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得多少合欢花才够?只怕宫里这几株,禁不住这一蒸。真难为贵妃了,如此繁巧细致的法子,没有贵妃这点心思,断是想不出来的,若本宫喜欢,岂不是贵妃每日都要起早为本宫做糕,熬不过半月,连这合欢殿前的合欢数都是要悉数耗在这糕上了。”绯颜轻轻一笑,未待林蓁答话,筷箸中的合欢糕转递于林蓁,“贵妃不妨陪本宫一同用吧。”
这宫里除了合欢殿外,并无栽种合欢树,可见,她为了蒸这糕,费下几许的心思。
但,如今,对她的心思,躲不过,难道还避不过吗?
林蓁神色自若地拾筷,从绯颜手中接过那糕,慢慢嚼进素唇,姿态那优雅,并无异样。
绯颜慢慢放下筷箸,睨着她吃完这一小口合欢糕,仿似不经意地道:
“贵妃难道不知,本宫对花蜜过敏么?”
她对花蜜并不过敏,她对林蓁所做的一切,却都会过敏。
因为她再无法相信林蓁。
林蓁执筷的手一滞,旋即,从石凳上站起,径直跪伏于地:
“娘娘恕罪,嫔妾实不知娘娘对花蜜过敏!”
“不论哪种花蜜,本宫一误食,定会过敏。贵妃,不知者,本宫不会怪的,只是今后,贵妃可得琢磨透了,哪些,是本宫可以用得,哪些,是本宫不可以用得,万一 —— ”
她止了语声,眸华略略地凝向果嬷嬷。
果嬷嬷本安静地伺立在旁瞧见绯颜的眼色,以她这几年的宫廷历炼,自是晓得用意:
“万一因此,皇贵妃娘娘玉体有损,不仅奴婢等难以向皇上交代,就连贵妃娘娘恐怕,也难以禀上。”
绯颜缓缓摇了几下纨扇,瞥着跪伏于地的林蓁:
“贵妃毕竟和本宫都是正一品妃位,又是太子殿下的养母,这般跪叩本宫,若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岂非是本宫骄纵?果嬷嬷,你的话却是说重了。”
“奴婢知错了。”果嬷嬷能为御前女官,识主子眼色,自是不在话下。
“佟儿,扶贵妃起来罢,大热的天,这样跪着,终究是本宫的不是。”
绯颜说完这句话,摇着纨扇的手放下,看着合欢糕,叹了一声:
“可惜了这盒糕点,本宫怕是要拂贵妃的美意了。”
“是嫔妾不知娘娘的忌口,差点兹了事端。”
事端?她还怕兹生事端吗?绯颜这般想时,眉蓦地一颦,昔日林蓁的手段确实是让人寒心的,只不知,奕鸣这般跟了她,是否还会再多生其他的事端。
那只猫的死不是偶然,宫里所有纷起的事端,更加不是偶然
可,如果要把这些偶然刻意地加诸在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身上,来达到她所要的目的时,这种行径,无疑是卑鄙的。
而林蓁,本来就是卑鄙的人。
“贵妃还是多虑了。”说出这句话,绯颜站起身,一旁丽伊早执起伞,替她遮去灼热的阳光。
“娘娘,奕鸣不知是否醒了?今日太傅还等着奕鸣过去。”
林蓁随着绯颜的站起,亦移了一下莲步,轻声问道。
绯颜扬了一下黛眉,望向殿内:
“太子殿下昨晚体因着小白的事,睡得并不踏实,方才,用了些许早膳,又歇下了。”
“那 —— ”林蓁似乎颇有些犹豫。
“今日先停一天罢,毕竟,太子殿下心绪不稳,纵是去了书房,恐怕,也收效甚微。”
“一切旦凭娘娘做主。”林蓁低眉敛眸,并不再提带奕鸣走之事。
绯颜收起纨扇,知道林蓁心底一定不如表面这样平静无澜,这女子,城府心计有多深,她看得穿,但看不透。
恰此时,只听得拱墙外传来一声通传:
“太皇太后驾到! ”
绯颜忙返身,躬身行礼: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
她的身后,林蓁也一并款款施礼请安。
太皇太后,慢慢走至石桌前坐下,凤目扫视了一眼二妃,方道:
“平身。”
“贵妃也在。”
“回太皇太后的话,嫔妾今儿个晨起,特意做了合欢糕送予皇贵妃娘娘品评。”
“哦?”太皇太后眉尖扬起,望向那合欢糕,“看着,确是开胃,怎么颜儿不用一点?”
