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去看金家几个书呆子着急上火的样子,直接就叫侍卫两人软硬兼施地带下去了。
本来朝廷上的局势当真是已经水火不容,两边僵持不下,可眼下金家跳出来横插一杠子,顿时就让已成型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天大的变化,约么几日内就会有结果了。
让这几个人一闹,圣人彻底没有了继续听众人罗嗦的心,干脆利落的就要下朝,自己径自甩手往后头去了,不管剩下一群大臣或真或假的哀号呼喊。
杜文原本高高悬着的心也因此而大大地放下了一截,待众人三三两两往外走去,他赶紧走几步赶上几位金家的长辈,一揖到地,诚心诚意的道谢。
金仲的二伯却是有些汗颜的拱了拱手,道:“惭愧,我等人微言轻,看来却帮不上什么忙。”
自打上回何厉不计前嫌救了金仲之后,金家人便十分动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也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还了这个人情。
人情不是好欠的,人家没催着你还,你却不能不记在心上。不然倘若将来遇到动摇国本的惊天大事,何厉偏偏开口,他们是帮还是不帮呢?
如今好容易碰到了自己能出手的机会,然而结果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作用,金家人不由得十分惭愧。
杜文却不这么想,反而笑道:“诸位切莫妄自菲薄,几位这出人意料之举已然搅动局势,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说实话,金仲这几位叔伯跟他本人当真是一脉相承,都是对于政局不关心也不敏感,听了这话还有些懵,以为是杜文安慰他们,当即越发惭愧。
杜文又狠命解释几句,几个四五十岁的人这才迷迷糊糊的点了头,只是告辞的时候,似乎瞧着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似乎不信自己这轻飘飘且被圣人当场驳回升的几句话能对大局起什么作用。
杜文更加体会到这些人的可敬可爱,又恭恭敬敬的对他们行礼,目送了一回。
等他刚刚直起身来,却见远处唐芽的小厮小跑过来,说唐芽要见他。
这还是唐芽第一次主动要见他,杜文本能地抖擞精神,略略整理衣冠,快步跟了上去。
等两人在唐府落座,吃了几口茶,,杜文才问自己这么过来合不合适。
唐芽摆摆手,道:“原本是不大合适的,不过经过了今儿这一出,却也无妨了。”
杜文又看了他一眼,确认这不是在说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只是他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这两年师公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难道真的是因为胜利在望,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越发有了奔头?
唐芽单刀直入的问道:“金家人,是怎么一回事?”
何厉与金家众人的恩怨他再清楚不过,虽然没到死仇的地步,可因为两边都是犟种,除非一方先低头,不然绝对不可能和平共处。然而,就他所知,不管是金家人还是何厉,似乎谁也没有公开低头。
既然如此,今日金家人在朝堂上一反常态的表现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杜文忙把之前圣人一时心血来潮,意欲将金仲和七公主配成一对怨偶的前因后果说了,唐芽听后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却不说话。
杜文猜不透他的想法,又有些担心他因为之前何厉没有透露过这件事的具体细节而心生不满,忙分担责任的解释道:“岳父大人原本不爱管的,是我同慎行不忍看金仲遭此惨状,这才强求了他。”
唐芽又笑了几声,似乎是听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道:“我就说那小子什么时候这般大度了,就主动去管这等闲事。也罢,你们这对翁婿也算互补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的要好的多,唐芽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想来何厉也并非不知道。只是知不知道和会不会去做完全是两码事,他天性使然,素来推崇率性而为,许多时候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拗了自己的性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便是官场上浸染数十年的老狐狸也有许多明知不好,却始终不愿或是不能改过来的细节。这种决定诚然会自己带来麻烦,但很多时候却也能够换来巨额回报,比如说圣人的信任。
一般身居高位的人都会有掌控别人的习惯,比如说圣人。而想要掌控别人,就需要抓住对方的弱点和缺点,只有这样,高位者才会觉得安心,觉得他是实实在在地抓住了你这个人,才会真正放心的把事情派给你做。
而假如一个下属太过完美,难免让上位者产生一种无从下手的不适感,更难以产生信任……
因此唐芽倒也没逼着自己的爱徒当个完人。
可越发就是这样的性子,假如偶尔妥协一回,换来的回报但真叫人惊喜不已。
杜文转述了牧清寒等人的担心后,就问自己这边要不要上折子,或者是可以进去看看什么的,因为赵夫人等也十分担心。
“如今天气炎热,牢狱之中有多潮湿,岳父大人头一次挨了板子,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前儿慎行也亲自去问了,说是不让进,不知如今如何了。”
唐芽淡淡的道:“这倒不必担忧,老夫已经叫人去过了,倒还能撑得住。你们该上折子就上折子,该怎样便怎样,若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叫人起疑。”
本就是身边亲人,如此骤然蒙遭大难,若是他们一派心平气和,反倒不如金家人这般热情,反而容易被人怀疑是事先串通好了有所图谋。
一老一少说了许久,杜文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入正题,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何厉这回到底是不是有预谋的?
