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荤者闻言,眼睛里两朵焰火“砰”地散放出来,映亮了他整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张脸顿时喜气洋洋,哈哈大笑。他原来的判断没错,一个经常独自在外就餐的人,肯定是个单身。“哈,那你兄弟肯定是误会了,他口口声声让我不许打他太太主意,拒绝我送餐上门。我还说……”
“是啊,太混了,想哪儿去了。”明玉一边随口答应着,一边心说,明成不会想到是她出面送的餐倒也罢了,怎么能异想天开想到食荤者是他老婆的追求者?难道是食荤者在苏大强面前表现得太过殷勤?明玉心中警觉,不对,送外卖哪有老板亲自出马的道理,而且,她点的只是他们店的出品——汤,而食荤者却非常体贴地送上最合适的粥,这其中带有太多暧昧色彩,难怪有个漂亮老婆的明成会心生怀疑。她掩饰住心中的狐疑,微笑道:“我兄弟娶了个人见人爱的太太,所以他天天警钟长鸣,真对不起你。”
这时一个小二走过来,跟食荤者道:“大哥,楼上客人走光了,我们清理好关灯了。”
食荤者手一挥,“回家吧,早点休息”
话音一落,男男女女的小二们都冒出来与食荤者击掌,响亮一掌之后,才各自开开心心地下班回家。明玉在旁边看着觉得新鲜,如此融洽的上下级关系,她的公司只有在尾牙时候,她豁出去被手下们痛灌一遭让他们泄愤了,才会有这种大家呼啸着击掌道别的情形出现。平时大家虽然嘻嘻哈哈,做销售的不可能太正经得起来,但没食荤者这边的融洽。
明玉在一边赶紧加油着吃,不好意思耽误人家食荤者的下班时间。但等人都走光了,她还是好奇问一句:“我兄弟有没有跟你打起来?他好像护老婆护得很紧。”
食荤者回头看住明玉大笑道:“看那样子,你兄弟很想跟我打架,是我先退了。”他当时听明成口口声声说他骚扰人家的太太,心中愤慨,他才不是这种男人,知道人家罗敷有夫,他才不会上门骚扰。所以扭头就走,明成准备抗击来敌的决心落空。
明玉被食荤者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别的男子拿各种目光看她,她都有应对,却对食荤者的目光有点无所适从,干脆低头喝汤。但被人如此看着,喝汤也别扭。她甚至不想去深想昨天明成与食荤者的对立原因,那太突然,她没有准备。
但食荤者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让她有所准备,递来一张名片,道:“我网名是食荤者,真名姓石,石头的石,叫天冬。石天冬。我怎么称呼你?下次打电话来订餐,我们省得说明,啊,我是那个常来坐一楼一个人对着墙的那个,哈哈。”
生意场上,明玉最擅长的是在觥筹交错间快速与客户培养感情,加深联络,但是面对石天冬的热络,她颇不适应。她不喜欢与人私交过密,对于如此快速的亲密自然更生抗拒。她当然不会掏出名片交换,但她只是技巧地反问一句:“你说我姓什么。”
石天冬抚掌大笑:“我怎么犯浑了,你当然姓苏,你是苏老先生的女儿。”
明玉搁下调羹,笑道:“可不是。我吃完了,石先生,我们结帐。你别客气,我先算给你听。鸡粥牛肉粥按鸡汤牛肉汤计价,但因为粥是特制,价格翻倍。算是七十元。虽然是老板亲自送餐,但是这个我不管。我按照平时外卖附加费付费给你,两次,合计九十块。再加今晚的特制牛肉丸子汤,也按牛肉汤翻倍计算,总共是一百三十块整。你找我二十块。”
石天冬抽走五十块,将一百块推了回去。“没你这样算的,本店向来优惠常客,为常客做些事是应该的。”
明玉料想石天冬也不会多收,但他只收五十块真是太少,简直是意思意思了。可这个时候与他争论应该收多少可能会引出一些有的没的的私话,还是免了。她收回钱,便自觉将笑容变回职业,说话间若有若无与石天冬拉开距离。“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这么优惠,常客会愧疚得以后不敢上门再沾便宜。”
石天冬愣了一下,才道:“朋友间帮个忙总有的吧,不能事事用钱来结算。我想认识你这个朋友,感觉应该会很投缘。”
明玉起身,将手伸给石天冬,礼节性地微笑道:“很高兴认识一个美食家朋友。”
石天冬被迫着与明玉握手,但从明玉的笑容里,他感受到说不出的冷漠,知道人家在敷衍他。他有点沮丧地放开明玉的手,可还是使劲说出一句话:“我送你回家吧,天很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你稍等片刻,我关灯关门。”
明玉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被冒上来的一个主意打断。石天冬太热情,她有办法让石天冬对她退避三尺,但她依然可以来此喝美味炖汤。是,她放不下这等美味享受。明玉这样告诉自己。
石天冬出来,拉下铁门。看到静静等在一边的明玉,心中又是欢喜,总算她让他送。他忙指着一边道:“我车子放在那里,你这儿等着,我开过来。”
明玉将手指向对面,淡定地微笑道:“我的车子在对面,我过去取一下。”
石天冬又是愣了一下,今天怎么事事岀他意料。他忙说“我陪你过去”,大步跟上。明玉人高腿长,走路飞快,石天冬也不示弱,两人如同竞走。
一起走到一辆白色奥迪车前,明玉打开车门,才又矜持地对石天冬道:“需不需要我送你?”