“臣妾对花蜜过敏,是以,没有用这合欢糕。”
“哀家对花蜜倒是情有独钟。”
太皇太后一语落时,苏暖早会得意来,吩咐道:
“上筷。”
果嬷嬷忙命一旁的内侍递上干净的象牙箸,按着规矩,另切了一块,再试吃一遍,方把一小块合欢糕呈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并无一丝犹豫,慢慢地品下,道:
“模样看着不错,味道,却是太甜腻了。”
林蓁在太皇太后面前,倒是一直谨小慎微:
“太皇太后指点的是,嫔妾记下了。”
“哀家随口说一句,贵妃就记下了?”太皇太后放下筷箸,丝帕拭唇时,语音微冷。
“太皇太后每句教诲,对嫔妾而言,均是真知灼见,妾自当铭记在心。”
“贵妃这般善记,殊不知,是只记好的,还是连坏的,都一并搁心里呢?”
太皇太后语意骤然转至咄咄。
绯颜仅是立于一旁,并不多言,恁谁都看得出,太皇太后对林蓁颇有不满,如此针峰的话语间,她何必多说呢?
“嫔妾惶恐,嫔妾只记该记之事。”林蓁低垂下螓首,语音恭谨。
“惶恐?哀家说重了吗?”
“嫔妾对太皇太后的教诲,之所以惶恐,仅是因嫔妾生怕日后再犯,是以惶恐。并无其他用意。”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搁下筷箸,遂缓缓道:
“这糕,终是太甜腻,只吃了这半块,就觉得舌操了。”
绯颜近前,倒了一盏香茗奉于太皇太后跟前:
“这茶是紫毫,既消暑又生津,太皇太后,不妨一试。”
太皇太后从绯颜手中接过这茶盏,并不喝,只笑道:
“紫毫是皇上最钟意之茶,但哀家更爱品清水,茶浓,纵留甘于齿,终究是涩苦在先的,哀家不喜甜,却也吃不得涩苦。”
绯颜将茶盏收回:
“臣妾另替太皇太后斟杯清水。”
“这倒不必了。”太皇太后淡淡道,“难得今日,皇贵妃和贵妃都在这,哀家就一并同你们说了罢。”
“臣(嫔)妾谨聆皇太后教诲。”绯颜与林蓁皆道。
“如今,朝庭外患未除,纵立储君,亦是难以抚内。”太后执起手中的羽扇,有徐徐轻风扇出,却只徒添了这一隅的寒气魄人,“后宫终究不可一日无后,今日哀家来此,本是想听听皇贵妃的意思,恰巧贵妃也在,那,尔等认为,如今宫中,谁堪担此后位呢?”
这一句话,落进绯颜和林蓁耳中,心底自然清明。
这,绝非是让她们毛遂自荐,亦并非是要掂她们的斤两。
不过是,让她们对太皇太后的属意,先唯命是从。
绯颜淡淡一笑,启唇道:
“中宫之位,或以贤者居之,或母凭子贵,臣妾甫入宫只一日,对宫中诸妃,并不十分熟捻,是以,臣妾对此,并不能妄议。”绯颜望向林蓁,“贵妃入宫已有三年,不知,贵妃对此,有何见解?”
“回太皇太后,皇贵妃娘娘,嫔妾虽入宫三年,但昔日,常幽闭于宫,并不与其余各宫多加往来。所以,嫔妾亦不能妄论。”说完这句,她欠身行礼,“此事尚需太皇太后慧眼明辨。”
“既然,二位不愿对此妄议,哀家心里却是有了计较。诚如皇贵妃所言,若以子嗣居之,实则是非贵妃莫属。”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凤眸睨向躬立在旁的二人,但,二人的神色,皆无任何的异样,只躬立在旁,并无丝毫动容,“但,哀家却是主张立贤为后。所以——”
太皇太后刻意顿了一顿,缓缓道:
“哀家认为,六宫诸妃之中,惟莲妃德容兼备,虽家世欠缺,亦可免前朝的桎梏。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纪嫣然?
绯颜的心底漾过冷笑,但,她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她在冷笑。
如果演戏是宫里必需的,她只能奉陪到底。
无论孰为后,于她,又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
不过是,谁擅长心计,谁就能爬得愈高吧。
所以如今她的皇贵妃之位,恰带着另外一种讽刺的意味。
“太皇太后明择,臣妾对此并无异议。”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余光看到林蓁将素手缩进水袖之下。
她,难道克制不住了吗?