唐芽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有所指的说道:“圣人实在安逸的太久了。”
当今本就生性温和,厌恶兵戈与战争,如今又已经年老,斗志自然更加磨灭,越发不爱说这些事情。或许他也觉得被邻国这般对待,已经有些忍无可忍,然而几十年如一日的温和做派,让他迟迟不能下决心。
且不说开战就意味着要倚仗自己素来不大喜爱的武将,这样圣人有一种打自己脸的尴尬感觉。而且,作为一个以文治国的君主,恐怕他自己也有些怀疑:我能打好仗吗?
万一打不好会怎么办,他的一世英明岂不要毁在这上面?左右自己再熬两年就要退位了,何苦冒着天大的风险,倒不如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代……
若是炤戎的态度柔和些,双方真能达成一致,用一两个公主就换来几年的和平和自己完美的退场……似乎也不算什么亏本的买卖。
唐芽不敢说自己猜的全对,但他如今也是已经服侍过两代帝王的人了,对这些心思猜测自有方法,估计八、九不离十。
诚然圣人本人可以等,然而唐芽等不了,全国上下的百姓也等不了。
想要圣人快下决断,抢占先机,就必须有外界的强烈刺激和推动!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风险之大,不亚于捋虎须,稍有不慎,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要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气越来越热,安安静静坐在屋里都时常有憋闷之感,无数百姓渴求一场大雨,洗刷尽世间的烦躁。
当夜,大雨倾盆。
何葭还在娘家陪伴赵夫人,留下杜文一人孤枕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然后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滚滚而来,在半空中肆虐。
他索性披着衣服来到窗边,盯着那时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的夜幕看了半晌,又伸手去接那急急而下的豆大雨点,只觉得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水珠如同敲在自己的心上一般,瞬间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声长叹。
“唉……”
次日晚间牧清寒来开封城内找杜文说话,询问他前一日问唐芽的结果,怎知一推门进去就发现里面竟然还站着一个郭游。
说来他和郭游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而且因为后期政见不同,党派相异,两人不知不觉中也就拉开了距离。此时再见,竟恍惚有物是人非之感。
牧清寒冲他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发现对方和杜文之间的气氛十分不同寻常,竟隐隐涌动着一股怒意。
不等他说话,杜文已经冷笑出声,对郭游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也来了,你有什么话不妨再对他说一遍,且听他如何作答?”
牧清寒本能的觉得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可能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而且非常严重。
迎着牧清寒的视线,郭游果然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与何厉关系匪浅,可这两日朝堂上的动向局势,你们也都看见了,圣人龙颜大怒,你们若在这个档口强行为他申辩做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迁怒了!肖大人如今不在开封,鞭长莫及,何厉下狱有他的老师、同僚和晚辈帮忙开脱,可若是你们也进去了,却有谁来为你们说话?”
牧清寒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他的意思是要己方高高挂起,当下也十分不悦道:“旷之,你我相识一场,认识也有几年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们就是此等薄情寡义之人!落井下石者多,锦上添花者也多,雪中送炭才可贵,若就连我们都不说话,还能指望谁出力呢?”
