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苛优雅的抬手,指腹拭去了嘴角的鲜血:“畅快!不曾想诸葛先生竟有如此伸手,莫苛实在敬佩……可诸葛先生不该多管闲事,莫怪莫苛不留情面!”话毕再次仗扇而出,一道弧光划过,诸葛宜死死的握紧手中的断剑,单手按住胸口堪堪退了两步,眸中的戾气夹杂着浓烈的恨意与怨气逐渐化成一抹疯狂的决绝,只见他竖起手中的断剑快步迎了上去,微风拂动,那满是血色的淡青色的长袍与身后的长发,随风轻扬,那平凡的脸上和紧紧抿住的嘴唇分明透露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连雪与连悦似是明白了诸葛宜的心意,怒喝一声,发疯般的朝外冲去,可再迅速的动作也闭上锐利的剑锋,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五段三寸锋刃直取诸葛宜的胸口。
“师父!”连悦双眸赤红,在不顾蜂拥而至的人,直至冲了出去,期间连中数刀,可依然未赶上那锐利的锋刃。
“珰!”的一声巨响,一截金鞭死死的扣住了莫苛手中的骨扇,莫苛眸中寒光四射,抬眸看去,正好对上一双莹莹美眸,莫苛的心好似被什么狠狠的掐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酸胀还有一点酥麻,手腕一软‘咣当’一声,手中的骨扇飞了出去,脚步凌乱的倒退了两步。
付初年不明所以,顺着没莫苛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一张做梦都想不到的脸,霎时,他眼中已满是慌乱,不知所措的看向一直背对着众人站在远处的奉昭。
醒之眉头轻挑,与莫苛擦身而过,单手连挥两鞭,内力振开了,缠住连雪连悦的几好人,熟练的将鞭子收到腰间,走到跌倒在地的诸葛宜面前,当看到诸葛宜一身的伤口时,醒之皱起了眉头,伸出拭去诸葛宜脸上的血迹,抬手点了诸葛宜身上的几处穴位,撕开罗裙,扎住了诸葛宜胳膊上最深的伤口,可很快血液便浸湿了浅色的罗裙。
诸葛宜一脸无措的坐在原地,幽深的眼眸蒸腾起蒙蒙雾气,当看到醒之脸色越来越阴暗,那平淡的脸上顿时满是局促惶恐,他身形轻动似是要起身,却被醒之伸手按下,郝诺气喘吁吁的从丝竹阵冲了,惊呼一声,便从身上的小兜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赶忙递到了醒之的手中。醒之单手按住了诸葛宜身上最大的一直流血不止的伤口,将那药喂入了诸葛宜的口中。
“宫主……”“疼吗?”诸葛宜吞下药丸正要说话,却被醒之的声音打断,诸葛宜连忙摇了摇头,醒之还欲再说些什么,可当看到诸葛宜那忐忑不安的眼神,却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你在这坐一会,等打发走他们,咱们再回山上。”
霎时,诸葛宜平淡无奇的脸上霎时慑出极为耀眼的光彩,他看向醒之的眼眸似乎被一层水色覆盖,似乎在下一瞬间便能落下泪来,他有些忙乱的点了点头,朝郝诺的身旁靠了靠,给醒之让出路来。醒之看向一旁的正在给连悦连雪收拾伤口的郝诺:“看好你师父和师兄。”
郝诺回眸,对醒之点了点头:“你要小心些。”
付初年在郝诺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朝周围低喝一声:“上!”
醒之冷笑出声骤然侧目,手中长鞭如灵蛇般驰电掣的朝付初年的掠去,付初年不及反应,大惊之下连连退后数步,却见那鞭子在付初年脸颊一侧轻轻滑过一道弧度,迅速被收了回去,那金鞭宛如灵蛇甩直醒之身后,在郝诺腰间划了弧,再次被醒之收回手中。
付初年这般被人戏弄,怎忍得下这口气,他抬手摸了摸脸侧的鞭痕,冷峻的脸上说不出的阴暗,也不顾楞站在远处的奉昭,怒喝一声:“拿下!”
醒之冷哼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玉佩,夕阳下一块金边镶嵌的碧绿色的玉佩清晰的呈现在人的眼前,醒之眸光一转,再次看向付初年,目光冷厉,一句一字的说道:“奉天令在此!谁敢动手!”