应该不会,象她这样的女子,自然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贵妃觉得如何?”
“嫔妾与莲妃并不相熟,但,太皇太后慧眼识人,岂是嫔妾所能相与的?”
林蓁的回答,果然是避重就轻。
既不附和,也并不反对。
这,无疑是很聪明的回答。
“既然二位对此没有异议, 哀家问过皇上的意思后,再做定夺。”太皇太后微微笑着,慢慢站起身子,“听说 ,昨晚,奕鸣歇在合欢殿?”
“回太皇太后,太子殿下昨晚确实歇在合欢殿内,但方才用了早膳,又睡下了。”绯颜应声。
“待他醒后,再送回倾霁宫罢。”太皇太后目光转望向林蓁,骤然转了语峰,“贵妃,哀家不希望,太子殿下身边,再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这次, 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太子殿下将提前迁进隆庆宫。”
隆庆宫,为太子大婚后方会正式迁入的宫殿,这一语,林蓁当然知道它的份量。
“嫔妾谨记在心,定会竭尽所能,依着淑妃的嘱托,照顾好太子殿下。”
林蓁刻意提及淑妃,沐淑妃,本为太皇太后娘家之人,太皇太后念在这份上,亦该不会于今日再为难她才是。
“嗯。如此最好。”太皇太后说着,步子已往拱墙外行去,“哀家还要理佛就不与你们多说了。”
绯颜,林蓁俯跪下,恭送其远去。
似乎又要变天了,纵然,此时仍艳阳高照。
“贵妃若无事,就跪安罢,待奕鸣醒转后,本宫自会送他回倾霁宫。”
“有劳娘娘了,嫔妾告退!”
林蓁福身请安,退出拱墙外。
经过拱墙时,她再次瞧见四周都遍布着滴血盟的禁军。
滴血盟,本是帝王的亲从,如今,竟大材小用到只守在合欢殿外,是玄忆对这名女子犹为上心,还是另有其他的目的呢?
合欢殿,又是合欢!
犹记得,林婳,她的“好妹妹”,也是素爱合欢的,包括,那支形影不离的合欢簪,每每见到,都让她对这种花生起极厌恶的感觉。
如今那皇贵妃,却告诉她,是皇上喜欢这合欢花。
原来这三年,她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桃花,也是错的。
他所爱的花,无非是随着人会变化吧。
不论桃花,抑或合欢,最多一季,终将慢慢走向枯萎,再不复得。
君恩凉薄,概莫如斯。
她闭上眼眸,莫水轻轻扶住她,她的身子还是轻轻地颤了一下,复睁开眼眸,缓缓道:
“莫水,为什么,明明是夏季 本宫却觉得这么寒冷呢?”
“娘娘,是心冷了吧?”
林蓁伸出素手,将额前的一缕鬓发掠到耳后,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的心,早在两年的冷宫生涯中,就已经冷去,犹记得,那一日她问过玄忆一句话,可那句话,他至今没有给她答案。
她问他:
“为什么你不信我?”
他只是望着她,语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如果这是你要的,朕允你。”
这是她要的吗?
这不是她所要的——
可,他不信她,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的心,再无法破冰而出,她的人,也一并地麻木了吧。
他以为,他允了她所要的其实,他又真的读懂过她的心么?
她的心,在彼时,真的为他动过,她本以为自己是绝情忘爱的人,除了权势,或许,她的心,不会再为其他所跳。
然,却为了他,她真真切切地有了心漏跳一拍的感觉
那晚繁逝宫的大火,燃尽的,不过是她昔日的伪装。
在那一刻,他拥她入怀的那刻,她的心里,再无法将他忽视。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想回到他的身边,她不想在冷宫中耗尽接下来的年华。
可,一切,终是阴差阳错地没有办法重来。
她的目光落到衣襟的摺皱里不知何时坠落的那一朵合欢花上,素手轻轻地把那朵合欢花拿起,失神地望着,直到,眸底的视线,隐隐地朦胧,她抬起眼眸,将那抹朦胧悉数咽回去,只把手心的那朵合欢花,掷扔一旁,恰是太液池的分流,眼见着那石合欢花顺着水势,不过须臾再是觅不得踪迹。
即便绽至极妍,亦不过是落花流水春去也。
她慢慢地走着,哪怕,前面的路,只有她一人,她也要不后悔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