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从来都是给一群皮糙肉厚的大男人接骨、剜肉、拔箭、放血的,净是在外跑江湖的要命筋骨、皮肉伤,最多不过是拿着现成的药材配些治跑肚拉稀风热的常见丸药罢了,手段可称粗拙,哪里对付过娇滴滴的女娃?别没叫张头儿的马儿踢死,反倒叫他给治死了吧!

于威就笑,浑不在意的说:“男娃又如何,女娃又怎样?还不是个人!你就治吧,便是死了,也不过现成挖个坑埋了,反正咳咳”

他也是浑说习惯了,说了几句便有些刹不住,待到回过神来才突然意识到这可不是往常他们一群粗咧咧的镖师在外行走,还有两个文绉绉的小相公在哩,于是忙不迭住嘴,又挺不好意思的对牧清寒和杜文道:

“两位相公莫怪,俺们都是粗人,长途跋涉难免疲乏,说不得胡诌几句,胡乱笑闹一阵提神罢了,着实当不得真!”

牧清寒失笑,摇头笑道:“我们岂是那等迂腐之辈?不过玩笑话罢了,谁没说过?只一条,回头进了城,人多的时候可莫要放肆,不然给人听见了不是好玩的。”

时下灾情虽有所缓和,可过去一二年的余威犹在,大多数人还都十分紧张,便是往日里不当回事的玩笑话也可能引发严重后果,说不定就叫人当真,招惹麻烦,故而杜文特意提醒。

于威连连点头:“晓得,晓得。”

这边说了几句话的工夫,那头彭玉已经往昏迷中的两个孩子脸上掐了几下,不多时便见他们悠悠转醒。

他也不上药,只等他们醒了,也不多说,丢下一个纸包,又冲那边小溪努了努嘴儿,道:“自己去把伤口洗干净了,敷上这药,头三天别见水别碰脏东西就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即刻起身就走了。

因为随行的都是经验丰富的镖师,且俱都武艺出众,牧清寒和杜文也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每日除了赶路、读书外,闲暇时间也经常跟他们套招儿请教。

经历过几回考场磋磨,又出来初步见识了世道艰险后,两人越发意识到强身健体的必要,故而一日不曾落下。

一来强健体魄,二来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情况,也好保全自身,不至于拖累旁人。而这四位镖师不论年纪大小,都经历过无数恶斗,招数也以实用为主,能得他们指点,远比单纯请武艺教师教习来的实在。

所以虽然出来这趟甚是劳累,但时间久了,两个人的精神头儿反而越发的好,便是身上的皮肉也都更加结实,看着倒不大像纯粹的书生了。

杜文倒罢了,毕竟无甚习武天分,不过是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养生的,再者偶尔跟着打一套拳,拉一拉弓,保养为主;或是练习一下骑术,走为上策……可牧清寒着实动真格的。

原先几位镖师见他年纪小,又出身豪富之家,不免养尊处优,又要读书写字,故而即便嘴上不说,也都拿着他武艺过人的传言不大往心里去。

再者如今也有这么个不成文的风俗:便是朝堂和江湖两相厌。

但凡能步入朝堂武官系统的都自觉镀了一层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兼之江湖人多鲁莽,酷爱意气用事,不服管教,难免有些不上台面不成体统。而江湖人也十分看不惯朝堂上那起子人打官腔,只会使些个花架子,又爱勾心斗角,失了武人天性……

故而虽然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牧清寒中了武秀才,可一来他年少,二来还是读书人,又走的科举的路子,几个人便都抱着挣钱陪少爷做耍的心思,没怎么当真。

牧清寒素来不爱在口舌上争长短,且武人也有武人的规矩,讲究手头见真章,故而并不做解释,只摆开架势便打。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待他一开场,几个镖师便都暗道大意了。

就瞧这出手的果敢和狠劲儿,必然不是花架子,说不得是得过名师指点的。

如今牧清寒虽然依旧打不过这几位镖师,可他所欠缺的也不过是经验罢了,又吃亏在年小体弱上头,等再过几年,还怕降服不了这些人?

打那之后,以张铎为首的四位镖师才算真正对他心服口服起来。

要不怎么说人跟人不同,没法子比?这位小少爷武艺出众又有天分,难得还读书识字,懂什么兵法,说不得日后便是个做大将军的,当真不是他们这些江湖人能比的了的。

今儿也不例外,虽有外人在场,牧清寒和杜文还是边等开饭,便同几位镖师过招,闲着的几人边在四周警戒,边暗中注意那两个孩子的动静。

眼下乱的很,谁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有什么目的。况且世道艰险,人心难测,即便在外行走的一个孤儿寡妇也轻易忽视不得,不然保不齐就要吃大亏,这也是几位镖师口口相传的铁律。

况且此行还有两位金贵的小相公在,饶是张铎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又担心他们是不是给什么人打探望风的,只叫几个兄弟暗中密切注意提防,不准叫他们跑了。

那疑似姐弟俩虽然害怕,可见众人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便相互搀扶着挪去河边,费力的蘸着河床上那一点点水清洗了伤口,又洒了药粉。

不多会儿,火堆上锅子里熬的粥冒出香气来,他们也渐渐被引过来,止不住的抽动着鼻翼,不住吞咽口水,因为消瘦而越发显得大的过分的眼睛死死盯着锅子,十分渴望。

张铎先跟牧清寒和杜文商量几句,这才叫人额外拿了两只小碗,每一只碗里都浅浅的倒上半碗粥,递过去道:“吃吧!”

