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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朱雀台,平素这里无谕是不得擅入的。

前朝有一妃子跳台自尽后,这里更是守卫森严,每十步一岗,滴水不漏。

辇停,帏幔掀,德公公放上鎏金矮凳,顺公公上前忙一搭手,玄忆松开揽住我的手,缓缓下辇,甫站定,回身,递手予我,我窘红脸,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掌心合拢,轻轻一拉,我人已顺着那凳子下到地上,与他并肩而立。

“万岁爷——”顺公公欲言又止,仿佛洞悉了玄忆的所想,使他明知有违礼规,也不得不噤声。

“起驾。”玄忆握紧我的手,并不松开,牵着我,一路,往朱雀台上行去。

“皇——”

未待我说完,就被他打断:

“记住,朕不是昏君。”

‘却辇’典故:

汉成帝为了能够时刻与宠妃班婕妤形影不离,特别命人制作了一辆较大的辇车,以便同车出游,但却遭到班婕妤的拒绝,她说:“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

汉成帝认为她言之成理,同辇出游的意念只好暂时作罢。

当太后听到班婕妤以理制情,不与皇帝同车出游,非常欣赏,对左右亲近的人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第九章 意微婉(4)

华盖升,旌旗飘,我看到,一路侍立的内侍均随着他的步子,跪迎圣驾。

这是我第一次,走在一个帝王的身侧,他的手很紧的握住我,我素来镇静自若,此刻,还是有些心悸。

朱雀台台阶很长,每一步,我却走得有些战兢,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慢慢登到台顶。

他的气息均匀,我因着心慌,倒有些微微发喘。

巍峨的文奉殿跃入眼帘时,四周,齐整划一的,响起三呼万岁的声音。

穹宇是一种接近透明的蓝,偶有几丝浮云飘过,却是不蔽日的。

日曜华辉间,他的姿容愈发宛如谪神般俊美。

他微微笑着,气宇轩昂地走上早铺好的红毯,顺公公在前迎着他,经文奉殿,直往朝凰殿行去。

朝凰殿前,衣香环绕,今届的秀女身着粉色的宫装伺立在白玉甬道的两侧,御驾行经时,分两排纵列依次跪下叩迎。

而殿前,着正红华服的文哲皇后并浅绿锦裳的沐淑妃一起姗姗福身。

文哲皇后见玄忆牵着我时,微怔了一怔,但还是没有疏忽于礼数,款款下拜:

“臣妾参见皇上!”

文哲皇后身后的沐淑妃也一并俯身行礼。

今日,她们皆是按品正妆,雍容华贵间,却让人慨叹红颜的易逝。

她们至多不过双十年华,可,在这宫中,比之那些秀女,终是添了几许的岁月痕迹。

“平身。”玄忆淡淡道,径直走上三层金阶。

金阶尽处,俨然是极尽奢华气派的雕龙金椅。

金椅的左侧已长身玉立着一青衫男子,正是摄政王。

摄政王并不望向玄忆,而是睨向我,眼神里分明带着浓浓的阴霾,这层阴霾,忽然,让我心中拂过一丝清明,但,稍纵,依旧陷入浑沌中。

玄忆仍牵紧我的手,走近那象征帝王至尊的雕龙金椅,但,这一次,我死死地站定在原地,不愿上前。

不仅因为摄政王的眼神,更是因为,倘若我真的随他走到那位置,我将再无后路可退。

身后所凝聚的,必是嗜骨噬魂的风刀霜剑。

他见我执意不肯再往前挪一步,稍停步子,用只有我和他可以听到的声音,道:

“要朕抱你吗?”

我又羞又急地抬起眼眸,正对上他带着哂笑意味的目光。

他的手松开我的手,旋即移到我纤细的腰上,我的手忙去推他,顺势他却再攥紧我的手,把我带到那雕龙金椅旁。

“王父。”

“参见皇上。”摄政王的语气极冷,眼神仍睨着我,我在他的逼视下,稍稍往玄忆身后躲去,而摄政王的手已向我伸出,“今日本是皇上选秀的日子,多谢皇上将墨姑娘赐予本王为妃。”

摄政王的这句话语音并不大,充其量,至多我们三人可闻,但他的动作,必然落入台下诸人的眼中。

而,我的心骤然随着他的语音变冷。

冰冷的手不知是想要汲取更多的暖意,还是,仅因玄忆是我最后的倚靠,我第一次,反攥紧他牵着我的手。

第九章 意微婉(5)

