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知道自己的命,嫔妾仅恳求太皇太后,这孩子是属于皇上和嫔妾之间的一份圆满,或许这宫里,任何一切都可以被当作权责倾讹的利器,可嫔妾所要的,不是任何的权势,仅是这一份圆满,太皇太后,倘若失去圆满,即便能握得再大的权势又有什么用呢?您能做嫔妾的倚傍,嫔妾很感激,但,嫔妾要的,并不是这女子手中的权势,不过是和爱人在一起的相濡以沫。这种感情,在宫内是最要不得的,也是最难求的。可既然嫔妾求到了,哪怕最终要不得,嫔妾也想去试一试,即便付出任何的代价,嫔妾都不会有悔。”
太皇太后微微眯起凤眸,凝着眼前这名女子,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能看到最初的自己,仅为了一份爱,连这最高的后位,都可以放弃。
但,到头来呢?
只换得那名男子的不屑。
倘若那时,他要她,她也会象眼前这名女子一样,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放弃一切吧。
能替最爱的男子孕育一个子嗣 , 是女子最大的心愿,这个心愿,在她得知纪嫣然的存在时,就一寸一寸噬咬着她的心扉,噬咬中,亦让她明白,那一份的缺憾是什么。
这个女子,难道也懂得这么深了吗?
她该成全吗?或者说,她敢去成全吗?
甫启唇,她示意苏暖扶起绯颜,凤眸注视着这名女子脸上的所有神情,她看到的仅是曾经熟悉的那种表情,她无数次透过妆镜,无奈地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哀家只问你一次,你倘执意不喝这碗汤药,在你诞下皇子的那时,就是饮下鸩酒的一刻,你是否愿意?当然你不必担心,你的孩子会在你去后遭遇不测,哀家自当替你好好照料于他。”看似轻描淡写的语句,谁都听得出背后的乾坤,是用命做誓,“你为求那一份圆满,付出的代价,是你的命,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若生女,可活,生男,必死。
她愿意么?
她当然愿意。
倘真的如林蓁所说,在要孩子的那一刻时,就注定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彼时,哪怕还有顾及,可,此时,再不会了。
她要这一份圆满,既然已经得到他的爱,是种满足。
但,她不敢奢望这份爱,能天长地久一样的存在,只是,希冀着,属于爱的圆满,不再有任何的缺憾。
“嫔妾不会后悔。所以,请太皇太后成全!”
她重重地俯叩于地,这一叩,用了十分地力,额,疼痛,手腕借着撑力,也略略有些许的疼痛。
苏暖的手再次搀到绯颜的臂上,把她拉起身子,太皇太后凝着面前这名女子,倔强,确实象她,只是,不知道这份倔强,带给她的,是幸,还是不幸呢?
“喝了它罢。”太皇太后亲手端起那碗汤药,递于她的跟前。
绯颜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苏暖的手轻轻扶住她,笑道:
“娘娘,这是太皇太后特意吩咐院正煎熬的补汤,娘娘的身子虚弱,需好生进补调理,方能替皇上孕育子嗣。”
绯颜望着太皇太后手中的药盏,依旧,并不能将心中的疑惑驱散。
“你若信哀家,就喝了它。”
绯颜下定决心,接过那碗药盏,若她不信太皇太后,此时,又该信谁呢?
