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尽力了。

苏棠的手心轻轻覆上他饭后依然扁平的上腹,皱着眉头替他的胃抱不平,“那它怎么还会被切掉三分之一啊?”

他做得一手好菜,却有很多东西是他能做但不能吃的,剩下那些能吃的也得细嚼慢咽着吃,吃到最后也吃不下多少,苏棠看他吃饭总觉得心疼又着急。

沈易静静地笑着,一边享受着苏棠掌心传来的温热,一边不急不慢地为自己辩护。

——我的胃病是和遗传有关的,我的耳朵也是一样,我没有办法彻底征服它们,只能尽力争取和它们和平共处。

苏棠呆愣了一下,愣得覆在他肚子上的手轻轻一颤也浑然不觉。

有些人因为基因甚至血型的问题天生就比其他人容易患胃病,这个她是知道的,让她发愣的是前两句话联系起来所传达出的另一层含义。

如果他耳朵的问题也是遗传,那他妈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苏棠突然想起来,赵阳说过他妈妈以前是记者。

能当记者,应该不会是聋哑人吧?

苏棠还在怔怔地想着,沈易已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笑容微深,抬手在她微僵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在平板电脑上点开搜索引擎,输入了四个大写英文字母,lvas。

这四个陌生的字母组合检索出了数万个结果,沈易在一堆链接里点开一页,简单地扫了一眼,递给苏棠。

沈易点开的是一篇学术论文,题目为《大前庭导水管综合征(lvas)的研究发展》,论文摘要里的第一句就清楚地写着,这是一种先天性的内耳畸形,常见于常染色体隐形遗传。

苏棠从没读过医学类论文,但这句话只需要具备初中水平的生物常识就可以理解。

常染色体隐性遗传,往往意味着父母双方在天时地利人品等条件的综合作用下,不约而同地把各自祖先流传下来的具有同样意义的那一半同时送给了他们的下一代,有的片段表现出了单眼皮,有的则表现出了遗传病。

苏棠抬起头来,“你是得了这种病吗?”

沈易微笑着点点头,好像刚做完一场很愉快的自我介绍。

沈易的神色很坦然,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让她了解这件事。苏棠安心下来,低头再看那段摘要,突然被位于后半截的一句话定住了视线:外伤和剧烈运动可以导致听力突降。

苏棠狠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那个松散地倚在沙发里,似乎正在等待她发问的人。

他突然彻底失去声音是在三岁那年。

他和他妈妈一起遭遇车祸也是在三岁那年…

“你是不是因为那场车祸…”苏棠轻轻地顿了一顿,“才一点也听不见的?”

沈易点点头,露出一个似是赞许的笑容。

一个三岁的孩子在失去声音的同时也失去了妈妈的陪伴,难怪他会有那么深重的恐惧感,以至于一连数年都不得缓解…

苏棠难以想象,如果那个时候沈院长没有及时发现这个儿子的存在,或者不愿接受这个儿子的存在,沈易如今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也许真像他说的那样,根本活不到现在…

苏棠被这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吓得有些心慌,忙低下头去看这篇论文,沈易不扰她,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坐在那看着她。

一直看到论文最后有关治疗方法的部分,苏棠才又抬起头来,“你试过耳蜗植入吗?”

沈易点点头,把平板电脑从苏棠手中接过来,退出当前界面,在刚才那页文档里接着打字。

——试过三次,对我没有效果,副作用反而出现得非常标准。为我做手术的大夫因为研究我的案例前后发表了十几篇论文,我对赵阳提过之后他就开始把我称为小白鼠。

苏棠被最后一句逗笑了,喉咙却觉得被一团绵软的东西堵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易一如既往地柔和微笑着,又在后面添了一段话。

——大自然在进化过程中总会选择性地淘汰物种中的劣势个体,我和自然规律斗争到今天,应该有资格获得圣斗士的荣誉称号了。

苏棠笑出声来,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跪直身子,两手叉腰,很威武地杵在他身边,“你现在是我的人,我看哪个大自然敢淘汰你!”

