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历有这个传统,新郎官迎接新娘子,先要受一顿下马威。新娘这头的姑嫂们准备好棍棒,踏进门槛便一顿好打,边打边笑,“郎子是新妇家的狗,打杀不论”,新郎 官还不准动怒,要笑着忍痛。可是遇上下手重的,难免吃暗亏,莲灯囫囵指了指自己,“打的只有我一人,贵妃又不能来,我看还是作罢了。”
“那不行。”傅姆扶她进房,眉飞色舞道,“这是给郎子提个醒,日后要好好待新妇,否则娘家人不饶他。少了这道,郎子记不住艰难,怕亏待了夫人。”
莲灯只是笑,“昙奴还用得着我撑腰?萧将军有半点不从她,恐怕将军府都会被她拆了呢。”边说边歪在榻上,顺了顺胸口道,“实在不能免,换个细竹枝吧,做做样子就行了。打得太凶,别叫昙奴怨我。”
傅姆诺诺道是,回身见医官到了,便上前引进门来,把她的症状描述了一遍,低声道:“天热了,我怕公主疰夏,看看要不要开个方子预防。”
医官到她榻前行了礼,取出迎枕来垫在她腕下。因为身份不同寻常,诊起来也要万分仔细,结果切了半天脉,脸上表情随他的调整按压而千变万化。
莲灯见他几次欲言又止,心里倒紧张起来,“我得了不治之症吗?”
“不不……”医官摆手不迭,看了傅姆一眼,显得很为难。
有什么事是要避讳人的?莲灯觉得自己很坦荡,命他直说。谁知医官支吾了半天,嗫嚅道:“从脉象上看,殿下这是……喜脉啊!”
莲灯和傅姆都愣住了,医官诚惶诚恐,“卑职医术不精,不敢妄下断言。请殿下稍待,卑职去去就来。”说着不等她开口,匆忙奔了出去。
莲灯和傅姆还愕着,她眨了眨眼问傅姆,“他刚才说什么?喜脉?”
傅姆觉得天要暗下来了,不敢相信,宁愿这是误诊,挺了挺身腰道:“可能他今天也有些不适,脑子犯糊涂了。且等一等,大概是去请医正了,换个人把脉,不至于再出这种笑话的。”
可是医正来了,得出的结果还是一样,公主有身孕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这是什么情况?没有成亲,怎么会有身孕?她捂住脸失声嚎啕起来,“难道我要成佛母了吗?凭空冒出个孩子来,我没脸见人了!我的清白……清白……”
清白虽然不那么重要,但对于待字闺中的女郎来说,失去了总不太好。傅姆被吓傻了,晃了晃,跌坐在地上,要淹死似的低呼一声,“老天爷!”
老天爷很忙,管不了那么多,有了就是有了,不能把他变没。可莫名其妙的,这条人命从何而来?她实在难以置信,伸出左手给医正,“仔细再验,验不明白,摘了你的乌纱帽!”
医正险些给她跪下,复两手都看了一遍,结结巴巴道:“不敢……不敢打诳语,殿下真的有孕了。”
这三个字几乎把她的天灵盖砸出个坑来。其实怀孕也不是多可怕的事,但怀得这么随性,就有点难以接受了。难道一个人也能生孩子吗?通常来说应该有个男人,可她不记得和谁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会有身孕?
医官们都成了雨天的蛤蟆,愣了半晌请她做决定,“殿下的胎是留下呢,还是……”
她捧着脑袋要发疯,一时看来不能有说法了。傅姆忙道:“兹事体大,千万不能张扬出去。你们先请吧,等殿下冷静冷静再说。”
医官们俯身去了,傅姆见她跌在榻上,焦急道:“事到如今殿下就不要隐瞒婢子了,孩子的阿耶是谁,可是盛七郎?我们要快快筹备喜宴,否则耽搁太久,怕会掩不住的。”
莲灯望着屋顶欲哭无泪,“没盛希夷什么事,我同他只是泛泛之交……这孩子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没有郎君也能生孩子,天下哪有这种奇闻!”
傅姆却有考量,既然不是淮南节度使,那么就应该是国师了。可她不敢说,说出来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反正事态很严重,应该早作决断,“殿下好生考虑,若想留,必须将实情报进宫里;若不想留,早早命他们准备药,打了也就是了。”
打了……她茫然看着傅姆,“不要他吗?”