石天冬忙道:“不用不用,你早点回家。”
明玉想了一想,又拿出名片递给石天冬,用她平时肯定手下工作的语气客气婉转地道:“你店里的汤煲都很好吃,以后还要经常光顾。”等石天冬接了名片,她便回身钻进车里,降下车窗说了声“再见”,便娴熟地擦着石天冬将车开了出去。
她欣赏这个石天冬,但是他太主动太热情太急切,让人不惯。她只有拉高姿态,拿出态度,亮出身份将石天冬推开。石天冬如果是个知道分寸的,应该不会再黏呼上来,如果不是个知道分寸的,那她以后只有放弃好喝的汤煲了。那真是太可惜。
石天冬看着明玉雪白的车尾亮着鲜红的尾灯扬长而去,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他感觉得出这位苏小姐喜欢他店里的汤煲,但似乎并不因此而喜欢与他交个朋友。刚刚谁都能察觉得到,苏小姐的疏远,何况石天冬并不是个笨人,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想认识她而已,所以才面对人家的疏远不管不顾,有点自作多情。
但是,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楼大厅吃饭的时候,那模样多让人疼惜啊。她长得高,但不肯俯首狂喝,总是多要一只小碗,将大碗里的汤盛到小碗里端着喝。她好像总是在别处饿得发慌,到他店里,进门就急迫地穿梭于汤煲阵前,盯着小二盛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飞快吃完,自己跑帐台结帐,然后很快走人,从不与人多说一句废话,她好像很忙,所以她吃得大荤大油,却依然高瘦。有时候石天冬都怀疑她有没有吃岀汤的味道。但从她一而再再而三回头来看,她应该是喜欢他这儿汤的味道。
她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工作让她如此繁忙?而且,她叫苏什么?她终于肯告诉他。石天冬虽然从明玉那儿受了冷遇,但还是非常想了解明玉名片上面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工作。他兴匆匆走到灯光亮堂处,仔细一瞧,不由“咦”了一声出来。苏明玉,很普通的名字,但石天冬从中看出婉约柔媚清丽,他就有这种法眼,多贴切的名字。然后,是苏明玉的单位。让石天冬惊异的是明玉的单位。众诚集团如今在本市呼风唤雨,势头强劲,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产品高端,管理先进,利税骄人,福利优厚。石天冬接触的网友中,有人就是那家集团公司职员。网友说起集团公司下属江北江南两家销售公司的年轻老总,戏称他们是“北乔峰,南慕容”,两个都是老板的心腹爱将,能力超群。石天冬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南慕容”居然就是经常到他店里吃饭的苏明玉。
石天冬这下有点理解为什么刚刚苏明玉无视他的殷勤,人家一叱咤风云的大女子,怎么看得上他这样一个小饭店老板做朋友啊,想与她做朋友的人多了去了。她不过是喜欢到他的小店喝口汤,饱个肚,他以为多来了便是朋友,还真有点想入非非。而且而且,他居然还以为她婉约娇柔呢,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娇柔?她娇柔了,手下的人肯听她的?凭常识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石天冬很想推翻常识。他脑子里的苏明玉是那个孤独清冷独自对着墙壁吃饭的瘦弱女子。她的肩膀窄狭,她的纤腰不盈一握,她细长脖子上顶着的短发脑袋并不硕大,而那小小脸上,有闪亮的大眼,她总是以微笑说明她想说的事。石天冬想象不出苏明玉如何运筹帷幄,那么纤弱的一个人,怎么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难怪如此消瘦,她肯定在超负荷运转。难怪她永远是行色匆匆,比如今晚,肯定又是忙到废寝忘食,这么晚才来吃饭吧。
可怜的人。都不知道生活。
石天冬心中差点被吓退的怜惜卷土重来。瞥一眼给他提供照明的灯火辉煌的五星级饭店,那家明成与朱丽最喜欢过来吃西餐的五星级饭店,吹着口哨走了。口哨的调子是《桑塔露琪亚》。
宾馆一个按摩房的包厢里,轻轻回旋的背景音乐也是《桑塔露琪亚》。床上俯躺着两个男子,因为俯躺,肥凸的肚子被挤向两边,软软地摊在床上,肥而且白。从上面看去,这两人似乎是虎背熊腰。其中一个挥手让已经做好服务的闲杂人等出去,对着另一个闭目养神的轻道:“蒙总,今天让我来,是为南北销售公司的事吧。”
另一个正是明玉社会学的启蒙老师,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老蒙。他闻言并没有睁开眼睛,只简单吐出几个字,“你说说。”
那人小心翼翼地研究了一下蒙总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山水,心中有点没底,但还是不得不说,因为他面对的是蒙总。“鉴于公司内部不断有传闻,说江南江北两大销售总经理可能被人挖角,然后与我们集团对立。我想到,我们集团公司对销售的依赖非常之大,这点蒙总应该最清楚,当初您拉大部分销售人员从旧集团出来开创新事业,失去强有力销售人员的旧集团从此一蹶不振,这是前车之鉴。所以我就此问题小小做了调查。”
蒙总依旧闭着眼睛,但用一声“唔”,表明他正听着。
那人才继续道:“经了解,挖江北与挖江南的不是同一家,挖江北的集团公司是女性当家,挖人的目的公私两便,但因为行业相异,不会成为公司未来的竞争对手。江北与对方女性当家最近频频接触,也可说成是岀双入对。”
蒙总的一声“唔”尾音吊了上去,忽然“嘿”地一笑,“招赘啊。那得先问问我。继续。”
那人见看到效果,脸色放松下来,继续道:“反观江南,与对方公司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接触,对方公司就是隔壁省的鎏金集团。但是据江南公司人员反应,江南通过此次进军西南行动,大刀阔斧架空原本从总公司分离出去的元老骨干,大力重用培育亲信,逐步形成少数亲信掌握绝大部分资源,而其他人等游离于江南公司边缘的局面。照此下去,如果江南在某天一举率亲信投靠鎏金,我公司所有长江以南市场将全军覆没。江南才是最大变数。”
随着重重的一声“唔”,蒙总才拨开核桃般的厚重眼敛,小小的两只眼睛盯了对面床上的人一会儿,双手一撑,肥胖的身体滚下按摩床,飞速穿上衣服,签单就走。汇报的那人连忙跟上,两个胖子旋风一下刮岀酒店,一起上了一辆奥迪A8。但蒙总却对跟上来的那人道:“你自己回家,我找江南了解情况。”
那人连忙下车。公司里高层都用江南江北称呼江南江北销售公司的老总,这最先还是蒙总的发明。江南江北做生意魄力惊人,做人所不敢想的事,行人所不敢行的道,一向为也喜欢兵行险着的蒙总看重。但这样的人,手下刀子也锋利。蒙总找江南正面对决时候,外人谁敢向那暴风眼接近一步?除非是江北。
明玉才到家门,才换上宽大毛衣,刚打开电脑不久,就听手机铃声召唤。看了眼显示,她便道:“蒙总,我上哪里找你?”
