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心一颦,还是决定,留下一张字条予他。
不过简短几字:
“约故人于迷苑。”
知名不具,却也不算瞒他。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走出殿外。
“娘娘,可要先传晚膳?”果嬷嬷问道。
“不必,本宫想到宫里四处走走,有劳嬷嬷带路。”
“是,娘娘。”
现在已是申时,不过一个时辰后,就到了约定的时间,既然要去,独自一人离开昭阳宫,显见是不可能的,带着这个果嬷嬷,她倒不怕,会碍她的事。
……
莫水扶着林蓁随意地走在御花园内,不过一日,她的心境,倒也渐渐地恢复到从前的淡定,惟有她知道,这份淡定里含的是什么。
奕鸣只愿和她一人说话,可,每每唤她“丫头”,而并非是“母妃”,纵然她心底不悦,屡次纠正,却也未果。也罢,暂由着这患了一场风寒,就似乎得了失心疯的孩子这般喊她。
毕竟,他是储君,她的将来,还得倚着他,他乐意喊,她不再反对。
林蓁摇着执扇,不禁又想起今日的定省,她第一次看到那所谓的皇贵妃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那女子故意比所有人都晚到长乐宫,是刻意昭告她的圣宠恩德,还是想引起她们足够的注意呢?
确实,那女子真真是生了一副迷惑男人的狐媚脸,也难怪,皇上自得了那女子,眼见着,是准备奉行专宠一人,夜夜雨露之事了。
只可惜,当初,她承恩,仅是淡然婉约的仙姿,不懂使这些媚术,否则,旧是,他也不舍得将她废入冷宫吧。
“娘娘,您看——皇贵妃娘娘!”莫水突然轻声唤道。
她抬眼望去,可不是那女子,着一身浅色的宫装,仅带着一名宫女正拐过弯去。
“那里,莫不是迷苑所在?”莫水在她耳边提道。
自是迷苑所在,难道——
“你们暂且留于此候着,不必随本宫过来。”
林蓁吩咐身后的宫人,然后,她只带着莫水,跟着那女子往迷苑行去。
她跟得极为隐蔽,刻意保持着距离,借着因中的树影做为遮掩,并不愿被那女子发现。
这,并不仅仅是好奇。
甫到迷苑前,她见到,随行的那名宫女候在迷苑口,只那女子一人进了迷宛,她隐在树后,略一思忖,旦见,一道绯影径直掠进迷苑,能使这轻功的,在宫中都无几人。
“是个练家子。”莫水突然沉声道。
果然如此。
并且,还是个男子。
“皇上此刻在哪?”林蓁淡淡地问道。
“回娘娘的话,皇上今晚应该在长乐宫陪太皇太后用晚膳,这会子,怕是就该返回昭阳宫了。”
从长乐宫往昭阳宫,必经乐康道,乐康道沿着小径往左直走,就是此处。
林蓁的脑海里迅速转过这一念时,早有计较。
她附在莫水耳边,轻轻叮咛了几句,莫水即刻领命而去。
今晚的月华很是明亮,如水的拂过这一切,却随着一丝阴霾的乌云笼上,终将这层明亮,飘摇出另一种晦暗。
晦暗处,是明黄色的御仗行在乐康主道上,玄忆略斜倚在御辇中,太皇太后的一番话,让他并不能做到淡然处之,眉心蹙紧间,只听得辇外,有内侍尖利的声音,隔着老远传来过来:
“二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
“顺子。”玄忆唤道。
“是,万岁爷。”
顺公公会意,命暂缓御仗的速度,另吩咐一名内侍寻着那声音方向而去,不多会,内侍回来时,还带着另一名内侍,轻禀于顺公公耳边,顺公公一惊神色旋即恢复如常,复上前禀道:
“万岁爷,二皇子殿下晚膳后发现所养的小白不知所踪,故一路寻至乐康道附近,却不想,只一瞬,人就不见了踪影,这小内侍是随伺二皇子殿下,因着急,才一路喊了过来。”
“呃?”