玄忆语音含笑,牵住我的手,却并未再紧一分:

“王父,今日选秀,实则是朕希望王父能于诸位秀女中另择一王妃,至于墨瞳,朕实在没有办法把她赐于王父。”

玄忆的声音同样很低,皇后和淑妃在他未入座前,是不会迈上最后一层金阶的,所以,他所说的话,仅有近身的人才听得到,包括我。

摄政王再启唇时,眼底的阴霾深浓了几许:

“皇上要宠任何一名女子,本王都不会反对,可她却是本王要定的王妃。”

我的脸埋得更低,我不知道,为什么,摄政王铁定要我做王妃,我和他不过一面之缘,忆及,南越时,他曾让景王去寻找丽妃,但,当时景王的搪塞也犹在耳,最后是怎样复命,我并不知道。

莫非,他已识别我的真实身份是丽妃?

念及此,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终于,玄忆握住我的手,稍稍加了些许的力。

“王父,朕已割舍了蓁儿,倘若,连她都留不住,朕即便拥有这片一统的江山,难道注定只能做孤家寡人?”

摄政王未再言语,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凝结起来,凝结处,分明,还是有什么是流动的,那就是,他和他,这两个周朝最尊贵男人之间的目光凝着。

不可否认的是,当玄忆说出那句话时,我的心,还是微微地,停滞了一下,不管这句话中,有几分的真,哪怕,都是审时度势的虚假,但,却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的,一种关于感情的流露。

手,安然地放在他的掌心,这一刻,我仅仅是那个蒙得君王恩宠的宫女墨瞳。

金阶下,一众秀女仍匍着身子静候君王坐定后的免礼,金阶上,皇后和淑妃亦在等待君王的入坐。

但,此时,她们的君王却与摄政王僵持着。

而我,可笑地成为了这僵持的始作甬者。

“皇上,本王并非要与你争这一个女子!”摄政王甫开口,语音低沉。

“朕一直敬重王父,那晚王父提出要纳墨瞳为妃,若换了别人,朕一定应允,可,王父,惟独她,朕无法应允!她已是朕的女人,也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你自幼待朕如父,这次,就算是朕求王父割爱!”

一个‘求’字,从君王口中说出,又是何等的千鼎之重。

这一番话,任是最无情的人,听了,都会动容。

我微微仰起脸,凝视着身边的他。

他的侧面,同样,俊美无双。

倘若说,景王对我仅有利用,那么,他对我,是否,真的会有一丝情份呢?

这个念头才出现在脑海时,就立刻被我生生遏制住,我真是蠢了,如果我忘记青阳慎远最终关头对皇后的绝情,那么我该还记得沐淑妃的眼泪,以及他对‘蓁儿’的那份用情!

我怎么,竟还存了这种侥幸的念头呢?

我于景王是棋子,我于他,又何尝不是?

不过,是枚,他试图转移感情的棋子,如此罢了。

“冤孽!”摄政王吐出这两字,身子稍稍往边上让去,玄忆牵起我的手,终于在雕龙金椅上入座。

第十章 选秀台(1)

我回过神来时,他已轻声道:

“站到朕边上。”

我会意,忙从他的手中抽出手来,伺立在一边。

而,摄政王,也已在右侧入坐。

皇后,淑妃这才姗姗拾阶上得前来,坐于玄忆的左侧。

“平身。”

玄忆甫坐定,语音宏亮,帝王威仪尽显。

大殿空广,他的声音,引起回音的迭荡处,分立两侧的十名秀女这才直立身子,依旧垂首而立。

玄忆向顺公公微微颔首,顺公公宣:

“选秀开始。”

从殿的一侧,一着深色官衣的男子手捧名册上前,叩拜道:

“微臣宗正寺宗正范巽参见皇上。”

“平身。”

一边顺公公走下金阶,从他手中接过名册,范巽随即退至一边,待顺公公返回金阶第二层时,宣:

“苏州织造纪赦之女纪嫣然,年十四。”

“陇西知府冯念祖之妹冯妙,年十五。”

念到的两名秀女即刻出列,手中各执一香囊,上面已绣有图案。

“臣女纪嫣然(冯妙)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淑妃娘娘。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德子接过香囊,转予顺公公,顺公公再呈于圣驾前。

