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她一声,“如果你被人赶出来了,记住一定要来找我们。”
转转听后嚎啕起来,这世上到底还是挚友最可靠。她是可怜人,没有娘家也没有亲人,这次被齐王逮住,连出嫁都算不上,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倒霉?不过没关系,越是贬低就越要自强,看她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宠冠齐王府!
她豪迈地挥了挥手,“你们放心,我会混得很好的,以后你们来看我,我一定风光无限!”本想多宽慰她们几句,齐王不耐烦地扯了她一下,把她拽到台阶下,塞进了轿子里。
转转被抬走了,黄土垄道上两队人马渐渐走远,莲灯和昙奴相互扶持着,心都凉了。莲灯说:“以后还能见她吗?王府和平常人家不一样吧!”
昙奴点了点头,“我当初给定王卖命,向来只知道王妃,不知道妾侍。那些做妾的若不得王侯喜爱,王妃可以随便处置,只要留着一条命,想打则打,想卖则卖。”
莲灯觉得转转是落进无底洞了,她又没有武功傍身,要是人家欺负她,她在那深宅大院里怎么办?她叹了口气,“如果我们走了,转转连申冤的地方都没有,谁给她教训对手?”
“可是王府里的事我们帮不上忙,怪我现在身子不济,否则干脆杀了那个韦氏,让转转做正妃。”昙奴垂着两手感叹,她们维护起自己人来一向不遗余力。
伤 感了一阵回到房里,两个人默默对坐着,少了一个,干什么都没有力气。原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事了,没想到入夜时分才是大难的开始。那时莲灯刚换完药准备就 寝,忽然听见外面呼声乍起。桃花纸上火光冲天,仿佛对战的当口大军来袭,声势令人心惊。她推窗看,几个穿圆领袍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骑着马冲进院里来,身后带 领的随从一色黑灰的差役打扮,是大理寺到了。
昙奴一脸惶骇的表情,挨过来问是什么人,莲灯转身从枕头底下抽出金错刀别在腰上,低声道:“今天少不得一战了,咱们不能同年同月生,就同年同月死吧!”
昙奴不再追问了,想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大理寺查了几天,终于还是查到她们头上来了。幸好转转去了齐王府,齐王总会保护她的。三个里面能活下一个,也不算赖。
她从包裹里翻出横刀握在手里,笑道:“太久不活动筋骨,人都要生锈了。今天好好杀个痛快,就算死,也对得起我这口刀了。”说着拔下刀鞘,这刀当真是腥风血雨里走过的,一到这种时候就嗡声长鸣。
莲灯笑了笑,心里倒没什么遗憾,有朝一日转转得势必不会放过李行简,这个仇不愁报不了。只可惜不能带上国师回敦煌了,不过也不要紧,国师能活很久,等她转世投胎再来找他也一样。
她紧了紧腰带开门走出去,大理寺的官员将文书一扬,高声道:“奉命捉拿夜袭中丞府女贼,尔等当束手就擒,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莲 灯四下看了看,冬官不在场,连他府内的仆从也一个都没看见。这样也好,就当她们抢占了他的府第,和他不相干。国师毕竟是大历的神祗,大理寺就算发现他们私 下有交集,也不会为了一个御史中丞把他拉进浑水里。至于她们,落进那些酷吏手中不会有好结果,她的罪过足够抵命的了。昙奴呢,定王帐下逃兵,就算抓回去也 是个死。倒不如舍命一战,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拔刀横在胸前,冲那些衙役抬了抬下巴,“命在这里,你们有本事随便拿。若没本事,就怨不得我们不服法了。”
火 把照亮两张略有些稚气的脸,两个年轻姑娘背靠着背,手里握着刀,眼睛里沉淀着风雷。大概那些久经考验的官差们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吧,本应该在闺中绣花或缠 着阿娘撒娇的年纪,为什么会带着那么大的决心反抗。略有片刻的怔愣,看着她们刀剑相对,但缓过劲来,便只有是非,不分男女了。
领 头的官员断喝一声“拿下”,身后的差役如狼似虎扑将上来,莲灯也做好了血战的准备。换做平时,这几十个乌合之众她尚且能对付,可是现在自己有伤在身,一运 气背上的口子就绽开了,撕心的痛。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咬牙打算拼杀,突然听见一阵笛声传来,悠悠扬扬,在黑暗的夜里焕发出哀凄而诡谲的力量。
那笛声是破空的,在别业上方形成一个阵,气流像涟漪荡漾,逐渐旋转起来,最后变成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幽深,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那些大理寺的人惊恐异常,早就忘了其他,抱着头蹲踞在地上。笛声的原点变得清晰,宽坦的屋檐上凭空出现个人,白衣玉冠,一出现便有惊天动地的气派,国师无疑。
莲灯一阵狂喜,可是不知怎么心头七上八下起来,他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正愁和他撇不清关系,他为什么就这样直剌剌地来了!