以她的尊贵,没有必要骗她。
若这真是一碗红花,她也是避不过的,她要她喝,哪怕她再多的求饶解释,其实都没有用的。
扬首,一饮而尽,汤药的涩苦,让她轻颦了眉,一旁苏暖早奉上精致的蜜饯。
“也是一个怕苦的孩子,和哀家以前真象,这蜜饯是封阳的特产,你尝尝若好,哀家再让苏暖送你一些。”
“嫔妾谢太皇太后。”绯颜捏起一枚金桔果,甫抿到唇中,不禁略皱了一下眉,真酸。
“你的身子太过虚薄,哀家问过院正,怕是要好好调理,这胎才能得保稳妥。过来,到哀家这坐下,让哀家再好好瞧瞧你。”
太皇太后招手,绯颜俯低着螓首,复坐于她跟前的脚踏上。
苏暖望着这一切,心知,方才那碗汤药,不过是太皇太后的试探,她既然下了这道旨,自是希望所选的女子,对皇上至少存了一份的真心,从刚刚看来,这名新册的贵妃,并不象是演戏,这也让太皇太后示意她把那碗汤药端呈至她的手中。
若刚刚太皇太后觉得这女子居心叵测,那么将由她苏暖把早已磨配好的红花粉通过水晶盏的低座,悄悄地沁进本是补药的盏中。
这一试,一面是补,一面是毒。
正如宫中的人心,也是这样的两般。跟着太皇太后这么多年,她看过太多,经历过太多。
唯愿这一次,这名皇贵妃,终将是周朝后宫,关于帝王宠爱,最圆满的一次呈现吧。
这,亦是太皇太后,在十六年来,愧疚忏悔中,唯一萌升的心愿。
明成,地宫。
玄黑的袍裾上,绣着一只只狰狞的蝙蝠,随着黑色的帘布被穿门而入的风刮起,那些蝙蝠愈渐象要扑出来一般, 让人觉得森冷。
娃娃脸的女子从开启的门中缓缓走入,恭敬地禀道:
“冥皇,第一批军需已送至白羽军阵营。”
冥皇并没有启唇,空气静默地似乎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娃娃脸的女子对着的,不过是一具雕刻的人偶回禀一般。
“周朝林太尉率兵已逐渐步入冥皇设下的套中,相信不用多少时日,必能请君入瓮。”
着玄黑袍子的冥皇依旧没有应声,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是以,连多说一字,他都不屑。
“另,周朝传来消息,新册的帝皇贵妃绯颜昨晚被承恩后,被太皇太后逼喝下红花—— ”
这一语未落时,娃娃脸的女子旦听得幕后,传来,“砰”地一声,好象什么东西被捏碎一样,冷冷的清脆声里,更让她的心,悸跳了一下。
“还有何事?”黑色的幕布后,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宛如地狱深处的幽灵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冥皇,上官郡主等了您月余请问冥皇何时召见上官郡主?”
“孤,知道了。”他冷冷说出这句话,复道,“退下。”
“是,冥皇。”娃娃脸的女子应声退下,房门关阖后,门内,只堕入一种死寂中。
不,还有一丝的声音响起,“滴”,“滴”,“嗒”,摒耳细听,惟有这种声响敲进人的耳中。
玄黑的袍口,殷红的鲜血,一滴,两滴,三滴落于青砖石的地上,须臾便汇融成一小潭,绝对的黑,和绝对的红,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只是一种带着凄绝的窒意。
冥皇缓缓走出黑色的幕布,一袭黑到清冷的袍子上,是一张戴着银制面具的脸,这张脸,一半是笑,一半是哭,诡异中,有着另外一种意味。
此刻,他轻轻执起一方丝帕,将因用力捏破令牌导致渗血的手慢慢地擦拭着,没有任何人看得到面具后的表情,惟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所想。
很好,嬴玄忆,既然,你这么不懂珍惜,这么不懂保护一个女子免受伤害。
那么让他来教会他懂得“珍惜,保护”这两个伺的定义是什么吧。
他熬得那么辛苦,本以为 ,自己所深爱的女子会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在她对他说出那一句,“让我去……”时,再怎样不舍,他都选择用重病让自己没有力气去阻止。
可,最后呢?
原来,爱,不能仅意味着成全,成全的背后,未必都与幸福有关。
既然,他错了那一次,他不容许继续错下去!
不再容许!
第十五章 还君
太皇太后本拟让绯颜于长乐宫陪用午膳,顺公公却传来一道口谕,请皇贵妃候驾合欢殿,皇上午时会往合欢殿用膳。
如斯,她方告退,返回合欢殿。
一上午陪着太皇太后,对她来说,更多的是有些不安,不仅缘于那碗汤药,而是关于太皇太后,那些话外之意。
也罢,不去多想。
做帝王的女人,想得太明白,计较得太清楚,注定,会把自己的幸福一并在想明白后,计较进去。
合欢殿一隅,除了早起时就拨来的佟儿并其他两名宫女,一唤丽伊,一唤乔恬之外,近午膳时分,再拨了一名伺候御前多年的女官,唤做果嬷嬷,除这四人之外,合欢殿内,再无多余的人随伺一旁。
因玄忆尚未下朝,就着正盛的日头,她悠闪地走近合欢殿,这才看清合欢殿的全貌,是一座搭建于湖上的透明殿宇。
此时,她沿着同样透明的小桥往殿内走去,足底,清晰的能看到各色的锦鲤鱼摇曳地游嘻。
还有那许愿的莲花一瓣瓣地漂浮在湖面,目可极处,蜿蜒地,竟有数十瓣之多。
她想起昨晚从莲花内看到的那张纸,心,蓦地,提了一下,旋即舒展开,每一展开的心瓣间,都是关于甜蜜的回忆。
她并没有急着进入殿内,而是沿着外围的一甬玉石小道,蹲下身子,把莲花一朵朵勾到手中,然后,再将这些莲花里的纸张一一收集起来,一张张地摊开,上面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她认得出这是他的字迹,遂都收起来,解下裙系的玉佩暂压在轩窗内挨临小道的几案上。
有几朵稍远的莲花,眼瞅着,是够不到的,随伺身旁的佟儿会意地递上一原本用来放下高处帐幔的钩子,她拿着钩子,只轻轻一勾,那些稍远处的莲花便悉数勾到手里,最后,仅剩下一朵,靠着湖弯绕处的叠泉点,水流恰在那里惴惴地形成一个回旋,再是够不到,她颦了一下眉,一手,撑着甬道的边沿,一手尽量去够,宽大的水袖垂落在湖水里,不一会,便濡湿袖边,她半个身子都快贴着水面,佟儿有些担心,轻唤了一声:
“娘娘,可要奴婢替您去取?”