这两个小的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互相看了几眼,也不管有毒没毒,埋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半碗粥眨眼功夫就吃完了,竟也不怕烫的慌。

吃完了粥,两人又端着碗不住地舔,将两只碗的内壁舔的十分干净,刷都不用刷了。

见他们两人四只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不住冒着热气的锅子,杜文忍不住道:“你二人长久未进食,便不能多食,怕坏了肠胃。”

那两个孩子闻言都看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打头那个大点的女孩儿放下碗,对着他用力磕了一个头。

杜文给唬了一跳,慌忙避到一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见她这般,张铎连忙抢声道:“这也吃了饭,我们也给了你药,待会儿再给你们几块干粮,你们这就走吧。”

话音刚落,那女孩儿又拉着同来的小孩儿扑通一声跪下,直接在满是尖锐沙石的地上磕头,声音嘶哑的哀求道:“恩公,我们老家遭灾,爹娘死了,长久来四处逃难,实在是没处可去了,便叫我们跟着你们吧,我们什么都能做。”

许是方才被打昏被迫休息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又吃了半碗热粥,身上有了力气,她再开口说话的声音变大了许多,也条理分明。

张铎见状,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倒不怕这两个孩子是劫匪或是骗子,若真是那样,不过豁出命去打罢了,谁怕谁怎得?可偏偏是这样的哀求,反倒叫他们不好下手了。

不光他,便是牧清寒和杜文也十分为难,前者犹豫了一下道:“这恐怕不方便,我们一行人是要赶路的,也不好再带你们。”

他们此番出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按照计划,若是顺利的话,他们往后还有小一年的路程要走,凭空多了两个半死不活的孩子,这算什么事儿?难不成再舍出人去照顾?

再者半路上来的人,也不知根知底,不明善恶,饶是杜文这么个涉世不深的读书儿郎也知道不能贸然收留。方才他开口,也不过是因为想起来家中也有一个妹子,爱屋及乌罢了。

那女孩子听了这话越发哀求不已,又死命的嗑头,地上又有很多尖利的石子,她也不躲不避,不过几下就已经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因长期在外流浪,又带着一个小弟,为了躲避许多别有用心的坏人,她姐弟二人着实吃了许多非人的苦头。不敢说是不是因祸得福,后来她反倒被磨练出一双利眼,只短短几个照面、几句话,就迅速作出判断,认定杜文是一行人中最心软的。

平时在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幅情景,也无法无动于衷。

牧清寒拧了拧眉头,有些不悦,这无疑叫他想起许多不痛快的回忆,比方说后宅那些总爱哭哭啼啼,以弱压人的姨娘们。

他不由得冷声道:“不许哭,也不许磕头!”

那女娃抖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害怕,停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继续磕。旁边那男娃跟着瑟瑟发抖,眼睛里止不住滚下泪来,将黑乎乎的脸上冲成一道一道的,只死命抓着姐姐的胳膊,十分惶恐,最后竟也懵懵懂懂的跟着磕起来。

牧清寒就有些烦躁,他又不好跟女孩儿动手,再者此情此景,他做点儿什么竟像是要逼人去死一般……

几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这可真是惹上了□□烦。

这实在是叫人无可奈何。

方才遇上这两个人本是意外,可到底这女娃是给自家队伍里的马伤了,他们若是丢着不管,岂不是跟外头那些豺狼虎豹没什么分别?还算什么好汉子!

谁知她也是个精明的,又或者实在是被逼惨了,走投无路,竟转头就想出这么个孤注一掷的法子!

还是杜文被磕头磕怕了,先想出应对之策,小声说道:“这荒郊野岭的,她们又下狠了心,若是就这么丢开手,说不得便是死路一条,咱们也于心不忍。但凡成规模的州县都有慈善堂,咱们便带他们赶到下一个地方,将人留在善堂里也就是了。”

若是那两人动机不纯自不必说,断然不能带着上路,尽早丢开手便是;可就怕错杀,说不得要做些妥协。

天道艰难,能活下来就殊为不易,若是能有回旋的余地,谁也不愿多造杀孽,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众人又都细细思索一回,发觉这着实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好的办法,都同意了。

只到底不放心,大家谁也没睡踏实,张铎还特意嘱咐人加强守夜,由原来的两人一组三班倒,提到现在的三人一组两班倒,不管坐卧行走都兵刃不离手,总归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杜文到底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牧清寒十分歉然道:“终究是我多管闲事了。”

牧清寒不以为意,道:“人也不是你带进来的,却与你何干?”