蒙总也没废话,“开车出来,我很快到你们小区。有事情问你。”
明玉关了电脑,也没再换上职业装,抓起钥匙便冲下楼去。这个蒙总,非常心急,有次心急时候抓了旁边人的领子一把拖走。他有事找的时候,如果有本事,最好是腾云驾雾赶到他身边。
明玉紧赶慢赶开车到小区门口时,正好看到蒙总下车,她将车趟过去接上。当然,她下车为蒙总打开车门,有马屁成分,但更多是对这个实干家发自内心的敬重。
蒙总开门见山:“传说鎏金全力挖你过去?”
明玉奇怪他怎么会知道,便也直说:“不止鎏金,还有两家,都是通过猎头公司找我。”
“另外两家是谁?”
明玉笑道:“这是道上的规矩,我与猎头公司之间信守君子协议,彼此都不对外透露有谁挖我。除非我对收入不满,想拿着别人的开价要挟蒙总。我目前不想要挟蒙总,不说。蒙总去哪里?”
蒙总听了忍不住一笑,道:“车上说完,说完就送我回家。”
明玉想了想,“有人向蒙总说我坏话了吧?否则怎么半年前鎏金联系我的事,这几天才给搬出来中伤我?我最近砍了几个老臣,早就在等人告发我了。”
“怎么回事?”
“老倪他们几个一直埋怨不受重用,这回开拓西南市场,我放手让他们去干。结果老倪带领三个他的老兄弟过去折腾了近一个月,推广经费问我报销了三十多万,只给我带来一百多万的短期业务,还不如原来两广地区每月销向西南的量,反而引得鎏金他们几家发现动向,也开始向西南进军。时不我待,我只有大前天亲自过去撤了老倪,换上新人。我不过去,老倪拒绝移交,恁的嚣张。”
蒙总点头,这就是了。近期一直听到有关江南江北两员大将的传闻,听得他心烦气躁。公司其他人反水,只要不是集体造反,他都不在意,唯独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反水,他将蒙受重大损失,这种损失的滋味,他以前曾送给旧公司品尝,旧公司至今无法重振。所以他今天才找了专人过来问话。说到江北的时候,他信,心中已在悲叹他得失去一个爱将。说到江南的时候,他本来也信,鎏金最近正有一资金雄厚股东加盟,他们蓄势待发,最佳捷径便是从他身边挖人,而且是连根一窝端。他们会找到江南,他一点不觉奇怪。所以他才心惊。
但是,当他从来人口中听到江南谋反步骤时,反而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江南江北两个都是他亲手带出,他熟悉他们两个,甚至超过熟悉他的亲生儿子。犹如他了解江北喜欢风格独特的风韵女子,所以惋叹将失一员大将一般,他也清楚江南此人虽然给人泼辣热情的感觉,但其实此人面热心冷,整个公司能真正走进她小圈子的只有他与江北。所谓她组织亲信形成小团体的言传,一听便知这是谎言,江南没有亲信,她的手下,谁做得好,谁得到相应地位收入,谁做得不好,谁被置换位置,她不会对谁格外留情。至此蒙总才恍然醒悟,看来有其他暗流掩藏于江南江北危机之下。
他稍微思索了会儿,又问:“江北究竟怎么回事?我本来看好你们两个。”
明玉听了不由笑岀声来:“江北,这臭小子,我会要他这个花心大少?他看着孙副总不顺眼,硬是抛媚眼发短信,把孙副总抛妻别子追求来的女朋友追到手了。他这会儿正后悔呢,那女子不是轻易甩得脱的,女老板有的是手段。”
蒙总听了也笑,他手下两大弟子,一冷一热,江北表面上是个冷面小生,可私底下说起话来能笑死人,是个最热情活泼的。但蒙总才笑岀几声,便嘎然而止,自喉咙底下滚出一声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明玉见是有异,便闭住嘴不再出声。看情形,蒙总好像发现什么重大问题。
她默默开车,到蒙总在市区住宅前时,见蒙总依然凝神想着心事,就自作主张又将车开了出去,干脆上外环线绕圈。
过了很久,蒙总才道:“看来有人已经里应外合开始着手蓄意搞乱公司。苏明玉你听着,只要你与江北两个不动,公司岀不了大事。但你们得给我看住下面的人,不能放过任何细微动向。任何有关我将对你们两个不利的传言,你们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动对你们不利,那也是做给人看,你们暂且忍耐。你答应我。”
明玉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细细想了想,才道:“对了,我说鎏金挖我的事怎么会流传出来,看来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风啊。真够狠。蒙总你不如直接找孙副总摊牌,擒贼先擒王,免得公司内部因为政治斗争而人心惶惶。”
蒙总阴恻恻地道:“用得着你说?你这就送我去孙副总家,我今晚就找他谈话。”
明玉立刻飞着眉毛笑道:“大佬,我最佩服你的当机立断。我愿意毛遂自荐做保镖。”
蒙总非常不屑地瞄瞄明玉竹篙子一样的身材,鼻子里“哼”岀一声,“唯恐天下不乱。”顿了顿又觉还没说尽兴,又补充一句:“好好找个老公嫁了,省得没人管饭。”
明玉笑了笑,不知不觉想到可以管饭的石天冬。可是一个人管了她的胃,肯定也想管住她的心,走进她的厨房,就想走进她的心房。人与人之间太过接近,难道不觉得累得慌?到时对方诸多要求,诸多需索,她真是连扯下面具放任自由的些许时间都得被剥夺了。这等生意,着实太不划算。不如淡淡如君子之交,还可以闲暇时候稍微聊上几句,给生活添上一朵灿烂小花。
比如那个温玮光。他回去后常来电话,因为两人从事的行业正好属于上游下游,两人常可以就业内问题交流看法,又因为有了一点朋友的交情,说话都是比较坦白尽兴。温玮光也常会跟她说笑几句,比如在挂电话之前会说吻一下你的手之类的话,可比较绅士地不会再发散延伸开去,听着只让人挂断电话后还会微笑一阵,感觉到神清气爽,自己颇有魅力。因为温玮光地处遥远,远,就不可能浓烈。淡淡才得长久。
明哲站在餐厅落地大玻璃门前,对着门外灿烂的春天发呆。刚刚接明成邮件,说父亲身体已经康复,白天可以独自下楼去小区中庭散步。他们又已经在上海领事馆预约,下周二带父亲去上海签证。因为父亲已经去过一次美国,估计这回通过问题不大。
面对明成信心十足的邮件,明哲却是欲哭无泪。回美国已经近三周,面对的事情从失业到找工作无着,没一件事让人顺心,也每一件事都需他打起十二分精力。渐渐的,母亲去世的打击与激动自动从他心中退位,让位给目前不得不面对的柴米油盐。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回国时候犯的一个重大错误,他拿什么来养过来美国的父亲?让父亲一起受苦吗?或者真让宝宝回国,接替父亲来美国?