因她们皆低着脸,没有恩允,是不得擅自抬起头来。

所以,自然不会见到站于帝王身侧的我,而我,也难寻到低着螓首的那人。

但,总归是要抬头的,当皇后吩咐她们二人抬起头来时,我看到,其中一人的目光移到我的位置时有些许的惊讶,另一名,仍是淡然不惊。

我的眸华本在搜寻澹台姮,却被这次淡然不惊的女子所吸引。

那女子,梨涡透出红晕,如芍药拢烟,朱唇似笑非颦,恰芙蓉映月,风韵天琢,淡淡地站在那,宛如宫里太液池边的一株清柳。

我稍稍看了一眼玄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两个香囊。

“皇上,今年秀女的女红倒十分精湛。”皇后在一边提醒道。

“嗯。”

玄忆不置可否,略略望一眼台下的两人,手微微一点,顺公公忙会意,从托盘中取出一支如意,小德子接了,双手奉到我之前留意的那名秀女面前,那名秀女反是滞了一滞,随后才拜道:

“臣女谢主隆恩。”

“记下名字留用。”皇后吩咐一边的范巽。

“纪嫣然留!”

范巽高声宣着,原来,她叫纪嫣然。

十名秀女俩俩上前,玄忆皆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每批一人落选,一人留牌,至此,先前的八名秀女,共留下四名。

直到最后两名秀女被喊出列,我的心,倒比他提了起来,澹台姮必是在其中无疑。

微微回眸看他的表情,他似有所察觉,侧过脸来瞧我,我的脸一红,幸得有薄纱遮掩,忙仓促的低下头,他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轻地握住我白袖下的手,幸得袖笼的宽大,旁人,并不能见到,但,足以让我窘得粉脸羞红,兀自低下螓首,以掩去面对澹台姮的不便。

“大理寺廷尉莫青延之长女莫莹莹,年十四。”

“清远候澹台谨之次女澹台姮,年十四。”

“臣妾素闻,南邦多出佳人,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文哲皇后笑着启唇。

玄忆未置可否。

一边顺公公早把那两只香囊呈了上来,甫到跟前,我就闻到一股桃花的香味,目光往那香囊上移去时,玄忆手中已拿起一只香囊,上面,并无任何图案,仅用丝线绣了几行小楷,正是澹台姮所擅长的苏绣。

第十章 选秀台(2)

“碧桃催春晓霁开,乐鼓迎新倩影徊。绮华未博天颜喜,花貌自羞向鸾台。”

他轻轻吟出香囊上这四句诗,其意喻桃于人。

澹台姮为脱颖而出,入宫为妃,显见是下了番功夫的。

但,这般大胆,殊不知,实是玄忆的禁忌。

可,玄忆的反映却出人意料,他松开牵住我的手,击掌笑道:

“好一个花貌自羞向鸾台,朕今日便赐你向鸾台!”

“臣女叩谢隆恩!”她叩首谢恩,音色呖呖楚楚,宛如新莺雏凤。

我抬起眸华,只这一瞥,我就明白,为何,玄忆会说出这句话。

今日的她,淡敷薄粉,目光清澈,意态流动间,若清永涓溪,透着钟灵秀气,绝无半点矫揉之态,恰是后宫女子皆不可得的天然之美。

“皇上!”

一直不曾启唇的沐淑妃突然唤道,这一唤,皇后立刻会过意来,轻声:

“皇上,请赐下这最后一支如意。”

大理寺是掌刑狱案件审理的重要机关,廷尉又为大理寺总管,而,澹台谨不过是昔日南越的降臣,又岂可与廷尉同日相语。

这剩下一支如意自该赐于廷尉之女莫莹莹,并非是澹台姮。

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见玄忆轻轻一笑:

“五名可留?这有何难?宣顺命候青阳慎远。”

只这一句话,我的身子几近不稳,指尖刹那变得冰冷,但,我没有低下螓首,仅是,将眸光投向殿外,一袭深褐的影子出现在日照的辉煌处时,徒添的,竟是一份他的年龄本不该有的沧桑。

自古,胜者王,败者寇。

莫过如此,他几步走至殿内,一直低俯着他曾经高贵的头。

我就这样望着他,望着我曾经的夫君。

直到他,屈膝跪于地,三呼万岁,这瞬间,我心里,涌起的,仅是一种怜悯。

却并非恨。

长久以来,我就发现,自己,少了一种感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