“不必。”
她的手用力地将钩子伸了出去,终于,钩尖触到了那朵莲花,再一勾,莲花顺着水势打了一个旋,便往她这边靠来。
小脸映着午后的暖阳照出欣喜的笑愿,心底默念,这是最后一朵了呢!她倒要数数,他把“忆婳天长地久”一共重复写了多少遍,只许他说她傻,他自个呢?难道不傻?
待她搜罗了他的“证据”,午膳时作为给他额外的“开胃餐”。
甬道旁生了些青苔,她的重量撑在手上,又全都压在这甬道旁,另一只手只顾去够那莲花,一不留神,那手一滑,另一只手没待够到那朵莲花,整个人就要往水里栽去。
“啊 —— ”佟儿虽伺立得不算远,却也离了一段距离,只唤了一声,紧接着,佟儿的声音更为讶异,“奴婢参见皇上!”
绯颜觉得脑袋一懵间,腰被人揽住,她借势,手也够到那朵莲花,犹带水渍的莲花被她一并从水中拿起,水滴,洒落在她的眼前,也洒于揽住她腰际的那人身上,甚至于,那人俊美若滴神的脸上,都被这点点水渍淋到。
是玄忆。
玄忆揽住她,轻巧地把这个傻丫头从水里拎起来,这才发现,她的水袖都早被濡湿,纤白的手上只拿着一朵莲花,反复无措地绞着。
他仍着朝服,冠冕都未除去,就来到合欢殿,远远瞧见这傻丫头用这种熊趴的姿势去够湖里的莲花,那样子,倒确是十分可爱,故他未让任何人通传,只轻轻地绕到她的身后,正碰到,傻丫头差点一头栽进湖里。
若非他在一旁,眼见着,他的午膳得因为她落水而一并延后。看来,与傻丫头共用午膳真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思及此,他带笑凝向怀里的傻丫头,她手里带着水珠子的莲花,把他一袭朝服亦染上斑驳的湿意,这些许的湿意间,她的脸窘然地湮出几分红晕,低下螓首并不望向他。
“竟学孩子去玩水。”
他半带嗔意替她拢起散乱的额发,她的脸愈来愈红,她的身子,软软地倚在他的臂弯处,低下螓首,却看到,顺公公、佟儿等一应宫人伺立在一旁,更是窘羞,轻声嘟囔:
“谁象孩子了。”
“瞧现在的样子,可不就象我的孩子?”
旁边有人,他竟也不再避伟用这个“我”字。这合欢殿,真是属于他和她的夫妻之殿吧。
这一语落时,她立刻反唇相讥:
“昨晚,有对孩子那样的嘛 —— ”
着一语本是信口而出,但,突然让她联想起昨晚那些缠绵,顿时,她的小脸羞红到无以复加,挣出他的臂弯,手里拿着莲花就要避到殿里去,他不拦她,由她进得殿,方稍整了下略有些零乱的衣襟,恢复常态道:
“传院正。”
“是,万岁爷。”
院正本就候在合欢殿的拱门外,听得吩咐,立刻一溜小跑进来,得了允令,方躬身,谨慎地踏进合欢殿。
今儿个不知是什么皇道好吉日,先是太皇太后细问了他关于皇贵妃的身子,他借着昨日诊治手伤时悬丝把得的脉相一并回了,太皇太后便吩咐他替皇贵妃熬补滋养的汤药,其间隔了不过三个时辰,皇上一下朝,就传了他来这合欢殿,莫非是他早起开的方子有误不成?