为了节省开支,已经开始由明哲自己在家带着宝宝,只有在他出去面试时候才将宝宝托给专人看护。他们也在其他方面计算。两人一起出去的时候,改用吴非的日本车,功率比较小一点。原先经常上附近的韩国店购买属于乡味的新鲜菜蔬特色调料,聊慰思乡的胃,而今只好忍痛放弃,徜徉于千年不变的几色蔬菜中间,愁眉苦脸考虑如何变着法儿调动胃口。生活质量飞速下降。
明哲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在父亲来美国前,他的工作能够得到落实。他非常不愿意在充满期盼的父亲拿出签证之后,他却发邮件过去让他将行程推后,那时,他必然得说明原因,他难以启齿。自从出国之后,他听多的是国内亲戚朋友带着向往的眼神羡慕他在美国赚美钞赚大钱的话语,从来是天之骄子的他,如何敢自己出言打破别人加给他的光环?即便是为了好强的母亲的面子,他也不敢。所以刚工作与吴非新婚回国一趟,他为了这个光环而打肿脸冲胖子,带去无数很拿得出手的礼物,博得亲友一致艳羡.他现在难道要自己出脚将自己踩回尘埃?而且他怀疑他向明成说出他目前失业,请父亲推迟来美的话,明成会不会怀疑他撒谎目的在于不肯赡养父亲。他唯有寄希望于发出去的一封封求职函了。而希望,总是与实际之间有一段不可测量的距离。
事已至此,吴非反而不再就苏父过来问题发表意见。艰难的生活已经摆在面前,已经冷静下来的明哲已经深处其中。她坚决不肯将命根子似的宝宝送回国内,她受不得骨肉分离之苦,这一点,她已经向明哲摊牌,而且她再次婉转地向明哲指出,这个时候请他父亲过来,显然不合适。但是,多的她就不说了,再说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明哲此时不好过,她心里清楚。就让明哲自己去做决定吧。未来的生活,走一步,是一步。先等着希望,实在不行,事到临头再作决定。
而明哲这时候反而希望吴非像他接到母亲噩耗那一天一样,激越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看到自己心中有个小小的魔鬼在蠢动,需要有外力牵引一把,让他可以对着父亲说不,或者是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但是,吴非就是不再主动提起了。明哲凭自己的理智被迫着一点一点地承认自己当初答应父亲来美国这个决定的鲁莽。可以说,父亲过来美国,谁都不好过,包括父亲。但最可怜的不是他苏明哲,而是吴非。她一个人上班挣钱养家,已经非常不容易,她还面对着有可能为留住父亲而不得不送宝宝回国的生离局面,这让吴非如何承受?
明哲委决不下,慢慢走到宝宝的床头,现在该是宝宝起床的时间了。小小的宝宝双手握着小拳头,嘟着嘴睡得正香,周身围绕着甜甜的奶香。忽然,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张小脸慢慢急岀红晕,双手双脚也跟着不耐烦地舞动,将毯子踢得盖不住身子。舞了会儿,小手往脸上一抓,两只清澈闪亮的眼睛便睁了开来。眼睛一看到恭候在床边的爸爸,她的小脸立刻多云转晴,小拳头支在嘴边对着明哲笑,嘴巴里含含糊糊地欢呼着“PA,PA”的声音,那是她在叫“爸爸”。
听着宝宝的笑声,明哲刚刚烦恼缠身的心情立刻轻松起来,他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宝宝宝宝”,想抱起宝宝给她穿衣服。可是宝宝早就像小虫子一样拱起来爬开,不让明哲碰到。明哲也不急着抓宝宝,只是伸出手指这边抓抓,那边抓抓,逗得宝宝“咯咯”笑着满床乱爬。因为有宝宝的笑声,有宝宝作伴,失业在家的时间才过得轻易。明哲黯然想到,吴非最近难道就不心焦了吗?但因为回家有宝宝的笑容。两个大人,竟都需要小小宝宝的安慰。如果……如果送宝宝回国?明哲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敢提出送宝宝回国,吴非会不会以离婚呼应?毕竟,吴非作为他的妻子,虽然有共同供养他父亲的责任,但是,他能把她逼急了吗?