“有情有谊是可贵,可总要有命在才行呀!”郭游也是真急了,竟不顾仪态的大喊起来。
他知道这两位旧日好友素来性格倔强,又是重情义之人,想要说服他们改变立场和主意并非易事。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难!自己游说了半天,杜文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牧清寒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真叫他无计可施。
牧清寒不是个多话的,见郭游如此行事也不如何争论反驳,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知道,也许郭游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是真心担心他们的安危才口出此言,不惜亲自上门游说。
毕竟对于郭游而言,何厉不过是朝廷诸多官员中的一位,并且还是跟自家老师政见不合的一位。若说郭游盼着何厉死倒不至于,可他却绝对不想看着自家两位好友,为了拯救一个他眼中的路人而陷入危机。
然而杜文却不管这些,当即出言讥讽道:“你我分开这些时日,当真各有长进。常言道君子因义而聚,小人利尽则散,我却是做不来小人的!”
这几年何厉帮他甚多,又时常指点,让他时时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才有了今日的杜文。若是自己只顾着在求人的时候热络,别人落难了就赶紧逃开,避之不及,这跟那些营营汲汲的小人有何分别?
见郭游还要再劝,他也是越想越气,胸腔内一股气不断翻滚,几欲炸裂。
只觉得往日种种只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只如今日生,不过短短数年早已物是人非,往日把酒言欢、志同道合的一幕一幕皆已化为过眼烟云,全是虚无。就如同梦中那湖面上的一轮明月,看着美,可已全是回忆,指用指尖儿轻轻的一碰触,便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杜文深吸一口气,竟转身抄起放在案台上的裁纸刀,手起刀落,将一块衣襟斩断,狠狠丢在地上,道:“古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然各执己见,也无需勉强,可你这般叫我做那小人之举,实在不能忍。今日你我便割袍断义,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干系!”
也许是太过气愤,也许是太过痛心,或者是这两种感情都这般强烈,以至于杜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牧清寒禁不住瞪圆了眼睛。
“你这是做甚!”郭游盯着那截飘落在地的衣襟,哑然失色。
他一张脸涨得紫红,浑身都发起抖来,哆哆嗦嗦的指着杜文骂道:“好你个杜三思,何厉是你的泰山老丈人,难不成你我这些年的兄弟、同窗之情都是假的?我过来说这些话是要害你的么?!还是说我就是那等小人,叫你不屑与之为伍?”
他一直说到声音嘶哑,杜文却不与他对视,只是梗着脖子叫他走。
郭游简直要被气死,不住重复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眼角的余光撇见一旁沉默无语的牧清寒,更是怒从心头起,冲着他喝道:“刀子还在那里,如何,你也要同我割袍断义吗?”
牧清寒死死拧着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开口,声音却十分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却比杜文干脆了断的割袍断义的举动更叫郭游气不打一出来,方才紫红的脸瞬间雪白了。
他又跳着脚骂了几句,似乎也觉得既伤心又绝望,索性不再多言,甩着袖子走了。
等郭游走后,牧清寒上去将那裁纸刀拿在手中,反手丢回格子里,对杜文叹道:“语出无悔?”
杜文狠狠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重重点头道:“语出无悔!”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信息,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去大理寺探望何厉。
这一回虽然还是不许让他们进去,可是却已经允许转交东西了。
大理寺的人将他们带去的吃食和衣物药品等都一一翻检过,这才送进去。
负责看守牢房的人跟宋平有旧,虽然因为上头还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他不方便明目张胆的照应,可至少由他经手的东西叫人放心。
杜文和牧清寒临走之前,那人还悄悄的说:“何大人的伤势并不重,前儿尚书大人的药就已经送进来,所幸也没有烧起来,如今瞧着虽然消瘦着,可精神还好。刚还叫我给你们带话呢,说他一切安好,你们不必担忧,有事且直接去同尚书大人商议。”
直到这会儿,两人才算是彻底放心了。
上头的态度就影响到下面人的举动,从前几天的连最起码的送东西都不让,到如今的还能捎口信出来,变化何止一星半点!说明圣人虽然没有明确松口,可起码态度已经软化,并且朝主战这方面倾斜。
两人又马不停蹄的跑到何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夫人与何葭,一时众人俱都喜气洋洋,只觉得看到了希望。
何葭喜极而泣,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便是失了圣心,官儿丢了也不要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赵夫人也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对二人由衷道谢说:“这几日委屈你们啦,有劳你们到处打探,想必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吧?”