围在周围的众人一阵低呼,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窃窃私语
付初年眯起双眸看向满脸嘲讽的醒之:“笑话!你说它是奉天令,它便是奉天令吗?”
一直怔在一旁的莫苛,恍恍惚惚宛若梦游般的站在原地,一双桃花眸雾熏熏的,似是看着醒之又像是越过众人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许久后,他羽扇般的睫毛轻动了动,桃花眸中的水雾似是要荡漾出来,他白皙俊美的脸越显柔和,嘴角露出朦朦胧胧的浅笑,轻声道:“醒之……”
这声低哑的轻唤,让站在不远处的奉昭如遭雷击,身形一震,蓦然回首,看到了夕阳下宛如从画中走出的那个熟悉无比的人。
青绿色的纱裙随风飞扬,弯弯的笑眉,水盈盈的黑眸,挺直的鼻梁,宛如凝脂的肌肤上,娇艳欲滴的红唇,长长的发髻绾起了一对双鬟髻,两边鬓角留着细细的辫花,辫梢还缀着几个小巧的铃铛,只见她勾唇轻笑,让那清醇的气质中又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身上有种不属于年纪的出尘离世,橘黄色的辉光洒照她那人轻盈的身影上,说不出是飘渺如烟遗世独立,仿佛一阵风过,那人便会随风而去,那嘴角的浅笑若近若离,让人恍然如梦,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醒、醒之……”奉昭跌跌撞撞的朝青衣少女奔去,可跑了几步却放慢了步子,宛如怕画中的人受到惊吓般,一步步的,漆黑的眸中有小心翼翼又有说不出的惶恐,脸上有懊恼有伤痛有期望最多的还是无止尽的悔恨。
奉昭站在那张年年都会看到的画中的容颜的面前,不拘言笑的脸上似乎还透着几分不可置信,黝黑黝黑的眸中清晰的映出了少女的脸,几次伸手,可每每到了半途总又犹如受到惊吓般的缩了回去,他似乎忘记了呼吸,只敢静静的一眼不眨的望着眼前的人,逐渐的逐渐的大片大片的雾气在眸中凝结成泪珠,他努力的睁大了双眼,不让那泪珠划过,喉头轻动,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醒之在看到奉昭的瞬间,眸子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就被平静所遮盖,看了对面的人许久,醒之轻挥了挥拿着玉牌的手,笑道:“奉昭,好久不见……”
等了一会,不见奉昭有丝毫的反应,醒之转身朝诸葛宜走去,奉昭楞楞的站在原处,一眼不眨的注视着醒之的一举一动,
醒之走到诸葛宜身边,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将他扶起身来,仔细的抚了抚他身后的散乱的长发,只见醒之眉眼弯成一道月牙儿,对诸葛宜轻轻一笑,手指轻抬,一张完好的人皮面具落在了手中,诸葛宜一惊,抬手便要去捂脸,却被醒之伸手挡了下来:“这些年一直都是子秋在照顾我,他便是继你之后,我的新仆士。”
揭去面具的诸葛宜身形一震,缓缓的放下手来,一张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因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那张略显病态的脸并算不上英挺,可却有一种与世无争的飘逸,夕阳下,他的眼瞳并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有些像外域人浅棕色,那浅棕色的眼眸配上白皙似雪的肌肤将人显得更加出尘,丝毫不逊色当年的玉面郎君——凤澈。
诸葛宜眼中掩盖已久的迷雾似乎在瞬间消散了,浅棕色的眸子越发的温润平和,眼眶却一点点的红了,许久,轻咽了一声:“宫主……”
醒之攥了攥诸葛宜的手,回头对奉昭笑道:“子秋是我师父的正统仆士,你走后,子秋便找来了,待我宛若亲子,这些年我在漠北过的非常自在,他们说你在江南过的也非常好,所以我便没想着来打扰你。”
“是、是吗?”奉昭不敢与醒之对视,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磕磕绊绊的接了一句。
“自然,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又不是不知,我本就是受不了委屈的性子,真若过的不好,定然早早来江南找你哭诉了。”醒之说完,看向奉昭身后的付初年:“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付侯爷,我在漠北这些年也亏了侯爷多加对我照料,那时我身上穿的衣袍还都是侯爷夫人亲手缝制的呢。”
奉昭回眸看向付初年,眸中闪过一丝愧疚,许久,他转过头来,张嘴似乎要问些什么,可看着和诸葛宜手掌相交亲昵异常的两人,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好半晌开口道:“那个你捡回去的孩子,你说让他做仆士、现在又……”
“你走没多久,落然被姨娘接走了……嗯,姨娘就是师父生前的好友琼羽宫宫主玲珑月。”醒之好脾气的说完,又看了看对面的三人“不知庐舍怎么,惹得付侯爷、煜王爷、莫庄主如此对待。”
一句煜王爷让奉昭楞了楞,他随即回头看向付初年,付初年连忙收回了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无比僵硬的笑容:“朝廷接到线报,说在漠北滥杀无辜的身携凰珠的人便躲藏在小望山!”