他不能总把压力往吴非肩上压啊。
明哲不得不做出选择。在事态进一步向前推进的时候,他必须做出决定,再不能鸵鸟政策,等待火烧眉毛。
明哲一只眼睛留意着在地毯上时爬时走的宝宝,一只眼睛看着电脑,开始书写他有生以来所面对的最艰难的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同时传给两个人,明成与明玉。如果这时是与两人面对面说话,明哲一定会避开眼睛,不敢直视。他难以启齿。但是,面子不得不向现实屈从。
这个时间,明成明玉那儿正是深夜,他们暂时都收不到他发出的电邮,明哲有种被判死缓的感觉。他在邮件中说了他现在失业的境况,希望明成与明玉一起同父亲协商,得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赡养办法,再通知他。他觉得,此时他无发言权。按下“发送”后,明哲不敢查看邮件,其他邮件也不想看了,大手一操,抱起宝宝出门闲逛。
门外是繁花似锦,小鸟们松鼠们在树枝间跳跃嬉戏。明哲专心地逗宝宝玩。举起她看树杈上的鸟窝,窝里探出好几只丑陋的小鸟头冲宝宝尖叫。抱着宝宝追逐一只小松鼠,乐得宝宝笑得“呷呷呷呷”的。又翻过一个小山包,看一汪湖水上面游动的野鸭子。到社区图书馆,带宝宝看好看的立体书。宝宝一路高兴,整个小小的人玩疯了。回来时候早累得不支地睡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身上还裹了爸爸的外套。
明哲这才安静下来,抱着宝宝穿越小山包上的小路大步回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口袋里给宝宝准备着的饼干牛奶早空空如也,明哲自己却不觉得饿。他们确实走出太远了,回来竟走了好长时间。回到家门口,里面已经开亮了灯。门口,是吊颈等候的吴非。
吴非几乎是一看见明哲就冲了下来,抢一样的接过他手中的宝宝,气急败坏地控诉:“你出门怎么都不带着手机,字条也不留一张。我回来真是吓死了,宝宝没事……宝宝睡着了?还好还好,我真是急死了。你起码……”
“非非,我今天发邮件给明成明玉了。”明哲的声音有点空洞,看到吴非,他憋了半天的力气终于松弛下来,与宝宝玩了半天,整个人说不出的累。“我让他们自己商量着赡养我爸,暂时别送我爸过来,我这儿现在没有赡养条件。”
吴非闻言吃惊,将眼睛从宝宝脸上转移到丈夫脸上,但是丈夫的脸早垂到胸前,廊灯下模糊不清。她怎么也想不到明哲会自动发函阻止他父亲来美,虽然她一心不想公公此时来美,但是……她知道,要明哲发出这份邮件有多难。这也是她后来没再出声阻止的原因,她太了解明哲。
吴非愣了会儿,叹了口气,上前贴到丈夫身边,禁不住地默默垂泪。为明哲,也为眼前这不可测的暗。贫贱夫妻百事哀。
八
明成并不是不想做个孝敬的儿子。但是孝敬这两个字,知易行难。这一阵他忍受着父亲的不良生活恶习,与父亲常常同进同岀。忍受着父亲的无聊无知,陪着父亲大声地聊着无聊的天。也是不得不从工作中,从朱丽身边抽出时间,将这些时间用到父亲身上,老年人也需要关怀。明成觉得自己尽力了。反正父亲很快就会送到大哥那儿去,他和朱丽都说,咬碎钢牙,也要忍过这么几天,让爸在他家过得高兴,绝不能让妈在天之灵着急。
想到父亲下周就要去上海领馆签证,而且中签率可能比较高,明成与朱丽无法不偷偷儿地,又自知很不应该地有点理亏地高兴。所以虽然曙光还在前头,两个人心理上已经放下包袱,在睡乡里提前享受过往的两人生活。尤其是朱丽,这几天工作虽累,可周六时候总得睡个痛快,加班也得迟点才出门。她一早关了闹钟,打算今天睡到自然醒。
当清晨的第一线微弱的光穿过主卧的窗户,穿过银光闪闪的遮光帘,穿过粉黄的窗帘,穿过粉白的细纱帘,微微照亮地板一线的时候,一束雄浑的长啸也穿透重重阻碍,撕破清晨的寂静,飞向酣梦的床头。这声音,如怒河奔腾,如松涛翻涌,浩浩荡荡,绵延不绝,犹如非洲雄狮傲立山头,向苍穹仰天示威。
明成毫不意外地被催醒,艰难地挣开眼睛,见面前是同样瞪着眼睛一脸恼火的朱丽。而长啸声依然回响,声声不绝。明成怒道:“打鸡血了吗?谁大清早这么亢奋了?”
朱丽嘀咕一声“神经病”,扯上被子遮住耳朵继续睡。但是春天薄薄的被子怎么挡得住魔音穿耳。 明成支起身子支楞着耳朵听了会儿,想辨别声音来自哪儿,但终究是懒得下床打开窗户,听了会儿,等人家呼啸痛快了,他就“扑通”一下摔床上继续睡。但是睡得好好的人硬是被魔音唤醒,满心都是暴躁,再睡下容易,再入睡难。
明成倒也罢了,翻了几个声,喃喃咒骂几句,便又睡了过去。朱丽不行,朱丽本来就睡得前,这一被吵醒,心头无数细碎事情立即涌上脑袋。她做的本就是极其琐碎的会计活儿,清晨四周一片安静时候不由得不想起单位里的活儿,一想起来,她就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数字在脑海里面飘。可偏又无法考虑得仔细,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乱敲,敲来敲去满脑子的乱麻。睡又睡不着,起又起不来,体温陡然升高,躺得如卧针毡。终于躺不下去,只得悻悻地起床,坐在客厅阳台对着晨曦未开的外面发了半天的呆。也懒得去管公公苏大强轻轻地在客房走进走出,一会儿倒温水喝,一会儿洗漱,非常健康。苏大强也不去招惹二儿媳妇,他虽然做家长了,可是长年累月被老伴儿教育惯了,老伴儿让他对二儿媳妇十二分的客气,没事少招人家烦。
上三十的女人,一旦没睡舒服,一张脸立刻反应出来。皱纹,色斑,皮肤顶着散粉不肯服贴。朱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简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出来洗手间,见明成倒是没心没肺地又睡着了,一点不知道她有多难受,可是她又不好推醒了明成也不让他睡。坐在床边又漫无边际地生了会儿闷气,又不知道明成会什么时候起来,出来随便做了份面包夹奶酪,给苏大强也准备了一份,然后拿了一盒牛奶吃着出门。
明成好不容易才起床,起床时候,太阳已经透过没拉严实的遮光帘,将房间照得透亮。看看空空的另一只枕头,想了会儿才想到,朱丽又加班去了。她现在怎么没完没了的加班?明成有点抱怨。但是想到父亲就要去签证去美国,恢复两人世界的朱丽肯定不会再这么勤快加班,明成的情绪很快便好了起来。
他也是随便地烤了片面包吃了。一边吃一边打开电脑,接收邮件。看到老爸脚步轻飘飘地在身后出现,便问了一句:“今天我休息,你想去哪儿玩?”