因为杜文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这话倒不好说了,便听牧清寒道:“您说的是哪里话,难不成平时我们就没得过何大人照应?若这会儿作壁上观,还算什么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偏杜文听了这话又被勾起了满腔愁绪,直叫他把刚得来的一点喜意都给冲淡了。
又过了两日,何厉还没有被放出来,圣人却突然又下旨抓了另一个官员进去,且次日又派了著名的抄家熟手薛崇将他家抄了个底儿朝天,竟得了100多万金珠,若是换成现钱,恐怕将近200万。
消息传进来那日,卢昭和庞秀玉正在杜瑕和牧清寒家里吃饭,当时还笑说:“得了,打一仗的前期军费有了。”
杜瑕道:“也不知圣人是专挑这个当儿抄家,还是牢里几个人供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这个屎盆子是扣定了。”
像何厉这种素来不讨人喜欢的也就罢了,黑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嫌少。或者正因为平时形式的肆无忌惮,不愿意拐弯,外面的人反而不过怀疑是他告密。
可其他那几位被抓的官员就惨了,那名被抄家的官员罪不至死,想必过几日也就被放出来了。他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架,是有好容易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却一朝被人捅刀子,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又过了两日,何厉和另一位官员终于被放出来,官职也没动,杜瑕等人只觉得天都晴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等他们真的看到何厉如今的情况时,依旧觉得十分酸楚。
从出事到现在也才几天呀,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就跟蜕了一层皮似的,直接瘦了一大圈儿。
原先的何厉一直意气风发,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可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却脸色蜡黄,皮包着骨,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而且现在已经七月,外面多热呀,便是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也时常会觉得气闷,须得放个冰盆,然而何厉身上竟然裹着春秋才会穿的长袖大衫!喝的也是冒热气的热水!
杜文禁不住两眼泛酸,颤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何厉勉强一笑,刚要开口,却又突然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喘匀气息,道:“无妨。”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不过短短几天, 众人却觉得恍如隔世, 如同分别了整整一辈子那样长久。这会儿重新又见到何厉,才算是真正有了“啊,大难过去”的感觉。
杜文替何厉切了两块儿沙瓤的大个西瓜西瓜,亲手递到他跟前,忍不住责怪说:“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好歹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 您不知道进去这几日,却叫我们这些人多么着急!”
两人既是师伯师侄, 又是翁婿, 关系自然比旁人来的要更加亲近些。
这西瓜皮薄肉厚, 红红的瓤儿黑黑的子,十分饱满,还没凑近就已经闻到一股清香,且又是女婿亲手侍奉, 何厉心下十分熨帖, 饶是已经喝了一肚子药, 也觉得很有胃口,笑着吃了一小块, 然后才摆手示意吃不下了,又道:“这种事情如何能提前透露风声?万一隔墙有耳,岂不挖坑自埋?
有心理准备和意外得知消息后所能产生的反应总有区别,若是这些晚辈们一个不甚,给人看出点什么, 那当真是要全军覆没,什么都不用想了。
对于过去几天的狱中经历,何厉并不愿多提,众人也不好多问,只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又讨论些朝堂局势。
何厉咳嗽了几声,又拢了拢衣襟,结果赵夫人递上的热茶润润嗓子,这才缓缓道:“我已正式脱险,你们不必担忧。只朝廷上的事,却未必就这么快完结。”
听他话里有话,杜瑕等人都是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听他继续说道。
“国库里的钱财都是有数的,炤戎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不是好相与的,这一仗真要打起来,估计最后也剩不下什么了。谁也不愿意担上个败家皇帝的名号叫后人说嘴,可若要动私库,圣人也未必不会心痛。不想动自己的钱,却又不得不支出大笔银钱,强征赋税自然不可取,那么这一块儿从哪里来呢?”
众人听后都是一凌,瞬间想起来前儿被抄家的那名官员,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还有什么能比抄家来钱更快更稳的呢?