“是吗?”醒之微微侧目,想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想侯爷误会了,那凰珠是我天池宫之物,怎可能落在外人之手?”
奉昭看向醒之与诸葛宜交握的手掌,有点忐忑的问道:“那凰珠……”
醒之微微一愣,随即道:“天池宫虽然规定了,凰珠只能由宫主佩戴,可我记得宫志上也有记载第九代宫主曾将凰珠作为定情之物赠送于自己的未婚夫……所以我将它作为定情之物送赠予心爱之人,不算违反宫规,只是那凰珠本就是我天池宫私有之物,我既是天池宫如何处理它,外人还是管不着的,煜王爷与付侯爷为了小小的凰珠差点将我天池宫仆士就地诛杀,不知心存何念?”醒之嘴角含笑,声音平和,可那声声的质问分明就是指控。
莫苛顿时冷了脸,狠狠的瞪了醒之一眼,上前一步:“凰珠之事我们自是不能插手,可那身携凰珠之人在漠北滥杀无辜,武林盟就不能不管。”
醒之目光温和的看向莫苛:“莫庄主误会了,漠北出事的那些时日,他日日与我相依相伴如何来的时间滥杀无辜?”
付初年冷笑道:“他若真没有做下此事,大可出来与众人对质,如此缩头缩脑的藏在小望山如何让人信服。”
听着二人咄咄逼人的话语,奉昭微微皱起了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醒之打断:“不巧,他家中来了急信,催他回去,前几日便已离开江南了。”
付初年眸中露出嘲讽之色:“宫主自己自说自话,让本侯如何信服?”
醒之冷眼看向付初年,单手扬起手中的碧色玉牌:“付侯爷,莫说本宫并未窝藏疑犯,即便窝藏了,本宫手持奉天令,付侯爷又能如何?付侯爷该知道,即便是当今圣上见了奉天令一样要下跪,付侯爷对奉天令视而不见也就罢了却又如此咄咄逼人,不知付侯爷要遮掩什么,为何非要干净杀绝?”
付初年顿时阴沉无比:“本侯又怎么知道,你这奉天令是真是假?”
醒之冷声道:“本宫此时便可与侯爷入宫对质,让今上鉴定一下,这奉天令的真伪!”
“你!……”付初年咬牙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苏醒之!”
醒之拱手道:“不敢当,若煜王爷、付侯爷、莫庄主没有别的事,本宫便先带子秋他们回去疗伤了,若三位还有疑问,小望山庐舍随时欢迎各位。”
醒之扶住诸葛宜正欲转身,却被人拉住了手腕:“之……之之……”奉昭艰难的开口,顿了顿才说道:“……你在江南住多久?”
醒之回首,仿佛不认识一般,将奉昭打量个来回,微微一笑:“这还是奉昭第一次叫我的乳名,不过煜王爷既已不再是天池宫的仆士了,奉昭这个名字也已经不能用了,虽是如此,可煜王爷当年的养育之恩,苏醒之此生会时刻铭记在心……苏醒之初到江南,还想在此游玩几日,待到过几日会亲自过府看望王爷。”
莫苛见醒之再次转身,想也不想上前攥住了醒之的手腕:“不许走……你、你跟我回去!”
醒之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向莫苛:“我与莫庄主素不相识,何来回去一说?”