玄忆眉扬起,顺公公忙道:
“奴才推测,二皇子殿下许是寻走到园中哪一处偏僻,不曾听见奴才的唤声,也未可知。”
“偏僻?这里靠近迷苑,莫不是去了那?”玄忆淡淡地道。
“奴才即刻命人去迷苑查看。”顺公公福身道。
“落辇。朕也想走一走。”玄忆吩咐道。
今日,他确实需要好好地走一走,想一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不是真如太皇太后所说的那般。
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心,但,迟早,都是要正视的,不是么?
迷苑,他很少踏足那处地方,可,在他的印象里,却不曾忽略过那处地方。
那里,是前几任帝王所喜的地方,每每,会有得宠的嫔妃相约着,一起伴随彼时的帝王于迷苑里嘻闹,谁最先寻到帝王,则当晚就翻谁的牌子。
这种荒诞的游戏,成为迷苑最初的用途,也是他一直不喜那处地方的缘由。
可,今日,他的荒诞,比之祖上,又有多少不似呢?
开始有更多的人,喊二皇子殿下,宫灯,也愈照愈亮,他在这光亮中,却随着手势一挥,所有的人,立刻都噤了声。
他看到,迷苑外,站着果嬷嬷,她的神情,显然是被施了摄心术,他的眉骤然蹙紧,望向黝暗的迷苑深处,难道——
他大踏步地往迷宛内走去其余宫人,亦要跟上时,却见,远远地,几名嫔妃的身影,一并朝这里走来。
第十六章 答案
绯颜手执纨扇,独自一人走进迷苑。
行走在宫中,以扇遮面,是有品级的宫妃必须要谨记的规矩。毕竟,周朝后宫,除却近支王爷,滴血盟亦是可以奉诏行于宫中各处。而宫妃,是不得擅自以娇容示于除皇上之外,任何一名男子的面前。
果嬷嬷被她施了摄心术,驻留在迷宛的入口处,被施摄心术的人,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惟独眼神滞缓 并且,恢复正常后,这一段的记忆也将只是空白——
这,正是她所要的。
此时是宫里初上灯的当口又是各值交接,按理不会有宫人得闲来这处。但,为防万一,由昭阳宫的女官果嬷嬷驻守在迷苑入口处,倘若不慎有其他偶尔经过的宫人,亦会远远避之,不会近前。
把珠花还给冥霄,加上问那件事,其实,要不了多长时间。
这样安排,但愿是妥当的。
纵有不妥,她也不能假手于他人。
毕竟,冥霄离京在即,这枚珠花又关系到一名已故女子的清名。
如是,她疾疾地沿着迷苑的小桩木往里走去,说是迷宛,着实小径错综,令人迷晕不辨。眼瞅迷苑中夹的暖香亭就在跟前,偏偏绕来绕去,怎地都到不了。
风声起时,一抹绯色的身影早立于眼前,正是冥霄,他望着她,目光一直都如温风和旭。
绯颜止住步子,既然他已到,不必走到亭子,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何时走?”
“明日。”他吐出这两个字,“离糕,离也。再见面,或许,我们该不会这样平静相对。”
她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意味着不到国破那一日,她和他不会再见。
但,她要的是山河永阖的周朝。
所以,她宁愿不要再见!
“北归候这一次,必定不是光明正大地请辞罢。”
“若光明正大,恐怕,我尚得长久驻留在驿馆之内。”
“只这一次,我和你之间,就不相欠了。”
她的语音清明,他亦明白她的意思:她不会告诉玄忆他即将不辞而别的讯息
因为,他救过她一命,哪怕带着目的。
“嗯,互不相欠。”
他顺着她的话,说出这五字,月华如水,即便他和她互不相欠,她和另一个男子之间,注定是牵缠不开的。
正源于这份牵缠,才让主上的部署更为圆满。
月如水,人将离。
她从袖笼中取出一枚珠花,递于他:
“这是一位故人,托我交予你的。”
他的目光落在这枚珠花上,顿时,变得深遵黝暗起来。
他把这枚珠花接过,牢牢地攥在手心,这是,第一次,他送给她的东西,也是唯一一次,他送她的东西。
他告诉她,只要拿着这枚珠花,就可以让他为她做一件事。
这么多年,他一直等着她拿这枚珠花让他做一件事,无论什么,他都会做。
然,等到这枚珠花再回到他手心时,她,已经不在了。
记忆的最柔软处,那抹倩影愈渐地清晰,本以为,早就远去的那抹倩影,似乎,就盈盈然地站在候府的后苑,对他轻轻一笑,道:
“早知道你不来,我何必等你那么长时间?”