相比明成的睡眼惺忪,苏大强则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他笑嘻嘻地一叠声地道:“随便,随便。”
“别总是随便随便让我来想,你自己也动动脑筋啊。”明成一手捏着面包,一手移动着鼠标。
苏大强有点讨好地笑道:“要不去郊外钓鱼?你们小的时候我常去钓鱼。”
明成看到信箱里有几封信,便坐了下来,一边顺口道:“行啊,有家鱼塘……咦,大哥的信?”
苏大强一听是明哲的来信,立刻双眼闪光地靠过来,看着明成点开这封信,两人一起阅读。但是,几行看下来,两人的脸都转为沉重。整篇看完,明成发了会儿呆,又将信看上一遍,才一只手抓啊抓啊,从桌上抓到电话,他得立刻与朱丽商量。
但是,明成回头一眼看到了父亲,那张满是失望,原本的焕发精神一下消逝的老脸。明成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搁下已经抓起的电话,想到手机还在卧室门背后的裤袋里。他不忙着起身了,手中的面包也食之无味,被他扔到桌上。见父亲忧心忡忡倒退着坐到沙发上,他才问道:“爸,怎么办?大哥那里看来是去不成了。”
苏大强一手扶着把手,一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好好坐在沙发上却不靠背,模样跟以前四类分子做检讨时候一样的凄惶,当然眼睛也是看着地面的。因为要出国,要跟着大儿子,苏大强这几天跟打了强心针一样地恢复体质。闲时明成不在,他上网搜索美国地图,寻找明哲家附近的旅游景点。其实在明哲家即使不出去旅游,单纯坐在他家回廊上面对着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喝茶发呆也是舒服。他那么几十年一个人呆学校图书馆安安静静地度过晨昏早就习惯,人多了的时候他反而不适应,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他喜欢明哲安静的家。但是,他去不成了吗?
“明哲那么聪明,又是博士,会很快找到工作的吧,再说这回被裁又不是他的错,招聘单位会谅解的。你跟他说说,我们签证还是去签了吧。”
明成心里其实也是这么在想,失业只是暂时性的事,但是谁能知道明哲什么时候就业呢?明哲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好意思去问明哲要个确切时间,方便他们回头再约签证。他皱眉想了会儿,有点不耐烦地对父亲道:“目前美国IT行业就业形势不好,大哥即使水平再好,也得看有没有空位置给他。大哥现在没工作自己也心浮气躁着,我们自家人别再去问他工作的事了。爸的签证还是拖后吧,签证是有时效的,你现在签了,万一这个时段内你没法过去,不是作废了吗?作废的话,会影响以后签证。爸,你还是考虑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吧。”
苏大强此生从来都是他老伴儿帮他捏着主意,眼下,当明成将神圣的决定权拱手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茫然了。明哲那儿暂时不能去了,那么他将何去何从?继续留明成家?回家住?换地方一个人住?还有其他吗?似乎有很多的选择,但是那些选择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最想去明哲家。他也不知道选哪个好,考虑半天,扶着沙发背缓缓起身,闷声不响回自己房间去。
明成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不发一言就走,愣怔片刻,赶在父亲关门之前,大声问了一句:“爸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们决定吧。”苏大强说完就关上了门,坐到窗边飞快地拿起一本书来看,以小说来逃避外界,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反正他从来不需要作主,别人都会替他把事情安排好。
明成只会呆呆地看着那扇关闭的门,两颊越鼓越高,憋得久了,才“噗”地吐出一声长气,哭笑不得。难怪平时回家总听不到爸的声音,原来压根是他自己不想发出声音啊。但是爸不发表意见,不意味着他苏明成也可以不声不响将事情撂下,他还得将最终决定向大哥汇报呢。
他也进去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用手机给朱丽打电话。
朱丽已经到了办公室,刚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吊精神。在办公室里没有煮咖啡的设备,讲究不起来。
听到明成的电话,朱丽再迷糊也醒了。“什么?你爸得在我们家长住?明成明成,你答应了没?”
明成对着朱丽坦白道:“我没法答应。爸还不老,有手有脚,而且腿脚都还利落。一个人住,大家都自由,跟我们住,大家都不自由。短期住我们家行,长期不行。可是我问他怎么想,他又蔫不拉叽地不表态,我就没法跟他沟通了。”
朱丽松了口气,道:“对,就是这么说。你爸与我们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他早睡早起,我们晚睡晚起,还有饮食习惯等等的。大家互相迁就,时间长了肯定岀怨气,反而影响团结。其实理智点考虑,他还是自管自地住,他的教师退休工资并不低,如果他嫌不够,我们三家各贴若干钱给他。或者我们三家联合请一个保姆照顾他的生活,专门照顾他一个人,他吃的也可以顺心一点。再不行,你大哥现在困难,保姆费用我们岀三分之二。你看呢?”