但,这,不过是一处不对。
今日子时刚过,顺公公吩咐他这两日把太医院内所有的红花粉都换成和红花粉极其接近的月蕊粉,味道样子都象,惟独功效不一样。
月蕊粉具有安神的功效,红花粉虽会导致女子小产不孕,但,由于太皇太后年纪越大,偶尔淤肿处需红花粉热敷散淤,故太医院一直是备着的,未料想,太皇太后跟前的苏嬷嬷果真早不要晚不要,偏在他熬完汤药,才要亲自送去长乐宫时,问他再要一包红花粉,说是太皇太后昨晚下肩辇崴了脚踝,一宿都未大好。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把所谓的红花粉给到苏嬷嬷,只知道,这一回,若让太皇太后发现根本不是红花粉,那么,他的院正也就真的做到头了
所以,这大半天,他几乎是在忐忑中度过,才把医术册要翻开,没记几笔,昭阳宫就传了他过来。
念及此,他的额头终泛出涔涔汗意,甫进这一隅,他并不觉得如外面燥热,反在酷署中觉到沁凉的味道,如今想来应是铺地的甬道都是千年凤石所致,这种石开凿极其不易,又需从西城运来,今日却在这合欢殿前看到,足见皇贵妃目前对于皇上的重要性。
可现在,纵是这千年凤石的阴凉都无法阻住他额上的汗如雨下。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躬立在殿外,禀道。
“进。”
四周的宫人皆伺立在绯色茜纱帘外,他拾抬袍襟,一步一小心地走进殿内。
殿,是用透明的琉璃筑就, 现在,只让置身其间的他眼前突地有一阵眩晕,眩晕中,他看到殿内的俩人,却是有些不自然,皇贵妃趴坐在一旁的几案边,兀自把玩着手里的莲花,仿佛故意不去瞧皇上。皇上则站在一旁,有些踌躇不敢近前的味道。
仅一瞥,他觉到皇上的眸华掠向他时,忙低下头,恭站于一旁。
“替皇贵妃诊一下脉。”
闻得皇上吩咐,他如释重负,身后的医女已从药箱中取出一缕红丝,躬身行至皇贵妃跟前:
“娘娘,请容奴婢给娘娘悬丝。”
绯颜放下手中的莲花,纤手递向医女。
怎地好端端地要替她诊脉,莫非,长乐宫的那碗药,玄忆竟也知晓了?
不过也好。
她明白,这一回,玄忆对她的关心,应该是无微不至的。
尽他最大的能力,在护得她的周全。
得君如此,她夫复何求呢?
医女小心谨慎地把红丝系到绯颜的左手上,这一系蓦地发现,绯颜右手腕包扎好的白色绷带,隐隐有些血色渗出,医女一惊,手下重了一分力,绯颜的手轻轻一抽,一抽间,玄忆看似离开一段距离,却骤然几步至跟前,不顾旁人在场,手只轻握住绯颜的手腕:
“怎么,弄疼你了?”
绯颜脸上的红晕本褪却不少,他这一问,仅让她更觉羞涩,手要挣,挣不脱时,医女听得皇上的语意里带着愠意,忙掀手,扑通一声跪于地,声音里带着惊骇:
“皇上,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奴婢瞧见娘娘右手的伤口又渗出些许血,才不慎触到娘娘的伤口。”
医女这话不说倒好,一说,院正旦觉得气血直冲上脑.仿佛,那绷带渗出的是他的血一样.咻一下,他觉得真的快晕过去了,这可是他自诩的包扎发法,加上独门秘制伤药,结果,十个时辰下来,竟然还让娘娘的伤口裂开,估计院正这位置一并交出去不说,这头,也保不住了。
他几乎是四肢着地,也不顾啥斯文了,先叩下一个头,未待他求饶,却听得皇贵妃语音淡淡:
“不关院正和医女的事,是臣妾去够莲花,这口子才又开了。”
她的声音很淡,这么淡,已足以让跪伏于地的院正,稍稍喘过一口气。
语音甫落.她轻轻挣了一下,玄忆的手仍柔柔地握着不肯放,这样的僵持,让她的心一并得又跳得局促起来。
伤口裂开,该是在太后殿所致吧,她跪得太用力.竟忘记手腕还有伤,不过,是否是昨晚那样所致也未可知。念得昨晚,她只垂了螓首,低声:
“倒是皇上握疼臣妾了… ”
这一语,带着娇羞,更让玄忆的脸随之一红,索幸台下那二人跪得毕恭毕敬,没有发现,他也会脸红,他讪讪地放开绯颜的手,负手站到一旁。
他是怎么回事.握住她的手,竟就不舍得放了,也不顾,让下人瞧了笑话。
“还不速替皇贵妃换药重新包扎!”借着这一语,掩去他的窘迫。
是的,他如今也会窘迫。
“微臣遵旨。”
这一忙碌,又是上药,包扎,又是悬丝诊脉,把院正忙得不亦乐乎,一切甫停,玄忆方返身,问:
“皇贵妃的脉相可有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