沈易笑弯了眼睛,在沙发里立直腰背,右手搭上左肩,向苏棠深深鞠了一躬,以示心甘情愿俯首陈臣。

“对了,对了…”

不等沈易直起腰来,苏棠突然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正色,“你一说斗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沈易微微一怔,认真地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苏棠在沙发上坐好,皱了皱眉头,开口有点犹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周四的时候陈国辉到我们那儿开会,找我聊了几句。”

看到苏棠说出“陈国辉”这三个字,沈易的眉头也沉了一沉,轻轻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觉得他好像是想问我点什么,但是又没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所以我前两天就没跟你说。”

沈易还是认真地听着,轻轻点头。

“他那天找我聊天的时候旁边还有几个集团的人,他主要是问些我工作上的事,没提你,但是提那天在剧院的事了。”

苏棠把语速尽量放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他看,“他跟我说那天在剧院里看见秦静瑶了,然后看到跟秦静瑶在一起的男人不是你,我说可能是她老公,他说以前没见过,然后就没再说别的了。”

沈易认真地看完,还是轻轻点头。

苏棠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我没说错什么吧?”

沈易笑着摇摇头。

“那他跟我说这个是有什么目的吗?”

沈易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在她皱起的眉心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拿起平板电脑,打了几句温和又果决的话。

——放心,我会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你去洗澡,我去洗碗,回来开始上课。

第25章 Chapitre25

沈易把平板电脑递到苏棠手中,就站起来走去了厨房。

沈易的举止依然柔和从容,但苏棠清晰地感觉到,刚才有那么一刻,他一向温和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凉凉的厌恶,好像是生气了。

不知道他气的什么,但陈国辉话里的意思他一定是明白了。

苏棠到客房的浴室里洗了个澡,裹着浴袍出来的时候,发现客房的床上多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式家居服,衣服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沈易的字迹。

——我一直在等你。

苏棠以为是自己洗澡太慢,沈易等急了,赶忙抓起衣服就要换。

一把拎起那件上衣,看到别在衣领上晃晃悠悠的标牌,苏棠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这话是衣服对她说的吧…

沈易选的尺码比她平时穿的略大了一号,长短合适,只是宽大了一些,不显腰身,却足够舒服。

苏棠换好衣服找到他的时候,沈易果然没有等着急,只是站在书房里的书橱前静静地翻书,眉头轻轻皱着,苏棠凑过去看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拽拽他的胳膊。

“你打算从《三字经》开始教我吗?”

沈易捧着手里的书,认真地点点头。

苏棠翻了个白眼,一把把他手里的这本仿古装帧的《三字经注解备要》夺了过来,随便翻开比较靠后的一页,扫了一眼,抬头问他,“你告诉我,什么叫“稻粱菽,麦黍稷”?”

沈易眼底含笑,坦诚地摇头。

苏棠好气又好笑,把书一合,拍到他胸口上,“你自己都不明白,准备怎么教我啊?”

沈易似乎是认准了这本教材,抱着书走到写字台前坐下,伸手在打印机纸槽里抽出一张白纸,从笔筒里拿过一支铅笔,伏案写字。

——你先教我,我再教你。

苏棠愣了愣,尝试着理解了一下这短短八个字的含义,“你是说…我给你讲《三字经》,你再把我讲给你的东西翻译成手语教给我?”

沈易深深地点了下头。

苏棠有点想掀桌子,“那谁给我讲《三字经》啊!”

高中毕业之后她就再也没上过语文课,高中毕业之前也没有哪个老师教过她《三字经》,就算这只是古代的顺口溜,那也是文言文的顺口溜啊…

沈易信心十足地笑着,很轻巧地指了指封面上的“注解”二字。

苏棠黑着脸把书从他手底下抽出来,一手举书,一手指着书名旁边作者名字上方那个打着中括号的“清”字,睁圆了眼睛瞪着他,“沈大少爷,你这是清朝注释本,你知道什么叫清朝吗,就是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注释也是需要注释才能看懂的!”

苏棠不知道自己说得这么明白的话还有哪里值得他费解,只见沈易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低头认真地写下一个问题。

——《三字经》不是中国传统教育的启蒙教材吗?