昙奴惊诧不已,“那是国师么?他来救我们了!”
莲灯蹙起了眉,笛声不断,渐渐有了摧人心魄的力量。大理寺丞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抵挡,“国师……我等是奉命……”
奉不奉命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半空中的阵法压下来,像个笊篱,像座塔,要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莲灯惊得大气不敢出,这么下去会坏事的,散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那些扭曲的五官和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是要弄聋他们吗?
昙奴不停摸耳朵,也许国师在她们与大理寺的人之间设了结界,咫尺之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正纳罕,听见莲灯喊起来,一叠声说不要,他倒当真听她的,果然停下了,纵身跃下来,大摇大摆带着她们走出了冬官别业。
至于那些七倒八歪的官差们怎么样,似乎不是他应该关心的。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他送莲灯和昙奴登上去,自己在外驾辕。昙奴对接下来何去何从很迷茫,喃喃道:“我们如今应当怎么办?恐怕这次会掀起不小的波澜来,还会连累太上神宫。”
莲灯心里乱,脑子也静不下来,打起垂帘看,只觉国师今天有些怪异,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打算。
他带她们去了一处庄园,在神禾原以北,很别致清幽的去处。她们跟他入内,他衣角带起的味道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她边走边觑他,小心询问他,“今天的事国师亲自出面,大理寺那些人必定要上奏的,到时候圣上降罪,国师该当如何自处?”
他回头对她一笑,“本座救你,不问前程。”
她窒住了,没有觉得高兴,只看见面前是深渊,她把他一步一步带了下去。
侲子来领昙奴去卧房安置,国师掖着袖子坐在灯下,低垂的眼睫,看不出所思所想。莲灯却很着急,“你这样会毁了基业的,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现身?你不应该这么做。”
他抬眼看她,“你以为大历能有几个人善用阵法?不管本座现不现身,大理寺的人都会知道。事情到了紧要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不来救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擒获吗?”
他说的都在理,也确实是为她着想,可是总有说不通的地方。莲灯看着他,明明是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可是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坐下来,抚了抚发烫的前额,“现在怎么办?国师怎么向上交代?”
他沉默了很久,转过头来看她,语调里带着揶揄的味道,“你不是一直想带本座去敦煌吗,现在我替自己下了决心,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莲灯讶然望向他,她是想带他回敦煌,但是从没想过让他身败名裂。她希望若干年后回来他依旧可以高居云端,这样就算走也走得后顾无忧。可是眼下弄得不可收拾,毁了他的百年道行,完全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大概也是一时冲动,略坐了会儿似乎醒悟过来了,叹了口气道:“我一心想要救你,只能顶着座上的名头。换了别人,大理寺根本不会理睬。”
他说座上,座上是尊称,只有神宫的徒众才会这样称呼国师。她心里打鼓,猛然站起来问:“你是谁?”
他的手臂搁在桌上,广袖垂委,袖褖细密的丝线勾绕,银辉在灯下跳跃。听了她的话直起身走过来,微微躬下腰,把脸凑到她眼前,“仔细看看,你曾经见过我的。”
莲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想起那个入她梦里的人,也是这样阴冷的气息,还有可怖的语调。所以他不是国师,他是个赝品!
“害怕吗?”他显得有点失望,“亏我们这么熟了。”说着低头摸脑后,大袖一掩,拔出几支银针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看他的五官奇异地改变,从眉眼至嘴唇,仿佛石上的冰雪消融,终于露出了本质。她惶然跌坐下来,几乎不敢相信,“怎么是你?”