莫苛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咬着牙说道:“你答应过,不离开,别以为我认不出来你……”
“求诸葛先生救救凤澈吧!”不知何时,音儿扶着凤澈站在了诸葛宜的面前,打断了莫苛要说的话。
脸色苍白的诸葛宜侧目看向身旁的醒之,醒之顺着众人的目光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被音儿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凤澈,安抚的拍了拍诸葛宜手:“这些都是他们之间的私事,子秋若愿救便救,若不愿也就算了,不必过问于我。”
诸葛宜垂眸想了一会,看了郝诺一眼,郝诺上前接过凤澈,音儿依依不舍的将凤澈交给了郝诺,又想说些什么,却被莫苛伸手拉回了身侧,莫苛正欲说些什么,当碰上醒之凌厉的眼神,立即噤了声,虽是再未开口,可那双桃花眸中有恼怒愤恨似乎还夹杂着一点点的委屈。
奉昭、付初年、莫苛还有音儿,四人神情各异的看着小望山众人眼睁睁的走进了丝竹阵,众多的江湖人和朝廷兵勇,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日沉月升,袅袅秋风,泛黄的竹叶纷纷飘落,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的散去,小望山再次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醉过方知酒香浓(一)
秋后十月,细雨霏霏,山林间仿如一层氤氲水雾从天际垂下,空气阴冷潮湿,小望山上的竹林依旧那么郁郁葱葱,只是偶有几片长针样的竹叶略显出斑驳的秋金色,被风一吹,窸窸窣窣地掉落下来。不再如盛夏时节烂漫蓬勃的野雏菊,此时亦显出几分垂暮的美,为晚秋时节的山景平添了几许柔婉。
一袭皓雪长衫的男子安逸的躺在杏树下,流瀑般的长发散乱身畔,他的脸笼罩在这片雾气中,些许迷离,些许淡远,却敛不住绝美的轮廓,沉静的睡颜透出平和柔静,浑身散发着极是温润的气息。
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自杏林中传来,白衣男子微微睁开了双眸,一双如墨的凤眸在雾气中显得清冷迷离,他微微侧过脸看向杏林,蒙蒙雾气中一个身着碧绿裙装的少女拉扯身后少年,两人似乎差不多大的年纪,少年似乎在和碧装少女闹别扭,整个人几乎在挂在少女的臂弯上不肯好好走路。
那少年似乎是见碧装少女不肯理自己,干脆单手搂住一棵杏树不肯撒手,碧装少女无法唯有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歪着头看着少年,很是无奈的说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郝诺红着兔子眼,憋着嘴:“我精心养了那么久,它好不容易才活了……你好狠心,说踩死就给踩死了!我要告诉师父,你欺负我!”
醒之翻了翻白眼:“好吧好吧,我错了……死都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郝诺更是委屈了:“你这么没诚意的道歉,我不接受,我就要告诉师父,你又欺负我!”
醒之立刻变了脸,凑着郝诺笑道:“子秋身上的伤还没好,这么点小事,不至于让子秋伤神,我知道,郝诺最乖最孝顺了。大不了过几日我赔给你一株比它还好看的花儿。”
郝诺想了会,神情有些松动,可还是开口道:“什么花儿能和剪刀树比?它可是极为罕见可遇不可求的,树干上的液汁只要沾染一滴便能见血封喉算是这世上最毒的植物,说不定此生都难见第二棵,你说踩就踩死了……好狠的心!”
醒之抬手支着下巴:“那郝诺想要什么补偿呢?”
郝诺突然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才不上当呢!你明知道它极为不易存活,这世上也没剩下几棵了,才故意踩死的!”
醒之顿时苦了脸:“好嘛好嘛,我错了我错了……”醒之声音委屈极了,“可郝诺也说过,不会探听我的心事的,郝诺也说话不算数!”
本横眉竖眼的郝诺顿时气短了不少,他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眸,呐呐的说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知道,可就、可就是知道了。”
醒之叹了口气,深明大义的说道:“算了,我知道郝诺不是故意的,才不会和郝诺斤斤计较呢。”
郝诺咬着下唇,放下了了怀中的树枝,拉住了醒之的手,忿忿的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你……那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知道啦,咱们快回去吧,一会我煮蘑菇汤给郝诺喝好不好?”醒之一本正经的说道。
郝诺即刻忘了先前的不快,快步跟上醒之,眯着杏仁眼美滋滋的眯着眼:“我要喝两碗!”
