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殿内的冰块太冷,还是秦昭仪,心里太冷了呢?”

绯颜的语意渐柔,她的眸华流转间,将那温柔悉数淡去,湮化成说不出的犀寒。

秦昭仪的眼前,恍惚地,把这张脸,和彼时那同样娇美的脸重叠起来,她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啊”地一声,丝履被凳脚绊到,径直地跌坐于地。

绯颜居高临下地看着坐于地上的秦昭仪,手上的缨络轻轻一掷,就扔于秦昭仪的怀内,秦昭仪仿佛被烫到一样立刻向一旁缩去,那玉坠子掉于地上,发出冷冷的声响。

那本是宫嫔裙佩上系的极其普通的玉坠子,正是因为普通,有时候,往往更能变成害人的利器。

这宫里,任何一件东西,其实,都可以化做害人的利器。

有些被害的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害,抑或是,错怪了别人,反连累那决决数十条无辜的命。

绯颜的眼前,仿佛又看到,暴室那次绝杀,所有的宫人,一下子,就都没了。

进了暴室,生和死对于那些宫人来说,本没有区别,可,死亡真的来临时,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是她经历的第二次绝杀,弹指一挥间那些生命,就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原来,答案,或许,真的不过是在缨络上。

就这样一条轻飘飘的缨络,系上的却是那么多沉重的人命!

“秦昭仪,殿内的冰块再冷,都敌不过你的心啊。””

她说出这一句话,秦昭仪的脸已转死灰色。

“澹台姮,她——她—— ”

“纵然昭仪掌掴得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世上,还有一种语言,恐怕,是久处深宫的昭仪,并不知晓的。””

“怎么会,不可能!”

秦昭仪的身子往后缩去,身后,幸好,有一根柱子,她的手无措地抓住柱子上垂下的帐幔。

帐幔上的缨络一并被她拽进手心,仿佛被雷臂一般,她立刻将帐幔一并扔开——

心里陡然间明白,她的异常反映,终是避不过眼前这名女子的犀寒的眸光。

难道,今日,就是她的大限了吗?

“唇语。这种语言,是昭仪所不知的。”

绯颜静静地说出这一句话,只让秦昭仪地心如坠谷底,她死灰色的脸上,连眸光一并地晦暗下去。

但,不过须臾,她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强做镇静地道:

“皇贵妃娘娘何必讹作嫔妾,什么是唇语?这宫里,岂是皇贵妃娘娘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呢?”

“既然秦昭仪觉得本宫说得不明白,那本宫就将听到的唇语,告知昭仪,昭仪再辨一下,究竟,本宫说的是黑,还是白。”

绯颜淡淡一笑,她心里的把握不过九分,而这九分最初的一分,正是那日,秦昭仪让仍是御前宫女月琳打的一个攒心梅花络子。

如果说,缨络的出处在这,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她想,她能猜出一个大概。

唯一一分不确定的则是,澹台姮拽住缨络,是否仅指缨络,还是另有其他的用意。

这一分,是最关键的。

可,她没有办法问出来。

唯今之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把澹台姮想要告诉她的事复原出来。

“昔日,秦昭仪曾将一条坠着缨络的玉佩送于当时的宸妃为安胎之物 ,未过多时,宸妃就小产了,经太医院排查,是春日由暴室进贡给其的绢纱面科中含有麝香,是以,牵连当年染作的暴室宫人悉数毙命。”绯颜顿了一顿,随后用极缓极轻的声音道,“但,却被澹台才人不慎发现导致宸妃小产的缘由,并非如此简单。”

秦昭仪脸上的潮红愈深,这是人在极度恐惧紧张时,才会泛起的潮红,愈深,则愈说明她的心底,愈是不安。

这九分的把握,看来,已变成了十分。

“今日,才人在惠妃审问完毕,至长乐宫回禀太后时,要求见昭仪一面,她本以为,用昔日这件事做为要抉,昭仪定能想方设法,搭救于她,殊不知,却反让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若不是碍着,惠妃即刻返回,才人死于殿内,昭仪亦难拖干系,恐怕,现在的才人,就该是一具永远不能说话的尸体,是吗?”

绯颜又开始笑,笑得明媚动人,但这份明媚落进秦昭仪心里,不过是增添了愈浓的森寒。

“若不是唇语,难道昭仪以为,本宫甫进宫不过数日,就能知道这些吗?”

绯颜低下身子,平视凝着秦昭仪:

“昭仪,现在,可信了吗?”