何厉说的果然不错。
他被释放出狱回家三天后,当时跟他一块儿被抓进去的几名官员也陆续被释放回来,一个两个瞧着也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比他还不如。
紧接着,大禄朝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抄家行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短短五天之内一共有七名四品以上官员被安上包括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等各种罪名抄家,查抄出来的赃物堆满了大半个国库,保守估计也有一千一百多万两!
整个官场都跟着风声鹤唳起来,而与之相反的,却是全国上下黎民百姓的齐声喝彩,高呼万岁。
其实老百姓这种存在是最容易满足,也最容易被糊弄的。他们的要求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就能够衷心拥戴在位的皇帝。
这几年大禄虽然也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寻常老百姓的手头也不算多么宽裕。
如今皇帝一举抄出这般多的财产,抓出来这么许多的蛀虫,贪官,紧接着又宣布全国上下免税一年,叫他们如何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只恨不得把这位打从上位开始就已经给他们带来过诸多实惠的皇帝视为古往今来头一个贤明的,哪怕他顷刻间就叫大家去死,恐怕也有许多人会认为他有苦衷,然后毫不犹豫的去死。
自从立国以来,如此大规模的抄家行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直叫人大呼大开眼界。然而事实证明,这远远不是高~潮。
抄家活动进行到第六天,终于有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量级人物倒下。
陆倪!
前阁老陆倪!
作为四阁老之一的陆倪曾经风光无限,若不是女婿不争气,这会儿必然还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削了官职,只保留爵位和荣誉称号已经是落魄之极,哪曾想还有今日!
这一天来的简直毫无征兆。
除了气氛肃穆些,风声紧张些,这一日又仿佛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朝会,然后突然就有几个人跳出来弹劾陆倪,历数他多达二十余条罪状。
陆倪本人的罪名包括收受贿赂,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等等。而他的家人也未能逃脱干系,什么放高利贷,使用金钱暗中协助倒卖官位,强占良田,欺男霸女等,名目比陆倪本人都要多少许多倍。
原本陆倪虽然没了官职,可身上还有一个爵位和太子太保的虚职,纵使闲赋在家,依旧十分风光。
如今他突然被弹劾,证据确凿,不容置疑,圣人又干脆利落的撸了他的爵位和虚职,贬为庶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从云端之上跌到淤泥里。
他还算好的,好歹圣人念他是两朝元老,劳苦功高,只贬为庶民,抄没家产,老妻孙女都无事,而那一众党羽和其他家人,却没这么幸运了。
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曾经显赫一时的陆府就这么轰然倒塌,叫人唏嘘不已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唇亡齿寒,心头发冷。
陆倪曾经那般高高在上,几乎是所有人都需要仰视的存在,如今说败落竟然也败得彻底,那么他们这些小虾小蟹又当如何?
牧清寒听后沉默良久,幽幽叹道:“看来就算是当初没有我们,圣人亦不会忍耐太久。”
杜瑕也是感慨万千的说:“当今瞧着温和,可实际上何等心高气傲!当初刚刚继位,对于朝堂的把控力有限,也碍于先皇的遗命,这才不得不容忍几位辅政大臣的存在。如今他都忍了大半辈子,想也是快到极限,眼见着也未必能有多少时日,便要来出口气了么?莫非就不怕别人说他晚节不保?”
真要从他们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圣人这一举动其实说不上多么恰当。
说的不好听一点,他已经五六十岁了,便是身体再硬朗还能在位多少年呢?而陆倪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且如今翅膀都已经被剪断,再也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既然都已经忍了前面几十年,便是再忍几年又何妨?好歹还能留个厚待先皇遗臣的好名声。
牧清寒对她的说法逗的忍俊不禁,笑着摇摇头,说:“他就是实在忍无可忍,才不忍了吧?”