醒之侧过脸露出一抹诡计得逞的浅笑,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清湛的凤眸,醒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白衣男子像是偷窥被人抓到般,有一瞬间的尴尬,再次无声无息的垂上了眼,羽扇般的睫毛遮盖了全部的尴尬与狼狈。
醒之好似没看到白衣男子的尴尬:“林内潮湿雾重,凤澈前辈身上的伤方才起色,还需爱惜自己才是。”
醒之拉着郝诺走过,却发现了一丝异常,她回头看了眼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凤澈:“前辈可是忘记了回去的路?”不待凤澈回话,醒之看向郝诺:“郝诺还不快将凤澈前辈扶起来,送回去。”
郝诺余光瞟了凤澈一眼,也注意到了凤澈的异常,忙回身有吃力才将凤澈扶起来,凤澈轻微的动了动,软软的靠在了郝诺的身上,那一双腿似乎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在地上拖着。醒之回过身,很自然的扶住了凤澈的另一只胳膊:“虽然是用天池麝香接好了筋骨,可是前辈此时还在恢复期,下次万不可独自一人走那么远了。”
一直垂着眼无动于衷的凤澈,羽扇般的睫毛轻颤了颤,耳根爬上一抹红润,他微微抬了抬眼,许久许久,开口道:“把绣鞋扔了吧。”
醒之微愣了楞,垂眸看到自己绿色的绣鞋上还沾染着剪刀树的白色汁液,对凤澈善意的一笑:“前辈也认识剪刀树吗?”
凤澈微点了点头,却不愿多说,防备之意不言而喻。便在此时连雪匆匆迎了过来,当看到醒之搀扶住凤澈时,连雪的脚步轻顿了顿,很快被笑容所掩盖,对凤澈道:“前辈出去也不说声,害的连雪好找,音儿小姐来了,都等了前辈好一会。”
众人抬眸顺着连雪的目光望去,只见音儿一袭红衫静静的立在庐舍门前,明明看到凤澈与众人却来迎,凤澈的目光淡淡扫过,无动于衷的垂下了头,众人很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一起进了竹屋。
音儿眯着眼眸打量着凤澈身侧的醒之,眸中似乎有一点疑惑,郝诺感觉到了音儿不算和善的眼神,半个身子将醒之挡住。音儿看也不看郝诺,猝然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凤澈时,眼眸顿时复杂了起来:“你……”在音儿欲言又止时,醒之众人悄悄的退出了房门。
凤澈安静靠躺在竹椅上侧耳倾听,如玉的脸上是坦然的平淡:“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音儿垂着头,筹措许久:“莫苛说……说、你不但害死了莫家几百多口……甚至、甚至他的父母也是你害死的……真的吗?”
凤澈抬眸直直的看向音儿,一双漆黑的凤眸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任何的波澜与慌张。音儿被凤澈看的更加心虚:“其实我也不相信莫苛所说,只是他……”
“是真的。”“什、什么?……”音儿霍然抬眸看向凤澈,满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你……”
凤澈轻声道:“你已相信了莫苛,何必再来问我?”
“可是……”音儿急声想辩解些什么,可却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
“你莫担心,我不会害莫苛,若要害也不会等到今日了。”凤澈侧目看向音儿,“你告诉莫苛,我以后都不回再回莫家庄了……”
“你……你要去哪?”音儿声音低哑,不敢与凤澈对视。
凤澈避而不答,侧目看向竹窗外,在庐舍院中的老树下,醒之与郝诺两人蹲在篝火上铁锅边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清脆的笑声响彻了整个茅舍,看了会,凤澈回眸:“音儿喜欢莫苛吧。”
音儿身形一僵,明显有些回不过神来,正欲开口,却被凤澈清冷的声音打断。“如果真喜欢莫苛,就立煜王爷远些吧……太近了,怕到时你自己都分不清是利用还是喜欢了。”
音儿咬着下唇:“凤澈你……你当年既然加害了莫苛的父母为何又要留下莫苛的性命?……又为何要收养我?”