这一句苏棠没法反驳,“是…”

不等苏棠说“但是”,沈易又低下头写了一句。

——外婆说她对你的教育很传统。

苏棠张了三次嘴都没想出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两个“传统”有什么区别,憋得脸都绿了。

被沈易困惑又认真地看着,苏棠发现,在把他的中文彻底教明白之前,有些事是没法跟他讲理的。

“行…”苏棠咬了咬牙,“我试试。”

实际操作起来,苏棠才明白沈易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九曲十八弯的教学方法。

她上学上了近二十年,听过国内外很多形式的课,不得不承认,最容易使人产生疲劳感甚至厌烦情绪的,就是单一且持续的知识输入。

比如一下午的手语课。

哪怕这个老师是沈易,苏棠也不能保证一小时以上的全神贯注,个人意愿是一回事,身体本能是另外一回事。

而沈易选的这个方法让她有限的精力在输入与输出的转换之间得到了必要的休整,两人不像是谁在教谁什么,更像是在分工合作一件事情,沈易提出课间休息的时候,苏棠才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沈易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冲泡的红茶,苏棠抱着杯子喝的时候,沈易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浅笑了一下,拿过纸笔,慢慢地写了几句话,等苏棠把杯子放下,才推到她的面前。

——你很聪明,学习能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很多,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能使用手语进行基本的交流,但是能不能请你答应我,学会手语之后也不要使用手语对我说话。

苏棠看得一愣,抬头问他,“为什么?”

沈易低头写字之前在唇边抿起了一点绵柔的笑意,连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也跟着轻柔了些许。

——我很遗憾不能听到你的声音,但是我希望可以和你身边的其他人一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能被你的声音包围着,你相信我,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苏棠轻抿了一下嘴唇,她的唇齿间还有残存着奶茶滋味,清淡柔和里带着不容忽视的香醇,像极了那个为她冲泡奶茶的人。

“可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沈易似乎没料到她会提条件,微怔了一下,轻轻点头。

“你告诉我,陈国辉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些话。”苏棠看着有些惊讶的沈易,笃定地补了一句,“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沈易轻轻蹙起眉头,好像有些犹豫,一时没有提笔。

苏棠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坐得笔直,“我是个工程师,我的工作就是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我不怕出现问题,但是现在明明知道有个问题在那儿,我还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这种感觉最可怕了,你明白吗?”

沈易放下手里的笔,用手语对她说了句“对不起”,然后重新拿起笔来,慎重地写了一行字。

——我不在场,不能随意下定论,只是有一点猜测。

“我在场,你还需要什么证据证明你的猜测,我都可以告诉你。”

苏棠说得平静又坚决,沈易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拿过一张新的白纸,写下一个问题。

——陈国辉和你聊天的时候,在他身边的人里有没有谁是你曾经见过的?

苏棠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没有,全都是从集团过来开会的人,不过他们的职务都不高,不是那天请你吃饭的那些人。“

沈易轻轻点头,又在纸上写下一个问题。

——这些人里有没有哪一个是一直在看着你的?

“有,但不是一个。”苏棠有点无奈地鼓了鼓腮帮子,“他们看到陈国辉跟我这么一个小职员聊天,都挺好奇的。”

沈易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写下一问。

——谁在看你的时候最紧张?

苏棠犹豫了一下,“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沈易微怔,依然点头。

“集团那边财务部门的一个小帅哥。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怪怪的,好像很想看我,又不好意思看我,我不看他的时候他就盯着我看,我一看他他就把眼神挪一边去了,感觉好像是…”

苏棠斟酌了一下词句,还是选了个最好懂的说了出来,“看上我了。”

沈易一愣,突然仰靠到椅背上笑了起来。

这事是苏棠自己猜的,无凭无据,她本来就不大好意思说,被沈易这么一笑,脸上顿时有点发烧,恼羞成怒,伸手挠他咯吱窝。

“你笑什么笑!只许你看上我就不许别人看上我了啊!”

沈易痒得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能开口求饶,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举起双手以示投降。

椅子是红木的,沈易偏瘦,穿得也单薄,苏棠怕硬邦邦的椅背硌疼了他,也就顺坡下驴,收了手。

沈易在椅子里坐好,顺了顺微乱的呼吸,才带着依然很浓郁的笑意重新提笔写字。

——我猜他没有看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