明成抓抓头皮,道:“我也是这么在想,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这话说出来好像是我光顾着自己舒服,把老爸往外扔似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岔了。唉,其实他怎么说都好,别一声不吭钻进他房间里去。对了,朱丽,这里面还有明玉的份,可她收到大哥邮件后还没给我回话。”
朱丽听到“明玉”两个字,不由微笑道:“明成,照常规,你妹肯定不肯管你爸的事,最后你爸肯定是让我们背着的。我们背着养爸的责任没事,但是我们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得通知她,让她参与讨论,起码她得给个说法,以后有什么事大家才没话说。别我们都管了,到时没落下个好。她不给你回话,你做二哥的给她电话要求她参与讨论啊。”
明成禁不住地点头:“对,我等下给她电话,就怕她不来。朱丽,你说爸去不成美国,会不会另外找个风景好的,比如明玉的海边别墅去住?如果爸这么提出来,明玉不知道怎么回绝。”说出来明成自己也诡笑,可能性不是没有,他想象着明玉该如何拒绝。
朱丽微笑,她想得更多,“明玉拒绝或是其他,都是她的态度,我们只要看到她拿出态度就行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指望她拿出行动来?对她,还是约束一下她探望父亲的频率是多少才比较合理一点。反正最后做事肯定是我们在做,我们只要她的态度就行,免得以后有事时候罗嗦。”
明成道:“你是怕万一爸有个七病八痛的,她指责上我们?”
朱丽道:“是,有个防备。我们能者多劳可以,但我们没法避免做多错多,我们得为自己打好预防针啊。你和明玉约时间吧,这事尽早解决。现在带你爸出去玩玩吧,别吓着他。你爸老了,大事还是我们替他担着吧。”
明成听了笑道:“贤妻,听侬的。”
明成电话与明玉约时间。其实他是很不愿意与明玉通话的,不知为什么,这个妹妹见了他总没好气,好像他是八辈子的仇人。他不知道他哪儿惹她了。既然惹不起,他平时就避着明玉,免得自讨苦吃,但今天的事,明玉非参与不可。爸也是她的爸,她不能不管。起码,如朱丽所说,她得给个态度。至于态度是好是坏不论,只要她拿出态度,他与朱丽以后也方便办事。
明玉接到明成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办公室里上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趁周末大多数人休息,她得把近期的销售情况做一下分析,包括产品分类、地区分类、产品数量等的变化,她都必须每周总结一次,如有情况,方便下周立刻调整销售策略。市场瞬息风云,平日里每天都有一份手下做的分析报告给她,但是她还是喜欢周末自己看着那些会说话的数据自己做一份分析总结。
大哥的邮件她早就看到,当即便回了一个,让大哥如果有回国工作的打算,她可以帮忙。本来想给明成电话的,但是想到老爹在明成手里,明成只有比她着急得多,她便安心等明成电话上门。果然不出所料。她也没多余的话,三言两语与明成约了晚饭后父母老家会谈,让朱丽也到场,方便问题一次性解决。
明成答应。虽然父亲是苏家的,但是往后由他来赡养父亲,肯定需要朱丽岀一半的力,讨论时候,朱丽当然得在场。
明玉扔下电话,便心无旁骛地继续她的总结,也就只有周末时候才有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她可以独自深入地思考。她还不是蒙总,还不到用一个专门贴身秘书,把所有电话先过滤一遍的高级地步。
专心工作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完成作业伸一个懒腰,看时间已经是可以午饭。她打一个电话给江北,“柳青,有没有空,我知道有家汤煲店,味道极好。”
江北柳青长叹一口气:“是不是想安慰我?请我吃鲍鱼吧,我最近迷这个。”
明玉笑一声:“我最近也需要安慰。家里人居然想到苏家还有个女儿名叫苏明玉,频频来电来邮件提示我姓苏,搞得我无所适从,需要有人帮我宽解。你请我吃饭吧。”
柳青闷哼一声,道:“等着,我来接你。”
柳青,能抛媚眼发短信地勾引了孙副总的女友,自然有他与众不同的风流态度。当他一手随意地拎着灰色西装,一身黑衬衫灰裤子地与明玉一起出现在“食荤者汤煲店”的时候,获得里面老少女子们的一致瞩目。食荤者石天冬自然也看到了柳青,看到难得一笑的苏明玉与柳青在一起语笑嫣嫣,看到两人气质风度如此接近,不由心痛,避进厨房作没看见状。
明玉进门没看到石天冬,便与柳青各自点了个汤。今天她上了二楼,一楼的单人位容纳不下两个人。
柳青进门后便东张西望,他很好奇明玉会来这种店里用餐,记得她从来都去比较上档次的酒店用餐的,她怕小店不干净。但看了几眼汤煲店里面陈设,果然挺干净,只不知道明玉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他今天没心情说别的,坐下就跟明玉道:“老蒙想怎么发落我们?跟你透气了没有?”
明玉知道柳青生气,她今天找他出来就是为这个。她将那晚与蒙总的谈话与柳青简单说了下,“孙副总现在说不走了,大概老蒙答应了他什么条件。所以老蒙总得给你点颜色瞧瞧,让孙副总顺气。”
柳青皱眉想了会儿,不以为然。掏出香烟给了明玉一根,又帮明玉将烟点上,才点燃了自己的烟,深吸一口,道:“给我颜色,为什么连你一起发落?你考虑过没有?”