凤澈轻摇了摇头,一缕乱发遮盖了脸颊,轻声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们都已长大成人了,好好过日子便是了。”凤澈缓缓的依在竹椅上闭上了双眸,“去吧,天色不早了,早些下山吧。”
音儿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站在离凤澈五步的地方,不上前也不后退,只是那脸上再也没了当初的焦急之情,一双如水的眸中隐隐还有些防备:“……你、你谋划了这些年就放弃了吗?”
凤澈有些疲惫的睁开双眸:“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用在我面前遮掩,不管莫苛让你来打探什么,你只需告诉他,我双腿已废,不会再回去了。”
音儿目光一转,看向凤澈耷拉在长椅下面的双脚:“你……这是他打的?”
凤澈闭目不语,似乎已经睡着了,音儿又看了眼凤澈,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院中时,看向醒之的方向目光停了停,连雪却挡住了音儿的视线,脸上虽一直挂着客气的浅笑,可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醒之端着汤盅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放到了凤澈的靠椅旁边,正欲离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凤澈已睁开了双眸,醒之坦然抬眸,调皮的笑道:“前辈既然醒了,便尝一尝我与郝诺的手艺。”
凤澈垂眸轻点了点头:“方才闻到一阵浓香,才知这云菇也能散发出如此美味。”
醒之脸上的笑僵在嘴边:“前辈博古通今,醒之可是什么都瞒不住前辈。”醒之想了想,“前辈若不嫌弃叫我醒之便是。”
“凤澈不敢高攀天池宫宫主。”凤澈声音冰冷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
“让我猜猜前辈此时心中是怎么想的。”醒之侧了侧眼眸,单手托住下巴:“前辈自从得知小望山庐舍隶属天池宫后,表面上虽是一片风轻云淡,配合治伤,可心中便笃定我们天池宫会因那些陈年积怨为难你……方才音儿姑娘来,前辈肯定说了些让她伤心死心的话,让音儿姑娘认定了前辈便是个十恶不赦、罪有应得的人,便再也不会起带你走的心思。前辈放下牵挂,孑然一身,也就不怕我们天池宫的报复……庐舍虽是一直给先生积极治伤,可在前辈看来,我们天池宫的人个个心狠手辣,在想出更好的法子折磨前辈之前,不会让前辈死。或者是前辈等了许多年,一直在等着天池宫的报复?……”
凤澈身体有些僵硬,抬眸看向:“宫主小小年纪,心思已如此谨慎,凤澈佩服。”
“前辈错了。”醒之水盈盈的眸子直视着凤澈清湛清湛的眼眸,她抬了抬手指:“第一,前辈与我师父的恩怨情仇和醒之没有丝毫的关系,男欢女爱讲究两厢情愿,醒之有何资格咬定师父便是受害者?第二,师父当年即便是尸骨无存的死在江南,也是她自己为了爱情甘之如饴,我天池宫没有丝毫寻仇的动机。第三,我想前辈应该受了师父的误导,认为我天池宫人个个心狠手辣,所以才会误解。”
醒之秀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甜笑:“我曾耳闻前仆士提过,当年师父为了与前辈同命相依,曾经多次恐吓威胁前辈,前辈此时回想一下,我师父虽是说的凶恶无比,但穷其一生可曾做出过半分前辈不能接受之事?……其实我师父也只是想爱而不得的看不通透世事的普通女子,她为了讨好前辈日夜苦思冥想可谓费劲心机,只可惜却用错了方法,得到了最坏的结果……此次醒之本不想掺和前辈与莫家的恩怨,至于救下前辈也并非醒之的意思,对醒之来说,前辈不是仇人不是恩人,只是一个初次相识,我家子秋救下的陌生人。”
凤澈散乱的发髻遮住了眼角,遮盖了他满眸的狼狈,他虽还是原本的姿势安安静静的坐在原处,可那衣袖下的手,死死的扣住竹椅扶手。