秦昭仪说不出任何话,所有的言语似被堵塞了一般,再说不出来。而她的呼吸,在绯颜的笑唇里逐渐被钳住,仿同一尾在深渊游冰的鱼,再如何地渴求一丝呼吸,呼进的都仅是冰冷的绝望。

“昭仪,这宫里,人人都会做错事,就看你做错事后做些什么来弥补。”

秦昭仪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死死地凝住绯颜,她,该相信这个女子吗?

但,不相信,她又能怎样?

难道她能让这个女子也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吗?

殿外候着的宫人,只消这名女子唤一声,就会进来,届时,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在这宫中,步步谋算了这几年,为的不就是那一份摇摇欲坠的圣恩吗?

临到头,圣恩的留驻,始终是新鲜明媚的女子。

譬如,眼前新册的皇贵妃。

而她呢?眼见着,圣恩再难返,她开始祈望的,不过是一隅的安稳。

能在深宫安稳到老。

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点,她终于相信了。

彼时的她,懂得争,还懂得谋算。

她进宫后的第一年,林蓁专宠。

好不容易熬到林蓁被废入繁逝宫,却有宸妃与她平分秋色。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圣恩逐渐由浓转淡,再不复得。

不,或许,根本没有浓过。

旁人看到她甚得君恩,只有她知道,每每,轮到承恩的晚上,皇上于她,更象是履行一种义务。

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流,仅有公式化的请安和抚慰。

但,她真的,好喜欢皇上。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无论是才学,或是外貌,都足以让女子倾心。

她喜欢看他笑,为此,她弄了无数的小玩艺去引得他笑,白老鼠,七巧木等等,可,每次他似乎在笑,其实她看得明白,那不过是敷衍的笑。

那种笑,浮在他俊美如谪神的脸上,根本,就漾不进他的眸底。

他的眸底,有的,仅是让她不敢窥望的魄寒。

这种魄寒,让她一次又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并不喜欢她。

哪怕,她再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让他真正为她笑一次。

所以,她开始嫉妒其他的嫔妃,尤其当她知道宸妃怀有皇嗣后,她的心,顿时陷入无边的嫉妒中,凭什么,她承恩这么多年,依旧没有子嗣的讯息,凭什么宸妃就可以一再得怀上呢?

既然,前一次,宸妃意外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么这一次呢?

应该还会有另一个意外发生吧。

这个念头攫住她的思绪时,她没有办法抑制地,用了一招阴毒的伎俩。

先假手她人打了缨络,再用浸了麝香茄的水整整浸泡了缨络三天三夜。

麝香茄初始无味,但一遇水,则会随时间的推移慢慢将味道挥发出来,渗进衣物内,而缨络的本身,再不会有一丝的味道。

这种香料,她是从一本古籍中看到,耗费重金,得来也颇为不易,因为无色无味,想是被人看到,也不过是当蕊粉,所以,剩下的一直保存在妆匣内的瓷盒中。

她一直奉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不曾想,竟被她刻意笼络的新晋秀女澹台姮察觉,若不是今日澹台姮逼急所言,恐怕,这个把柄不知道会让澹台姮握住多久。

她没有料到澹台姮亦识得这种香料,可,若是别有用心地研究古籍中的相关记载,识得这种香料,又有何难呢?

所以,她倚靠心腹宫女槿离的帮助,让澹台姮不能说,不能写。

槿离的命,昔日为她意外所救今时今日,却为她刻意而尽。

而她呢?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深宫,斗来斗去,其实,为的,终究不过是那一人罢了。

可那一人,永远倔傲地看着她们。

看她们在蹉跎中变得心狠冷血却,依旧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她,早已成了旧人!

思绪万千,在这一刻,仅化为无边的失落。

“弥补?皇贵妃娘娘,难道,您还容嫔妾弥补吗?”

“本宫不喜欢看生离死别,但 ,本宫,不介意,看多一个人疯。”

绯颜这句话说得极轻,她扶起瘫坐在地的秦昭仪,秦昭仪本就是聪颖之人,自然,明白绯颜的用意。

“娘娘的意思,是才人本就疯了?”

“疯了的人,自然.她再说什么,也没人会信。这,对昭仪亦是好的。”

绯颜松开扶住秦昭仪的手,淡淡地道。

是,这样,她才能救澹台姮。

一个早已经疯了,心智不清的人,又怎可能下毒呢?