当今素来是个好名声,爱面子的人,几乎是忍了一辈子。恐怕最初他也觉得陆倪肯定会比自己先死,且当初刚继位,羽翼未丰,很多事情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德高望重又能干的老将坐镇,这才一忍再忍。
哪成想陆倪寿命这样长,手腕这样高,不仅迟迟不死,反而还硬拼着一条老命把自己的许多门生弟子和党羽扶上位,这叫圣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正巧最近圣人接连抄家,且又大战在即,也叫他空前果断的下了决心。
作为两朝元老,陆倪收获的封赏不计其数,又有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各种孝敬,饶是他不刻意去贪,所积攒下来的财富也极为庞大,因此等他家查抄出的财产刚一统计出来,震惊不已的民间便已经有风声传出,说他原是个最大的蛀虫。
陆倪听了这些话后,什么也没说,可当晚就把自己给吊死了。
临死之前,他留了一封血书,诉说自己对先皇的思念,对如今这种下场的悲愤……
可惜这封血书并没有传到外面去,陆倪咽气之后没多久,圣人的爪牙就已经将这血书悄悄取走,交给圣人看后便烧成灰烬。
陆倪自尽的时机实在太过敏感,之前还有不少人同情他呕心沥血了一辈子竟换得如此下场,可现在他竟然自杀了,就有部分人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畏罪自杀?
牧清寒听说之后就对妻子叹息道:“无论如何,圣人也做的太过了些。”
上行下效,若不是有他的放纵和默许,外头怎么可能传成这般?
可见圣人这两年年纪大了,越发唯我独尊自高自大起来,闹到这般田地已经是有些不管不顾了。
杜瑕唏嘘一番,又拉着他反复嘱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咱们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牧清寒知道她担心什么,只是拍着她的手,带着自嘲的说道:“你想的也太远了些,我如今不过是个虾米,想叫旁人专心对付我,且有的等呢。”
“你也太过自谦了些。”杜瑕失笑道:“放眼朝廷内外,二十来岁的四品官有几个?说不定早就有人盯上你了呢,且把皮子绷紧了吧。”
她是笑着说的,可这内容却不能笑着听,因为这种事就怕有个万一,一旦被人盯上,再想脱身就难了。
外头风声虽紧,可两人日夜相守,说说笑笑,苦中作乐,倒也不觉得难熬了。
自从安全回家之后,何厉便破天荒地低调起来,整日在家闭门不出,外人一概不见。可到底是脱险了,饶是风光不再,何葭也觉得十分欣慰,终于重新有了笑容。
这日杜瑕回娘家,何葭也感激她前一阵子待自家一如既往,越发同她要好,便强留她住了一晚,次日一同逛街采买东西,转换心情。
自从杜瑕有孕之后,起码打球这类激烈的运动就再也没做过,何葭倒是还时常和苏秀等人一处玩耍,今儿也是来新做一套骑装。
夏季天热,容易出汗,衣料便要轻薄透气又吸汗,骑装损耗又快,自然也要换新的。
这家布店也是开封城有名的老店了,各色南北货物十分齐全,两人就挑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又叫了一壶茶和八个干湿果碟子,边说边选。
杜瑕低头看看自己肥大了不止一寸的腰身,十分唏嘘,又满脸艳羡地对着何葭挑好的布料摸了又摸。
她也想打球!整日在家憋都要憋死了。
何葭看出她的心思,却不直接安慰,只是轻轻摸着她的肚子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别说谁。你羡慕我,殊不知我更羡慕你呢。”
毕竟在世人眼中,女子早早成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正事。可如今她成亲也有好几年了,竟依然没个动静,着实有些心焦。
最可气的是,前段时间何府大乱,外头传出来的风声竟也有几句扯到她身上。说什么她是个不下蛋的鸡,原先就是何厉强行拉郎配着才讨了杜文那样的做女婿。如今何家倒了,杜榜眼却蒸蒸日上,何家女儿至今竟连半个蛋都没下,说不得就是不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休了……只把赵夫人气的七窍生烟,连夜叫人出去查,扬言日后必要报复的。
现实就是这样,你不成亲的时候,众人都催着你成亲;你一旦成了亲,众人就开始催着你要孩子;生了孩子之后,假如是个男孩还好,若是女孩儿,必然又嫌弃不能生儿子。而即便是一举得男,恐怕也会有人说人丁单薄,催着一生再生。
杜瑕心道,幸亏我老早就给家里那位做好了思想准备,如今恐怕他还要担心我重男轻女呢!