明玉点头,“考虑过。我想过两个可能。一个是老蒙不方便拿你抢老孙女友作借口处理你,又在那么短时间内抓不住你其他错处,只好寻个销售布局方面的借口给你点颜色,给老孙看着舒心,但顺便不得不把我也处理了,他事先跟我打过招呼,料想以后也会补偿。另一个是可能我有点小人之心,不排除老蒙经过这件事之后,忽然警觉我们两人在公司所占比重太大,他不得不考虑,万一哪天我们两人翅膀硬了端了他的位置,把他以前端旧单位台子的旧事重演一遍,所以他得开始找这个机会找这个借口分我们的权。”
柳青斜睨着明玉,看到她神色平静,非常不明白,道:“你是经我提醒才想明白的,还是早就想明白的?我看老蒙两种想法都有,所以我才生气。这么几年下来,都拿他当自己长辈了,他却还提防着我,背后下黑手削我的权。不,还削你的权。你别没事人一样,在我面前带假面就不够兄弟了。”说话时候他不由得看向明玉背后,他看到有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出现在明玉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玉看到柳青脸色有异,回头看去,见石天冬站在她身后。她便微笑一下,道:“石老板这会儿有空?”
“苏小姐好几天没来了。”说话时候,石天冬不由自主地看看明玉手中的香烟,他怎么也没想到明玉会吸烟,明玉熟练的抽烟姿势再一次颠覆她在他心中的高雅文静形象。而且刚才看她与桌子对面男子说话时候的神态,也与他平时所见全然不同,完全一副指点江山的中性态度。让石天冬不自觉地就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明玉感觉石天冬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没鼓励石天冬说出来,只吐出一口烟,微笑道:“这几天忙,没法过来吃饭。我与同事谈点事,石老板你忙你的。”
此话一岀,石天冬再无法厚着脸皮搭话,只好讪讪地走了。柳青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等石天冬走得看不见了,才笑道:“苏明玉你走桃花运了,难得难得。”
明玉轻叱一声:“废话少说,不可能的事。我们回到原来话题。柳青,当周二老蒙不是做岀别的举动,也没一脚踢走孙副总,却是快速在我们两个公司安插监理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也有点失望,但是再一想,从他的角度来说,走出这一步是必然的,他迟早得改原来的凭信任管理我们到用制度有效约束我们。换位思考,换成你我,坐到他这位置了,也会这么做。所以,我就安心接受这一变动吧。”
柳青坦然道:“我无法接受。如果老蒙跟我明讲他需要引入制度化的监管机制,我无话可说,这是公司管理,不是朋友间玩闹。但是老蒙冲我们玩弄权术就不对了。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他那样做,太见外。让我不得不反思我们之间的关系。”
明玉吸完一根烟,自动从柳青那里再拿一根,自己点上,不由自主看了几眼一声“叮”响得极其纯正柔和的打火机,微笑打了句岔,“你拿出来的东西总是高档。”
柳青没好气,道:“回到正题,告诉我你怎么看老蒙这次的权术。别玩打火机了,你又看不出里面的好处。”
明玉一笑丢开柳青的打火机,确实,她只用一块一只的打火机,那些打火机还是住宾馆吃饭店时候随手拿的,好用多用几次,直到将里面的气体用完,不好用就丢开。抽屉里有几只别人送的高档打火机,但欣赏过后便遗弃角落,常用的还是一次性打火机。
“老蒙对我,怎么说呢,没有老蒙,就没有我的今天。当年老蒙像对待自己儿女一样对我,对你也一样,把自己一身销售甚至做人本领倾囊而出传给我们。我每次看到我犯错误,老蒙痛心疾首比我还难受的样子,我真是无地自容,他对我是真的关心。我长那么大,老蒙是第一个真心指点我关心我提携我的人,我对他感恩戴德。说实话,我生活简单,没你消费高,我业务做得好,并不单纯是为了奖金那些刺激,主要还是想对得起老蒙对我的好,不敢让他失望。我今天这一切是老蒙给我的,所以我这么想,他想拿回去的话,我没有怨言。他那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与苦衷,我支持他便是。”
柳青盯着明玉将话说话,但越听越不耐烦,等明玉说完,他将手中的打火机往桌上一拍,手指抬起指了一下明玉,又觉得不妥,愤愤收回手,撑着桌沿道:“苏明玉,你想标榜自己是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传统中国妇女,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凭你一流的数字记忆,凭你一流的宏观分析,坐到你今天的位置,只是迟早的事。老蒙对我们确实不错,但他只是引领我们入门的人,而不是给我们一切的人,我们的天下是我们自己出力打下来的。我们之间是平等关系,而不是他是上帝,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这么简单。我们帮老蒙打开市场,通吃全国,难道不是已经对老蒙的最好报答?苏明玉你的观念不对,现在即使父子关系,也得讲究个公平合理,难道你还想仿效什么卧冰求鲤彩衣娱亲之类的老套故事?我还是那句话,老蒙不该使暗手。老蒙的暗手说明一个问题,在他心目中我们与他的关系并不如我们心中设定的亲厚,我们在自作多情。”
柳青一边说,明玉一边喊“冷静”,好不容易柳青歇一口气,明玉才道:“老蒙做事,常出人意表。他准备引入监管机制,我想没错,但有关他的动机,我心中跟你一样疑问很多。我想他不是傻瓜,这么为了一个老孙把他两个亲手拉扯起来的亲信惹毛了,不值得。他应该还有他的其他考虑,我们拭目以待吧。”
柳青翻了个白眼,道:“废话,你不如直说,你就是信任老蒙,被他卖了你还给他数钱。苏明玉,你不是没分析能力的人,用脑袋想想好不好?我现在算是更看清了,老蒙知道我是肯定走的,所以怎么对我下手结果都一样。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么折腾你都没后果。”
苏明玉“嗳”了声,不得不承认柳青说得有理,凭蒙总对他们两个的了解,肯定算得出两人遇到压迫各自会产生什么反应,本来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想蒙总把他们逼急了有什么好处,现在看来,其实一切都在蒙总算计之中。她不得不再三玩味柳青的这句话,“知道你是肯定愚忠的,所以怎么折腾你都没后果。”然后一声叹息,“柳青,无论如何,我准备愚忠到底了。蒙总是第一个真心善待我的人,在有次他被我气得拔出拳头想敲我一顿,但最终重重砸在桌上敲疼他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开始把他当成我的父辈。猜疑归猜疑,委屈归委屈,我都要报答蒙总对我的真心对待。随便他怎么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