“前辈不必担心我们会为难音儿小姐,更不用狠心的跟她断绝关系,至于前辈与莫家的恩恩怨怨我们更不想管,其实我们天池宫个个都是不错的好人,要不子秋也不会无缘无故的照顾前辈这些年了。”醒之边说边朝外走,快走至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调皮的眨了眨眼:“云菇虽有剧毒,可只要刮掉上面的花纹,用醋洗一洗,便成了无毒的人间美味,更有续筋接骨之奇效。”--
醉过方知酒香浓(二)
月光下,那人静静的靠躺在花圃的中间,依然是多年都不曾改变的一袭月白长袍,依然是多年不曾改变的安静怡然的神色,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他的表情甚少有波澜,所有的笑颜似乎都被曾经的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占据了,所有的苦楚似乎都是那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子所给予的。醒之拉着郝诺轻轻的绕过,似乎很怕扰了月光下的人。
凤澈听到了声响,豁然睁开了双眸,入眼的便是醒之笑意盈盈脸,那笑容似乎晃伤了凤澈如墨的眼眸,他轻动了一下,侧着脸,微微眯着双眸,打量着月光下的青衣少女。
醒之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小声道:“玩得太晚,一时忘了时间……不想却惊扰的前辈。”半睡半醒被醒之拉着走的郝诺因顿住了脚步,好看的眉头皱了皱,有些委屈的说道:“困,想睡……”
醒之回头,轻轻的拍了拍郝诺的脸,安抚道:“郝诺乖点,自己回房去睡,我和前辈有话说。”郝诺睡眼迷蒙的看了凤澈一眼,对醒之点了点头,宛若梦游般朝自己房间走去。
凤澈有几分好奇的看向醒之衣摆,醒之顺着凤澈的目光看去,看到自己刚才做好的小吊坠,醒之随手接下来,在手中摇了摇:“前辈喜欢?喜欢便送你。”
凤澈似是被醒之略显唐突的话吓到了,微怔了怔,却也不说要不要。
醒之走进花圃,将手中的在夜里发着莹莹白光的小玉兔,放到了凤澈的掌心中:“后山岩洞里可以找到夜光石,这个东西虽然做的不算精细,但也雕刻了很久,才会回来那么晚。”
凤澈垂眸摩擦着手中莹莹发光的小白兔,脸上似乎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凤澈谢过宫主。”
“今日莫家庄送来了请帖,明日莫苛便会提前行冠礼了,听说为他戴冠的会是戚阁主,前辈同我们一起去吗?”醒之想了想,“前辈不必多想,我天池宫虽比不了那些大的帮派,可在金陵地界也不是莫家庄说动便能动的……更何况依前辈的武功若想离开,也不是谁能拦得住的。”
凤澈似是没听到醒之说话,指腹摩擦着手中的玉石,长长的睫毛沾染了秋露,每一次颤动似乎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莫苛曾说,行冠礼之日便是迎娶音儿之时……”
醒之道:“这倒未曾听说,可哪有人会把冠礼与婚礼同时举行的?前辈的担忧之心醒之能够理解,可前辈也该知道,不管他们将来会如何,前辈都无力改变什么,任何人任何事都有自己本来的轨道,前辈的强求或者是别人强求也许会造成别人的苦恼和负担。”
凤澈侧目看向醒之,许久,娓娓道:“宫主小小年纪,心思如此通透实属难得……若音儿能有三分心思也便好了……”
“音儿小姐生来矜贵,自小锦衣玉食又得前辈庇护宠爱,自然是好命,又怎么是醒之这野生野长的土丫头比得了的。”不知何时,醒之脸上的笑意已经隐去,清澈水亮的眸子有一丝疲惫,“夜已深,前辈身上的伤还未大好,还是早些进去休息吧。”
不想凤澈却拽住了正转身醒之的手,醒之惊讶的回眸,凤澈自己也楞了楞,清湛的眸子也有些不知所措,许久,他的手一直未松开:“陪我说会话,行吗?……”
醒之眯着眼笑了笑,就着凤澈的手,坐到了竹椅边上的草地上,将凤澈身上快要滑落的薄被朝上拉了拉:“前辈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醒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凤澈有些尴尬,垂着眼眸缩回了手,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奉昭回金陵有几年了,那时你年纪尚小……如何过活?”
