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上轿子。
帘子拉下来,轿内一片黑暗。
今日的事情实在太多,杜若想到杜莺,想到赵豫,又有管公子,她的头就有些疼,轿夫又把轿子抬得微微的摇晃,她竟是在疲乏中睡着了。
梦里,又好像在宫中。
赵豫戴着翼善冠,穿着金黄色的龙袍,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在说哥哥的事情,说赵豫不该这样违背承诺,不该削掉杜凌的官位,可他竟是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就像今日,志得意满。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刻薄又冷酷。
她浑身发冷,一步步退下台阶,她根本也无力抵抗,因为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皇后的封号。
在梦里,她已经没有父亲了。
所以赵豫才能肆无忌惮的欺负她,逼迫她…
她醒来时,甚至透不过气。
原来她的父亲,那么早就去世了。
她泪如泉涌。
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玉竹在外面轻声道:“姑娘,王爷来了。”
她没有说话。
贺玄低沉的声音传进来:“我与杜夫人说了,给你寻到一个金匠,你要打什么,可以去看看样子,你现在想不想去?”
她嗯了一声。
竟然毫不雀跃,可她那时不是跟宋澄问金匠吗,她应该很高兴才是,贺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过她既然要去,总是好事。他让轿夫抬起轿子,调转了一个方向往街道上走。
离得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他从马上下来,等着杜若。
可玉竹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他走上去掀开轿帘,弯下腰往里一看,只见昏暗的光线里,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正拿帕子擦眼睛。
他怔了怔,坐进去,轻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
她总是笑着好像不知道世间的悲苦,可今日竟然哭成这样。
“是不是谁欺负你?本王给你出气。”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声音极是柔和。
那种温柔一下让她的眼泪更多,她本是想忍住了就从轿中出来的,结果他偏坐进来,她呜咽道:“我梦到爹爹…去世了。”
杜云壑去世了?
他现在的处境是不太好。
贺玄道:“只是个梦罢了,你也相信?你父亲不会去世的。”他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嘴角牵了牵,有些无奈,“你便是因为这个哭?难怪我说金匠,你都没有理会。”
他的怀抱是很暖的,像是把刚才外面的阳光都带了进来,杜若鼻子贴在他胸口,低声道:“梦有时候也很真的,兴许…”
“不会。”他道。
她抬起头,看着这个将来的帝王,将来能对付赵豫的人,她满是期盼的道:“那你能答应我,一定不会让我爹爹出事吗?”
他的眼眸微微眯了眯,夹杂着些许的冷,但片刻之后,他还是说道:“我答应你。”
第41章
她相信来自于他的承诺,终于不掉泪了,拿手擦一擦眼睛,才发现轿内挤得很,他高大的身躯几是把地方都占满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说不出的亲密。
脸一下就红了,感觉耳朵也有些发烫,她忽然想起那天摔倒也是他抱着她,难怪母亲不准她叫玄哥哥,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总是要注意点分寸的。她轻声道:“你在外面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姑娘身上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垂眸瞧见她脸颊上的红晕,他差些不能放手,但轿子就停在路边,实在是不妥的,他走出来,抚平衣袍。
玉竹跟鹤兰面面相觑。
那么狭窄的轿子,刚才贺玄竟然进去,两人还说了一阵子的话,她们觉得这件事情要是被谢氏知道,恐怕她们必是要挨训的。可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呢,就算磨蹭也不至于不出来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听见杜若在里面道:“能不能寻个帷帽来?”
她的眼睛实在太肿了!
那是很容易的事情,玉竹很快就把帷帽递了过去。
杜若戴着出来,就看到两个丫环极是疑惑的眼神,她晓得她们是在奇怪,只得撒谎道:“眼睛有些不舒服,你们莫告诉母亲,省得她也跟着担心呢,要是明天还不好的话,再请大夫。”
两人点点头。
她问贺玄:“你请得金匠是哪家铺子的?”
“姜记金铺。”
“这铺子我也听说过,原来他们的金匠那么厉害,你怎么找的?”她笑盈盈的道,“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呢。”
贺玄道:“叫元逢找的。”
元逢上来禀告:“小人在长安城所有金铺都定了金蝴蝶,最后发现姜记的打得最好。”
居然那么麻烦,杜若忙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她又看一眼贺玄,发现他今日穿着玄青色的锦袍,上回上元节,穿得是深紫色的,她又笑起来,“元逢,你做事可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呢!”
其实还不都是贺玄吩咐的?只元逢不敢说出来,他领了功劳,被杜若夸奖,心里也挺高兴,他笑道:“那是小人分内之事,应该的。”
说话间,已经到姜家金铺。
听说雍王到此,掌柜的亲自过来迎接,又听说还有宋国公府的姑娘,真是点头又哈腰,连忙把铺子里最好的金匠叫出来:“回王爷,上回就是他打的,王爷您与杜姑娘要打什么,尽管说,哪怕夜里不睡觉也给你们打好咯!”