她无法做到淡漠地看着澹台姮死,都心如止水。

是的,她的心太软,所以,面对这一切后宫女子之间的倾讹,让她愈来愈厌倦。

终究帝王的爱,不会因这些有转圜。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不屑这些女子呢?

她和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幸运地得到了帝王的爱,正是这份幸运,让她可以置身在圈外,不必为了一夕的恩宠嫉妒,去做那些失控的事。

其实她若失去玄忆的爱,难道,真的就能淡然处之吗?

她想,她是不能的。

所以,她没有资格去不屑任何人。

她扶着秦昭仪,即便,这个女子,彼时曾用金指环让玄忆不能临幸于她,但那都过去了。

一个人,一直活在过去的斤斤计较中,会越来越患得患失。

更会忽视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幸福。

所以,她愿意,释怀。

愿意放下,一切太沉重的过去。

从偏殿出来,苏暖正从正殿迎向她走来:

“皇贵妃娘娘,太皇太后醒了,传您过去。”

“嗯,有劳苏嬷嬷了。”

“皇贵妃娘娘,秦昭仪 —— ”苏暖望向她扶着的秦昭仪,不由问道。

“昭仪亦要随本宫一并去回太皇太后的话,烦请苏嬷嬷代为通禀。”

“是。”苏暖返身,往正殿行去,秦昭仪的手陡然颤了一下,绯颜更紧地扶了一把她的手臂,将这抹颤意一并地消去。

甫进正殿,太皇太后正靠在轩窗下的贵妃榻上,见绯颜近来,太皇太后摒退一众宫人,语音低缓:

“不必行礼了。”

太皇太后的凤目睨向她们二人,道:

“皇贵妃可是有什么事先要回禀哀家么?”

“回太皇太后的话,今日,澹台才人一事,确实有隐情禀于太皇太后。”绯颜躬身先道。

“隐情?”太皇太后的语意里并未有任何的讶异,低徊地道,“还有什么隐情,是哀家不知道的。”

“太皇太后,嫔妾有罪!”

秦昭仪怆然地跪倒于地,语音潜然。

“说来听听,怎地从隐情,变成有罪了?”

“自年后,澹台才人就因着天相大变,时常喃喃自语,皇上又将近半年,未曾翻其牌子,每每深夜,更可听得澹台才人不眠不睡,兀自嘻笑怒骂异于常人。

因其有时清醒、有时发作,非常药所能医。而嫔妾身为青衿宫主位,若让各宫得知才人如此,定会说嫔妾失责。故一直压着未敢上禀,眼见着,昨日,心智缺失的澹台才人出了这么大事,方知道瞒不下去了!”她复叩首,声音楚楚,“太皇太后,是嫔妾失责,导致不能安抚宫人在先,瞒其病情于后,还请太皇太后责罚!”

“心智缺失—— ”太皇太后念出这四字,不置可否。

“太皇太后,臣妾去往冰冉殿时,恰逢澹台才人误咬伤秦昭仪,臣妾亦命院正替才人珍治,确实,心智受损。”绯颜在一旁禀道。

“好一个心智受损。”太皇太后冷冷道,“秦昭仪,你的失责之失,哀家自会有所处置,如今,你且退下!”

“是,嫔妾告退。”秦昭仪几乎是躬跪着身子,退出殿外。

太皇太后的凤目转凝向绯颜,带着几许的灼灼:

“皇贵妃,哀家只让你去随听,谁准你又擅自做了转圜! ”

绯颜依旧躬身,语音并无一丝的惊惶:

“回太皇太后,依臣妾之力,岂能转圜事实,太皇太后吩咐臣妾随听,臣妾仅是将所听到的,据实回禀。”

“罢了!”太皇太后的语音里带了几分的不悦,“这件事,不必再审,皇贵妃更不必再随听了!”

绯颜依仍躬身,并不多说一句话,她明白,此刻恭顺地聆听,才能让太皇太后对她方才的逾矩稍有所缓解。

她并不指望,能瞒天过海,但她知道,秦昭仪这么说,不仅是可以救得澹台姮一命,更能让太皇太后即将做出的发落有一个台阶可下。

可,这一次,她终究是科错了。

原来事情的转圜,并不在于她一人。

“适才,鸿胪寺卿的夫人进宫,澹台才人的丹蔻里混有黄彤是鸿胪寺卿所为。所以,这件事,不必再审理,皇帝很快就会发落鸿胪寺卿,与后宫,再无关系 。”

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绯颜的心底,猛然攫束到一种疼痛的意味,她不觉抬起眼睛,正与太皇太后的目光对上:

“太皇太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