放 舟耸了耸肩,把银针一支一支排在桌面上,“本来就是我,国师生性疏阔,出不出神宫要看心情,有时连冬至大典都由我易容代他主持,其实我和他,就像太极图上 的阴与阳,从来密不可分。刚才我去别业看你,恰好遇上大理寺拿人,一时情急未及细想,现在看来的确是闯了大祸。过会儿我就去面见国师,一人做事一人当,若 国师怪罪,大不了绑我送至大理寺,这样国师能免责,你们也可以脱身,一举两得。”
他说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微笑,仿佛真做了什么赚钱买卖似的。莲灯简直被他打倒了,压着嗓子说:“你是疯了吧,怎么想出这种主意!我对生死看得并不重,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你这样做是给我添债,我不愿意欠着别人。”
他扫袖说:“我也不是任谁都救的,我早说我们之间有婚约,现在你信了吧?别看我年纪不小了,有时做事还是很冲动,这下子可能要把小命玩丢了,来年的清明记得替我上柱香,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算怎么回事呢!什么婚约不婚约,那是后话,眼下她只担心国师会不会当真要他的命罢了。
他转身出门,她忙追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担心国师杀了我么?看来你虽移情别恋,对我也不是全然无情的。”
莲灯没他这么好的兴致说笑,板着脸坐进车里,一路往神禾原而去。缄默半天无话,隔了很久才听见他嘀咕:“明天是春分,有一场神殿祭……”
莲 灯疑惑地打量他,他知道她不明白,垂着嘴角解释,“今天的事,就算传进大明宫,陛下也不会在法事之前发作。大典结束之后就不好说了,也许会问罪,会关 押……国师金尊玉贵,不能受这份委屈。我是不要紧的,还是我去。”说着声音渐低下去,呓语似的喃喃着,“如果国师还愿意给我机会,万一有异动,我就直接去 见陛下。当着他的面易容,就说是我冒充国师,好还国师清白。”
莲灯愁得心口都痛了,放舟这么做实在让她无以为报,还有国师,这回她对他的亏欠也是愈发的大了。
回到神宫时国师还在打坐,她便和放舟一起在静室外等候,等他出来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他说了,可是每说一句国师的脸色就难看半分,到最后显然怒不可遏了,忽然掐住放舟的脖子,一下将他半举了起来。
“你自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
莲灯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这一向虽别扭,是他的小脾气,完全没有杀伤力。然而这次不同,他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在放舟身上,几乎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放舟自然不敢反抗,哪怕就此被他掐死也认命了,莲灯却不能坐看着,她在边上哀告着,“国师,你不要杀春官,他是为了救我。”
他回头瞪着她,“为了救你?什么样的办法不能想,偏要引火烧身?平时仗着本座纵容横行无忌,如今好了,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知道怕了,找本座请罪来了!”
莲灯看放舟脸色都变了,怕这么下去他真的会死,忙跪下来抱住了国师的腿道:“无论如何先放下春官吧,我们再想对策。他要是死了,话就永远说不清了。”
国师也是气冲了头,复思量,她说得有道理,这个始作俑者死了倒不值什么,自己卷进去还怎么开脱?只是心头恨得厉害,一世英名就这样败坏在他手里,他当真连撕了他的心都有。
他松开手,狠狠把他掼在了地上。放舟死里逃生,撑着身子急切地喘息,国师拂袖道:“本座要听你的打算,若是说不出所以然来,明早就随我进宫,当面向陛下请罪。”
放舟捂着脖子道:“请罪我不怕,只恐要追究莲灯的罪过。座上与我赌一回运气吧,如果陛下顾全大局将事情压下来,那么就算属下命不该绝。如果要追究,想来逃不过这两天。明日的神殿祭请座上在车内静待,万一出了意外,属下即随座上进宫认罪,绝不推诿。”
终究是跟了自己那么久的心腹,偶尔做错一件事还是可以原谅的吧!莲灯见国师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料想他觉得这个提议可行。她自己也有盘算,倘或变故大得实在无法转圜,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劫走算了。
第39章
次日,春分。
大历人喜欢春季,度过一个沉闷萧条的寒冬,迫切渴望全新的生命力。天气转暖时换上薄衫出游,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气象,尤其对于久病在床的人来说,如果冬季代表着灾难,那么春天就意味着希望。