醒之的笑容顿了顿:“奉昭虽是早早的离开,可醒之并不可怜,因为醒之在谯郡城过的很好,有长辈有玩伴有家还有一个很忠心很忠心的佣人……别人有的,醒之都有,前辈怎么突然想起这些?”
“我并非是……只是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聪慧的孩子,故而……”“前辈不必解释,前辈的意思醒之懂得。”醒之看向凤澈,慢慢的说道,“醒之能有今日要谢谢我的师傅,是师傅教会了我许多许多做人的道理,师傅一生经历的所有事,醒之都曾在天池宫宫志看到过,自开始认识醒之便一遍遍的看宫志,懂事后更是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赴师傅的后尘,所以醒之的心智自来要比同龄成熟许多。”
“宫志?你师傅……”凤澈喃喃低语,一双清湛的凤眸已蒙上了层层水雾,让人看不清方向。
醒之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凤澈的每个细微的神情:“师傅喜欢将自己的心情还有这一天所经历的细碎的事情都记录在册,每日一记,我知道师傅那时所有的思想和每个举动所代表什么师傅对前辈的情谊我懂得,师傅对前辈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后来回头想想我也知道了因为师傅的任性,也曾让前辈受过各种委屈。”
不知想到了什么,凤澈苍白的手指在冷风中不住的轻颤着,醒之伸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暖暖的手心将那冰凉的手包裹在手心中:“师傅已过世多年,即便曾经再大的过错也已成了往事烟云,前辈便莫要耿耿于怀了,那时师傅并非是不想对前辈好一些,只是性格使然,不知道怎么对前辈好罢了。”醒之攥了攥手中冰冷却不再颤抖的手指,“前辈不愿回莫家庄便不要回去了,过些时日我便会带着子秋和郝诺他们回婀娜山了,前辈若喜欢小望山庐舍,醒之便将它送给前辈。”
“你……”凤澈身子一僵,苍白的唇微微开启,却说不出第二个字,银辉下,他的脸苍白的厉害,那双本该清冷清冷的凤眸如一汪看不到尽头的秋水,在雾气中荡漾出层层涟漪,让人看不清楚。凤澈苍白的手指在醒之的手心中轻动了下,声音低哑:“你们……要回漠北了吗?”
醒之侧过脸,看向挂在树梢上明月:“不如前辈和我说说师傅是个怎样的人吧……”
凤澈怔了怔,顺着醒之的目光仰望明月,眸光散乱而迷离:“她啊……”凤澈又顿了顿,许久,“她算不上是个好人……初初相识的时候,我本以为她只是任性骄纵,对她的那些豪言壮语虽未放在心上,可也不曾厌恶她……那时……那时我本也犹豫过,可未等……却让我看到她如此血腥残忍……你师傅心狠手辣,暴虐成性,是我此生见过最狠毒的女……”
“住口!”醒之怒喝一声,伸手甩开了凤澈的手,霍然站起身来,冷笑道:“不管师傅与前辈以前有过什么过节,可师傅从未说过前辈半个不是,未曾想师傅逝去多年前辈居然还会如此记恨于她,甚至不惜身份在小辈面前说出这般可笑的谎言!”
凤澈清澈透亮的眸子直视着醒之愤怒的双眸,没有半分的慌乱和愧疚:“也许我不该在你面前如此说她,但我不想骗你,你问我,我如何想的便如何说……”
醒之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那醒之便请教一下,我的师傅是如何心狠手辣暴虐成性的?”
似是受不了如此冷嘲热讽的态度,凤澈好看的眉紧蹙成一团:“你年岁还小,或许不曾听说过我,当时侯月阁阁主曾有四个关门弟子,我、嫣儿、月儿……我们还有一个最小的师弟,他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天赋极高……当年戚阁主最疼爱的不是嫣儿也不是我而是我那极爱笑的小师弟,小师弟天真率直善良可人……可叶凝裳却斩断了他的四肢……”凤澈清清冷冷的声音顿了顿,缓缓的闭上了双眸:“你的师傅斩去了他的手脚,剜去了他的双眼,割掉了他的舌头……他本是个极漂亮的少年,总喜欢拉着我,撒着娇和我比衣袍上的布料……他脸上有一对酒窝,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从哪以后,我每每见了叶凝裳那张脸,脑海中总是浮现满面血泪,没有了手脚的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