傅姆点了点头,“因为殿下还没许配人家。”
这种情况下,打了是人之常情。可她想起常做的那个梦,梦里的宝儿哭着喊着说阿娘不要他了,现在想起来都令她心酸。
“我想留着他。”
傅姆大惊失色,“殿下……这样殿下的名声就毁了。”
她戳着太阳穴绞尽脑汁,“为什么想不起来了,那个人是谁……”
她一个人嘀咕,傅姆发现劝不动她,退出来大声吩咐婢女,“快去把萧家娘子请来,要快!”
婢女提起裙子飞奔出去,傅姆回头看公主,她坐在榻上呆若木鸡,大概她的世界已经坍塌了。
昙奴很快来了,跑得满头珠钗啷啷作响。进门来不及问傅姆发生了什么,坐在榻上摇了她一下,“莲灯,出了什么事?”
她迟迟看她,原本面无表情,忽然悲从中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可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谁。”
昙奴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这样呢,上次那样惨痛的经历,她竟没有学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已经不知说她什么好了。分明可以从这场灾难里脱身出来的,最后又重蹈覆辙,该怨国师?还是怨她自己?
“现在怎么办?”昙奴喃喃,“出了这种事,好像没法瞒下去了……”
莲灯没听她说什么,下了竹榻满地乱转,像九色一样焦躁不安,“我还没嫁郎君呢……不行,我得给孩子找个耶耶!”
昙奴听她这话觉得天塌地陷,她已经决定留下孩子了,为了让他的出生名正言顺,打算随便挑个男人嫁了?
她慌起来,这是大事,关系到一辈子。她提着裙裾出去,抬起头四下观望,“弗居,你在不在?”
树上一丛枝叶拨开了,探出弗居昏昏欲睡的脸,“在呢。”
她手指着神禾原方向,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件事表述清楚。疏理了半天,喘着气道:“回禀国师一声,莲灯有孕,要招驸马了。”
树上的人吓了一跳,枝叶猛地一晃,“什么?”
昙奴回手,“别耽搁了,快去吧。不管怎么样,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
上一次的遗憾,她到现在心里都不好过。怪自己没本事,保护不了最好的朋友,让她流尽了眼泪。这次是天意,不管国师能活多久,让他知道,让他做决定,至少别再让悲剧继续了。
弗居二话不说,写了个纸条绑在隼腿上,扬手一抛把鸟撒出去,自己跳进了院子里。进门拱手,“恭喜恭喜。”
莲灯立刻红了脸,“这种事有什么可恭喜的!”说完了想起来,忙嘱咐她,“千万不能让国师知道。”
昙奴和弗居对看了一眼,“为什么?”
因为越仰慕某个人,越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现在她出了这样的纰漏,怕国师听说了会看不起她。于是搪塞着,“女人的事,不要让男人知道的好。”
“可殿下不想找到孩子的耶耶吗?”弗居说,“国师擅占卜,说不定占一卦,就把那个人算出来了。”
说起这个莲灯就又气又恨,“始乱终弃的人,不提也罢。找他干什么,嫁给他吗?我生平最讨厌这种没担当的人,找到了我也看不上他。”
她说得很干脆,叫弗居好一阵尴尬。
所以现在反而不好同她直说了,她把国师忘了,忽然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国师的,不知她听后会有什么感想。弗居识趣地退了出去,在公主府外静候座上,等他来了,好把她的情况告诉他,请他斟酌后再同她交代。
昙奴坐在一旁,看她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转得她脑子发晕,“坐下休息一会儿吧,会动了胎气的。”
她听了站定,艰难地对她笑了笑,“昙奴你看,我还没出嫁,却比你先怀身孕……”说着又瓢起了嘴,像个孩子一样拖着长音哭号,“我觉得我真是太没脸了,你千万不要笑话我。”
昙奴站起来抱住她,在她背上拍了几下,安慰道:“我们是什么交情?我会笑话你么?这个孩子注定是你的,就好好看顾他。”
傅姆有些着急,“萧家娘子……”
昙奴抬了抬手,“姆姆别说了,里面的厉害我比你知道。再等一等吧,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傅姆无奈,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得叉手作揖退了出去。
莲 灯拉着她,告诉她这段时间来总做的一个梦,“梦里有个孩子,叫我阿娘。我一直抱不到他,可是前两天他会走路了,一下就撞进我怀里来,你说这是不是胎梦?会 不会生出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伤感因为这个想法忽然变淡了,她真的很喜欢宝儿,所以有没有郎君是次要的,生出一个那样的孩子,其实也很美好。
昙奴垂着嘴角,无法回答她。那个没有来得及降世的孩子,在用他的方法抗议和争取。躯壳可以换,魂魄还在就好。母子的缘分也是天定的,该叫她阿娘的人,不论早晚,依旧会托生在她肚子里。
“那就让他平平安安的落地吧!”昙奴笑了笑,“你和转转都有孩子了,看来我要加紧才行。”
莲灯变得很高兴,“到时候我们三家的孩子在一起,说不定还能结个儿女亲家。”
昙奴笑起来,果真是乐观向上的人,这么大的事,她接受得倒挺快。这种人天生会多吃些亏,但到了老天爷决定要补偿的时候,幸福也会比别人多得多。
“如果三家都是男孩子呢?”