“你们铺子的图样呢。”元逢问。
掌柜使人捧出来,杜若一页页看过去,图画得都很精致,她选了几样道:“这些每一样打二十个,只要三寸那么大,还有这蝴蝶,”她从荷包里把宋澄送的给他们看,“好像跟你们图样不同,你们照着这个打,也要二十个,还有金簪子,这几种各打一样。”
看见她手里的蝴蝶,贺玄脸色就沉了沉。
她当时对宋澄的笑,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他送的蝴蝶,也仍是好好的在她那里保存着。
从铺子里出来,他淡淡道:“你定了很多东西,银子够用吗?”
“当然,我的月钱几乎都花不掉,每一年过年祖母,爹爹娘都要给我好多的东西,就这些都够花了,我已经存了…”
听她恨不得把她有多少银子都说出来,贺玄道:“隔墙有耳,小心别人来抢你的。”
她噗嗤一声,没想到他还会开玩笑,她又没有把银子都带在身上,别人怎么抢呢,再说,他武功那么好,谁又敢来抢?
两人站在铺子前的屋檐下。
贺玄道:“我送你回去。”
她犹犹豫豫的,因为眼睛还在肿着,回去的话,祖母母亲一看到就会发现她哭过了,可无缘无故的哭,她们肯定要怀疑,她不能把父亲的事情告诉她们,既然贺玄答应了,他应该会注意父亲的。
他要造反,暗地里肯定会做很多的谋划。
其实到现在,她都不能理解贺玄为何要造反,他只是想当皇帝吗?她隔着面纱看着他,并看不出来有多少野心。
他在年少的时候,更多的表现,像是对什么都不关心,冷冷的,像是天地间的一片冰雪。
见她凝视着自己,贺玄眉头挑了挑:“你在看我吗?”
男人低沉的声音很吸引人,她忙低下头:“不是,我是在想…我不太想现在回去。”
“哦?”他笑了笑,“那要不要跟我回家?”
第42章
是在邀请她做客。
虽然说得很不正式,杜若却很高兴:“好,就是比原先计划提早了些,不过你下回还是能再请我们的。”去王府的话,走一圈要花去很多的时间,她的眼睛那时肯定会好了,她吩咐玉竹,“你回杜家跟长辈说一声,说我顺便去王府玩一玩。”
玉竹有点犹豫:“姑娘这样去王府,不知道夫人会不会怪责。”
刚才贺玄就已经钻到轿子里去了,现在还跟他去王府…作为旁观者,多少有些想法,毕竟姑娘不像以前了,那时尚小,见到贺玄才能缠着,而今她可是不折不扣的大姑娘。瞧瞧这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便是戴着帷帽站在这里,路过的男人,目光也不会忽略掉。
杜若见她不走,皱眉道:“母亲既然准许我跟玄哥哥来找金匠,去王府坐一会儿也不会说什么的,你快些走吧。”
贺玄也朝她看来。
满是压迫感的目光令人害怕,玉竹哪里敢再说,连忙告辞。
杜若又坐回轿子里。
到得雍王府的二门处,她下来时,见贺玄已经到了。
两人肩并肩沿着甬道进去。
她东张西望,到处的看,并没有像在别家做客,表现出淑女的样子,贺玄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默无言的走在旁边。倒是她时不时的说话,等走到堂屋时,见到地上铺得整整齐齐的青金转,更是惊叹声道:“长安城的府邸,除了皇宫,只怕没有比你这儿更富贵的了!”
反正就她去过的官员家里,没有谁比得了。
贺玄一撩袍子坐下来,问道:“你喜欢这种住处?”
“这倒不是。”杜若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的山水图,笑道,“现在我家比金陵的家要宽阔的多,但是我还是更喜欢金陵时的杜家,那种住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地方,好像就是不一样的。可惜我们现在不能回去了,毕竟被封了爵位。”
她语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贺玄也不由想起他曾经的家,那时他还有父亲,母亲呢,他也跟很多天真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但是现在物是人非。
他没有说话。
她在堂屋里走了一圈,朝右侧内室看着:“里面是不是你住得地方?”
“是。”他道。
“我能去看一下吗?”她好奇。
他嘴角动了动,心里有些异样的涌动,过得片刻之后道:“姑娘去男人的卧房看,是不是有些不妥?到时你母亲问起来,恐怕我不好回答。”他目光掠过鹤兰,有她在,他们做什么,定然会被谢氏知道的。
他虽然请杜若来做客,不过假使还让杜若去他卧房,谢氏只怕会很不悦。
杜若脸就有些红,可她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她笑一笑,掩饰掉尴尬:“我其实都猜到是什么样子的了,虽然你府里样样都用好的,但是陈设上每一样都是必要的,你房里定然只有一张床,两张高几,一座屏风。”
他笑起来:“你这方面倒是很聪明。”
谁让他家总是那么简单呢。
这王府她看了一圈,都有种感觉,不像是有人住着的。
他好像随时都会走,就像以前在晋县,在秦渡,他住得地方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现在仍是这样,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是不是真的就会走了?