是啊,他让她等了太长的时间,其实,何尝不是他为了逃避心中对她的愧疚呢?
他眼睁睁地看着东安候把她送进周朝的后宫,都阻止不得。
早知道他不来,她,还在启程赴镐京的那日,一直等在渡口。
那一日,终是他负了她。
这一生,终是他负了她!
当她绝然离开,他才发现,心底最珍贵的地方,早就驻进她的身影。
假使,她彼时用这枚珠花要他带她走,不管如何,他会去渡口带她走。
可,她却没有用。
只是,没有回头地,走上那条看似光耀万丈,实际,再无退路的去程。
甫入宫,她甚得隆宠,被册以宸妃之尊。
宸,这个妃号,确实是极配她的。
她的眸子,如星辰般的熠熠华彩。不论过去多少年,在每个漆黑没有星辰的夜晚,她的眸子,始终点燃他心头的那一处明亮。
可,这处明亮,如今,只能在他的记忆里映现。
最后一次在繁逝宫见到她时,她依旧没有拿出这枚珠花,仅仅,指着髻间的琉璃簪,问他,是她戴着好看,还是那名叫林婳的女子,戴着好看。
原来她计较的,竟是这个。
当年她向他要琉璃簪时,他没有予她。
其实琉璃簪固然金贵,又怎比得过她对他的重要呢?
但,这簪是隶属主上棋局的东西,他不希望她和主上的局有任何的关联。
可,她的身份是东郡郡主,所以,无论怎样,她并不能逃离命运的安排
她的哥哥东安候看到周朝举兵征伐南越时,立刻选择,把自己的亲妹妹随贡品一并送进宫内,以求得周朝的信任。
当然这也是主上乐意看到,并且默允的。
东郡是他培植精兵的一处地点。所以,对于东郡来说,最重要的一条准则,就是不能让周朝起疑。
虽然东郡与北郡本该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毕竟昔日是北溟灭了东歧,可如今的东安候不过是当年东歧的王族庶支,是依仗主上的兵力和谋略,才在短短的数年内,顶替了原来的王族近支一系,成为统管东郡的候爷。
这层关系,最终,让东安候唯主公之命是从,也划下他和她的休止符。
他没有说她比林婳美。
他只淡淡地问起,这枚珠花,希冀着,她能拿出珠花,告诉他,她想离开这冷宫。
可,她没有,她还是没有拿出这枚珠花。
那一晚,是除夕,破落的轩窗外,满是除夕夜绽放的焰火,但,这抹烟火再映不进她的明眸里,她的眼睛望着他,里面满满的都是关于深浓的失望。
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失望。
他和她都缺乏勇气,所以,在等待对方给予自己勇气时,造成一切的无法挽回。
他不记得是怎样离开冷宫,仅记得,回到驿馆内,他望着窗外暗沉到没有一丝月华星光的夜空,心底,有一瓣遗落在了某处,再寻不回。
她很美,她在他的心底,永远比任何人都美。
他把琉璃簪赠予林婳,不过是为了玄景的嘱托。
只是,他无法向她解释,知道得越多,对于处在冷宫中的她,越发不利。
东安候起兵那时开始,注定,玉碎瓦不全牺牲的,就是她。
而他,清楚地知道整个计划,却丝毫护不得她周全。
这是他的无奈吧。
但,在冷宫时,只要她拿出珠花,他一定会带她离开冷宫。
可,她或许在岁月的蹉跎中,早已忘记,当初,他送她珠花时所说的话。
这是爱么,他不知道,一直以来,他也从来不愿意承认,他会爱。
爱,他素来以为,是可望,永不能触的。
所以错过一时,就是错过一世!
他缺的,是那一点点的勇气,一点点,去相信,自己能爱上一个女子的勇气——
于是终演绎成今日的无法挽回。
“她有话让你转告吗?”他问眼前的女子,语音晦涩。
纵然再掩饰情绪,他脸上须臾闪过的那一份落寞还是落进绯颜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