“那更好了,可以结成兄弟。就像我们当初一样,三剑客,从西域横扫到中原。”她一手指天,一足顿地,充满了豪情。
回 想以往,确实诸多感慨。还记得当初一场沙尘暴后,灰头土脸却并肩匍匐的三个人。生死相依的友情,恐怕世上的男人也未必及她们。如今自己和转转都有了依托, 可怜莲灯,到现在还飘荡着,每每想到这里,昙奴就难过得无以复加。到现在她依旧认为莲灯遇见国师是劫数,如果没有那个人,她应该过得平静快乐,哪里会年纪 轻轻就饱尝坎坷!本以为这次能够重新开始了,没成想又是一拳重击,迫使人不得不面对。
国师这次来得很快,进门时人怔怔的,眼里痛苦和喜悦交织。走到莲灯面前,说不出话来。
莲灯却惊恐万状,“国师怎么来了?”
昙奴悄悄退了出来,他们之间的乱账,是该好好清算了。逃避终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已经别无选择了,倒不如勇敢面对。
国师这个时候反而变得笨嘴拙舌,先前弗居知会过他,他不敢贸然来认亲,只是呆呆的,伸手抓住了她的双臂,“我听说……殿下有身孕了?”
她呜地一声长鸣,捂住了脸哀哭:“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怕他误解她,顾不得涕泪横流,巴巴看着他说,“其实我是很检点的,从来不和别人乱来往。可是这次……这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了。”
他的话很实际,“殿下知道天地阴阳的规律吗?没有男人,女人不可能有孕。一个未嫁的姑娘生了孩子,会被世人嘲笑的。”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要为孩子找个父亲。”
“殿下打算找谁?”
“找……”她想了一圈,悲哀的发现居然无人可找,“实在不行我可以离开长安。”
他盯着她的眼睛,“殿下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吗?”
她说没有,“我喜欢宝儿,他是我的孩子。”
他 心里激动得打颤,没法描述刚接到消息时的感受。他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没想到苍天怜悯他。上次他让她喝避子汤,原来她没有。如果不曾忘情,也做好了迎 接孩子的准备了吧?阴阳血,果真是天底下最般配的。照这个速度算,如果他能成功续命,他们一辈子应该可以生上一二十个。
他简直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可是现在还不能,他得一步一步诱哄她接受,不能伤害到她。他舔了舔唇道:“不管你到哪里,年轻的姑娘单身带着孩子,都会被人议论。你不是说要给孩子找个父亲么,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莲灯瞠大了眼睛看他,“什么?”
他吸了口气,“若殿下不嫌弃,我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找生不如找熟,殿下何不试着接受我?我会善待你们母子的。”
她往后跳了一步,“国师在开玩笑吗?我原想找个小厮或是马夫的……”
他有点不太高兴,“你要这样糟蹋自己和孩子?”
她尴尬笑道:“反正只要让他冒充几天,过后和离就是了。”
他沉默下来,低头紧紧握住了手,“那我来充当,怎么不行?”
莲灯觉得这种天上砸饼的好事一般轮不到她头上,她从小运气就很差,国师如此雪中送炭,实在令她惶惑。她笑着推诿,“多谢国师的好意,国师尊贵,不能受这样的委屈。你不用担心我,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况且国师已经有了心上人了,我是君子,君子不夺人所好。”
最后她拒绝他,竟然是这个理由。他觉得有些难办,拧着眉头思忖,“找谁都不如找到孩子的亲生父亲,殿下不记得那人是谁了吗?”
莲灯羞愧地摇头,“没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