梦里,他是攻入长安的一方,那时候他肯定不住在长安,宫城里有刀剑相交的声音,更远处甚至还有火光,他是从别处打进来的,在此之前他住在哪里呢?她瞧着他,目光有些探究。
贺玄挑眉:“你想问我什么?”
杜若犹豫了会儿道:“你以后还会不会去打仗?”
“一山不容二虎,有大燕就不能有大周,总会有这一天的。”他看着她,“怎么,你莫非是在担心我?”
他眸子里隐约有些笑意,杜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腰间的剑柄,上面挂着她送的剑穗,她点点头:“当然了,我希望你永远都能安好,不会受伤。”那时他去襄阳,她原也想这么与他说,可他连道别都不曾,就这样走了。
后来再见到,他仿佛一下长成了男人,而她也没了年幼时的厚脸皮。
要不是知道将来,她只怕仍是不会主动喊他的,姑娘家毕竟也有自己的自尊,长大了怎么还可能缠着一个男人呢!
听她颇是真挚,贺玄笑道:“承你吉言了。”
外面太阳的光弱了,已经过了未时,他瞧一眼天色,问道:“你想不想在这儿用晚膳?”
原来不知不觉那么晚了!
杜若看向门口,有点儿想走,可她又有点儿好奇王府的厨子,他以前说过这厨子会烧淮扬菜,她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那我就在这儿用饭罢,反正回去也要吃饭的,不过不能太晚。”
“可以让他现在就去烧。”他眉宇间少有的有些雀跃,“你想吃什么?”
杜若是个馋虫,一连点了七八样。
元逢在旁听着,记下了,又问贺玄。
贺玄道:“就这些吧。”
元逢便使人去说了。
厨子烧顿饭,不说三四个时辰,一个到半个时辰总是要的,杜若在堂屋里看得已经有些发腻,可天色又开始暗了,外面也是刚刚看过,她就有些不知道做什么,可贺玄呢,稳稳当当的坐着,什么都不干竟然也很怡然。
他怎么不会觉得不自在呢?杜若看一眼西侧间里的棋盘,说道:“要不我们下棋吧?”
不等他回答,她就叫鹤兰把棋盘端过来,放在贺玄旁边的案几上。
贺玄看一眼,淡淡道:“你真要跟我下棋?”
“是啊,不然做什么?”她道,“我等着吃饭呢!”
他倒是有很多事情想做,但是也能忍着。
他拿起白棋,微微一抬下颌:“让你三子。”
怎么可以一来就瞧不起人呢,杜若道:“我不要让,我还没跟你下过棋呢。”
她以前是想跟他下棋的,但是他根本不肯。
贺玄嘴角挑了挑,一只手撑住下颌:“你先走。”
杜若就专心致志下起来,结果连喝口茶的功夫都不到,她就一败涂地。
看着棋盘,她都有些不敢相信,她就算跟杜莺下棋,也不至于会输得那么惨!她抬头看他一眼,他靠在椅背上,姿势很有些慵懒,好像刚才根本没有费什么精力,只是随便玩一玩的样子。
杜若才晓得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难怪他能当皇帝呢!
原来不止武功好,下棋也这么厉害。
杜莺曾说,棋要下得好,必得走一步算十步,算自己的,算别人的,什么都要算无遗策,才能掌控棋局。
然而她显然做不到那样好,杜若有些沮丧,要不是因为她会做梦,她什么都蒙在鼓里。
人呐,要活得明明白白可真是不太容易的。
贺玄把棋子一颗颗收起来:“早说让你三子。”
“我看让我五子才行!”
刚才还逞强,现在一下连脸都不要了,贺玄轻声一笑:“好。”
这回杜若总算撑了许久,撑到饭菜都烧好了,当然她为怕太过丢脸,每一步都是好好想了很久才下子的,可就这样,最后还是不相上下,幸好要吃饭了,不然她指不定还要输。
她走到八仙桌那里,招呼贺玄过来吃饭。
烛光映着她的笑脸,好像这里是她家,贺玄笑着走过去。
他也不惯用丫环,连布菜的人都没有。
杜若叫鹤兰给他们布菜。
她很快就吃了起来,并没有拘谨,偶尔还会夸下厨子的手艺,问问贺玄平时都吃什么,元逢在旁看着,心想这大概是王爷在家里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了,从始至终,他眼里都含着笑。
临走时,他送她到门口,垂眸瞧着她,看见她的头发,衣袖,裙摆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这天气白日里尚可出去游玩,但到晚上,就变得有些冷了,她今日显然不曾想到会那么晚回家,所以连披风都没有带来,他吩咐元逢去拿,元逢很快就捧了一件绯色的斗篷过来。
贺玄嘴角牵了牵,那是寒冬里穿的,现在用得着吗?他斜睨元逢一眼。
元逢道:“瞧着三姑娘很怕冷的样子…”
他实在怕拿得薄了,万一杜若冻着,又是他倒霉,还不如拿厚一些。
杜若看着斗篷,笑道:“这是你经常出远门的时候穿的,是不是?”
“是。”他披在她身上,“反正就回去穿一会儿,也算了。”
他微微低头,伸手给她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