坐下,从抽屉里找出梳篦来,解开他的发带,放轻了手势替他梳理。他受用了,闭着眼睛叹息,“刚才要真幸了她,你心里什么想头儿?”

星河手上顿了顿,什么想头?没什么想头啊。可真这么说,不会又有坑在等着她吧!

“主子希望我有什么想头?”她这回很谨慎,一面给他篦头,一面紧紧盯着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从那一线微光里睥睨她,“拈酸,八成很伤心,觉得我再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发现这位主子自说自话的功力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他几时属于过她?从来都是他发号施令,她在底下点头哈腰应承,要说有关系,也是她当牛做马。

她僵着脸皮一笑,“那不至于,我替您高兴来着。”

结果他一哼,“何必强颜欢笑,我知道你的心。”太子那低沉的嗓音,有种苍茫的味道,他感动着自己,也试图感动她,“两个人正好,三个人嫌热闹……就我们俩搭伙,一辈子过起来也快得很。我是不忍心,一个疏忽顾不上你,你就受委屈了……我的人,自己怎么欺负都成,不能让你受别人的气。”

他半真半假,梦呓似的,星河听着虽好气,可鼻子也隐约发酸。

桃木梳从那缎子一样的长发间滑下去,她还真有了强颜欢笑的意思,“您别这样,没人敢欺负我。就算您将来迎娶了太子妃,我好好当我的差,人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半晌泄气地点头,“也是的,谁敢招惹你,一准儿被你拱下台。”

这话好像不是夸她的,她品了品,挣扎着反驳了一下,“那不能,太子妃是女主子,我不能连主子都拱,那太没个体统了。”

“可人家知道咱们的关系,拿你眼中钉似的,你怎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