想归想,这些话她却不好说出来,恐怕进一步刺激到何葭,只是真心实意的说道:“照我说,你竟不用着急。若是能选,我还想晚几年呢!如今搞成这副样子倒好啦,什么都做不得,偏你们能玩,而我只能看着。等过几年才好呢咱们也玩儿够了,满足了,再养个娃娃出来解闷儿,教他一同玩耍岂不快哉?”
这话真不单纯是说来安慰何葭的。
其实不管是杜瑕还是牧清寒,对于之前的二人生活十分满意,并没有什么急着要孩子的念头,也经常喝些逼子汤。
谁知也不知道是喝的不够频繁还是那方子药性太过和缓,竟然就有了!
所以说一开始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杜瑕是失望、惊讶、意外大于欢喜的。
她才多大呀,后世也不过大学刚毕业,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她自己都没玩够呢!
然而竟然已经有了,就是天定的缘分,她略一纠结之后也就释然。
何葭却还是不能释怀,叹了口气说:“我娘也经常说我呢,我自己也觉得老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再说也不小啦,都二十二了。”
时下女孩儿大多十七八岁就已经嫁人,往往当年或者次年就怀孕生子,像她们这样的已经算是颇为少有的晚婚晚孕,尤其这会儿唯一的战友竟然也有了,也不怪何葭着急。
两人说了半日,把店里的布料都翻来覆去的看遍了,也选了几匹,掌柜的亲自帮忙打包好了,又亲自送出门,还对杜霞问道:“夫人的本子小人也是看的,《阴阳巡游录》最爱,《大道无疆》好虽好,却觉得有些不大对脾胃,不知先生什么时候再写个有趣的?也好叫小人一饱眼福。”
杜霞心道你还真是个内行,不光你觉得不合脾胃,便是我自己也是越写越画越觉得不合胃口了呢。
只是你家先生也要吃饭呢,少不得要稍微迎合一下市场。尤其在这种有太后这等级别的重量级粉丝天天催稿提意见的情况下,想要肆无忌惮地自由发挥,实在太需要勇气和魄力了。
她已经在无数次反省与自我反省中暗下决心,下一本坚决不要开跟宗教以及任何皇室成员的喜好有瓜葛的题材了!省的到时候再有人跳出来刷存在感,指使着自己这样那样的。
杜瑕就笑,说:“不用急,已经想好了,保证有趣,且老少咸宜。只是最近天气热,我胃口不大好,睡得也不安稳,有些个乏,想先把《大道无疆》好生收个尾巴,然后等天凉估计就有了。”
她确实早就已经想好了题材,就画一本吃吃吃的美食漫画!
美食题材,这才是真正的历久弥新!保管不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性别,什么职业什么性格也不管是男女老少、贫穷富贵,当官儿的经商的还是走镖的耍把式卖艺的,总得吃饭吧?
听了她的保证,掌柜的果然乐开花,连忙拱手道:“那感情好,小人就等着看了。”
何葭也冲她笑,说:“瞧你如今混的,说不准后世写的史书上,你也是一代文豪呢。”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仿佛连日来的压抑气氛都被冲散了些。
两边人正要分别,忽听街对面传来一阵喧哗。
杜瑕本能的抬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家当铺,门口有几个年轻女子正在撕扯,围了好些人在看。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回,就发现那几个人好像都有些眼熟,当即拍了拍身边的何葭,说道:“你看那是不是陆惟秋?站在她对面插腰大声说话的是不是苏秀?”
何葭本来正扶着她上马车,原本没留意对面的情况,听了这话也往那边看去,立即道:“果然还是你好眼力,可不就是她们,却又在这里闹什么?”
那边掌柜的也还没进去,听了这话下意识的说道:“那位陆姑娘也是十分可怜,这几年家里接连遭逢不幸,偏偏”
他还没说完呢,就已经自己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两位可不就是当初扳倒陆倪。开启陆家下滑之路的两位罪魁祸首的妻子?!自己竟然在人家面前说这个,当真该打嘴了。
掌柜的连忙又对杜瑕和何葭致歉,十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