王 朝的统治者顺利熬过了一冬,必须庆祝又一次新生,所以今年的春日祭要办得尽可能隆重。神殿祭是一连串祈福活动中最盛大的环节,每年都由国师亲自主持。当然 国师的面是露了,到底是不是“亲自”,实在难以有论断。不过神殿祭是允许百姓围观的,莲灯便和昙奴乔装上,照着转转的样子擦了厚厚的铅粉又点了面靥,收拾 停当后别说大理寺,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好在神殿建在长安城外,至少不必过关隘受盘查。于是换上锦衣戴上帷帽,悄悄混进了踏青的人群里。
三 月的天气正是绿意勃发的时候,杨柳依依花瓣满地,如果当真生在一户寻常人家,也许会像身旁的那些女郎们一样享受节日吧!莲灯挽着昙奴的胳膊,仰起头看潇潇 的天,今天天气很好,一丝云彩也无。青石路蜿蜒,顺着走势眺望,远远能够看到神殿的翘角飞檐。大历的建筑崇尚简洁之美,神殿的屋顶并不用琉璃,青山绿水间 乌黑的瓦楞是浓墨的笔触,有它独到的凝重和庄严。
大典举行在巳正,现在辰时刚过,还有一段时间的空闲。她们起先很警惕,四周围都要仔细留意。但毕竟是年轻的姑娘,气氛渲染得心都柔软了,松弛下来,也愿意看一看众生相。
莲灯买了两柄纨扇,扇面上画着艳阳和桃花,不是书画大家那种考究的运笔和用色,大概就是商贩自己的大作,笔调幼稚直白,但是颜色用得十分喜人。帷帽上的纱幔遮挡视线,便将帽帘掀起来勾在两旁,拿扇子遮面,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两个人对视嬉笑,也有简单的快乐。
几个孩子拉着做成鱼状的幡子跑过去,风从鱼嘴灌入,浑圆的鱼身款摆起来,莲灯看着觉得很新鲜。
“其实长安也有可爱的地方。”她懒洋洋说,“一心一意完成自己的目标,忽略了很多东西。就比如今天的风景,还有除夕那晚的烟花,一辈子都忘不掉。”
昙奴嗯了声,“留在将来慢慢回忆。”
自从中毒以后,昙奴总显得很落寞,莲灯察觉了,偏过头去看她,“你想萧将军么?”
她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才摇头,“想他干什么?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想也没用。”
太 多的阴错阳差了,如果她的身体很好,李行简一定早就被她们杀了。如果没有招惹大理寺,她和萧朝都也许还可以谈谈未来。只可惜假设终归是假设,人家是朝廷官 员,她们是来路不明的“女贼”,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其实喜不喜欢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受轻视,如果你在乎的人看不起你,那绝对比他不喜欢你还要来得伤 人。昙奴是三人之中唯一时刻保持清醒的,她敏锐也敏感,与其受伤,不如不动情,也算是走投无路下的明哲保身。
“那天他遇见我还同我打听你的境况呢,我觉得他很关心你。”莲灯哀哀看了她一眼,“要是我们离开长安,你要同他道别么?”
她还是摇头,“反正不会再相见,道别也是多余的。”不愿意再谈论自己的感情问题了,踮足越过人群张望,“我们早些过去,先探探他们怎么安排。”
两个人手牵着手在人潮里穿梭,到达神殿外沿的天街上时人还不多,只看见几个侲子和内侍忙着张罗,并未见国师,也没有看到半个皇亲。
莲灯四下打量,再过一阵子禁军就要来了,她心里忐忑,不知道春官今天能不能躲过一劫。正彷徨着,见御道那头一驾华辇缓缓而来,辇车四围有灵台郎拱卫,放舟手执法器在前引路,见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冰冷的。
昙奴轻轻拉扯她一下,示意她躲到一旁去。于是挨在角落里看着,看国师从车内出来,具服光鲜,神情傲然。一手压着冠上垂挂的组缨,移步往殿内去了。
莲灯长长舒了口气,目前看来一切如常,希望接下去不会有变故。渐渐的人多起来,又见帝王卤簿远远来了,先行的金吾卫立时将神坛和天街阻隔开,百姓要观礼,也只得在三十步开外。
国 师的华辇进了偏殿又退出来,因为要肃清神殿,不相干的东西都要送至外围,皇亲们的车驾也有专门摆放的地方。莲灯知道国师在辇车里,里间主持的已经换成了春 官。她带着昙奴悄悄潜过去,还未到近处,忽听见神道两掖鼓声大作,回身看,煊赫的阵仗从殿内铺排开,大典即将开始了。
众人的视线被神坛吸引,正好便于她行事。她来时和昙奴商量好的,她去打探情况,昙奴在边上接应。如果见势不妙,不管哪家的车辇,赶起来就跑。
昙奴物色顶马去了,她卷起石榴裙掖在腰间,从道旁的林子里兜了大圈子到国师华辇旁,伸手在那名贵的围板上敲了敲,“有人在吗?”
里面传出个气恼的声音,“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