杜文张了张嘴,心中略好受了些,只依旧喃喃道:“也是我不够心狠吧。”

若不然,那女孩儿怎得专挑自己下手!倒叫他两头都过意不去。

牧清寒也是睡不着,躺的难受,索性翻身坐起,闻言道:“便是没有你,难不成张镖头他们就直接将人杀了不成?谁也不是凶徒……”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多了些外出游学前从未有过的成熟与淡淡的沧桑:“都只是为了活着吧,哪里说得上孰是孰非呢?”

见众人并不答应,那女娃似乎也觉察出什么来,也不敢再磕头,只是越发乖巧,天不亮就带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四处捡拾柴火,整整齐齐码成几堆,每每看人也不说话,只眼神中满是不安和渴望。

杜文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心软松口,那便是要拿一行人的性命发善心了,他承担不起。

后头吃过早饭启程,那女娃先还不敢坐车,生怕惹人厌烦,被半路丢下,只要拉着那小娃娃跟在车屁股后头步行。

于威看不下去,粗着嗓子喊道:“休要啰嗦,我等脚程快,你们磨磨蹭蹭的如何跟得上?若要落下了,没得又要磕得满头血,只叫人心中疙瘩。”

说罢,便一手一个,将两人提到前头车夫的位置,分两边按下了。

因车厢内别有玄机,他们也不敢随意放人进去,若要叫这两个娃娃骑马,会不会另说,又担心他们起了坏心,伤了马儿就不美。倒不如就搁在外头眼皮子底下,一来不怕他们窥探到什么,二来便是有异动也瞒不住自家眼睛。

如此走了两日,却见那女娃的举动表情越发诡异起来,张铎暗暗记在心里,也悄悄地叫众人都提防着。

又过了一日,那女娃似乎再也忍不住,在队伍再次停下准备露宿时,小心翼翼的对貌似最和气的彭玉问道:“恩公,敢问一句,这是要往哪儿去?”

原本她是盯着杜文的,只杜文也不是傻子,平时再不单着,也刻意回避,便是叫她想靠近也靠近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此话一出,现场立时静了一惊,生火的也不生火了,打水的也不打水了,在那头相互套招儿活动手脚的也不活动了,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看来,十分警惕。

彭玉先对张铎使了个眼色,然后若无其事道:“问那么多作甚?不愿跟着也没人强留,自去便是。”

那女娃面上一白,咬了咬嘴唇,似乎被吓住了,忙匆匆搂着弟弟去了一旁。只她貌似真有话要说,止不住的往这边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

众人不动声色,只静观其变,准备见招拆招。

哪知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待于威粗声粗气的喊他们过来吃粥,那女娃捧着碗十分挣扎,最后索性把碗朝旁边一搁,噗通跪下,颤声道:“诸位恩公,安定县城去不得呀!”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有多少人看到半道以为要出来经典俗套的英雄救美?

biu~逗你玩儿哈哈哈哈

PS:小剧场:

牧清寒【急切的】:这是我媳妇儿写的书,特别好,你们得卖啊!

书铺老板【死鱼眼】:出去出去……

PPS,报道一下现在主角的年纪,估计不少人应该都忘掉了哈哈:牧清寒和杜文都17啦!搁现在很多都上大学啦,是大人啦,哼(ˉ(∞)ˉ)唧

PPPS:古代鄱阳湖称彭泽,也是很有名的;~\(≧▽≦)/~啦啦啦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这一带没甚村落, 马队又这么些人,每到一地必然要休整、填补,而瞧着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可不就是安定县?

听了这话, 于猛立即瓮声瓮气道:“你这女娃,好生不讲道理,老爷们走了一路, 又累又饥, 便是京都,也必得进去歇歇脚, 又不是那龙潭虎穴,如何去不得?”

旁人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举动。

那女娃身子一抖, 虽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可瞧着两只手都慢慢抓紧了, 显然正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煎熬。

见她这般模样,众人越发肯定她心中有鬼,亦或是有诈, 越发警觉。

那女娃翻来覆去只说去不得, 怎奈因没得正经理由, 众人都不听,满脸不以为意,只急的她眼里涌出泪来。

见实在劝不动, 她一狠心,闭着眼睛哭道:“我跟弟弟就是安定县里逃出来的,那里头早就乱了!”

“什么?!”

“你说什么,乱了?!”

众人大惊失色,张铎更是嗖的站起来,疾声厉色道:“不可能,若真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也在这一带走了许多天,进了几座城,怎得没听见一点风声?”

“是真的!”那女娃生怕他们不信,越发急了,眼泪哗哗直流,却又强自忍耐,哽咽道:“我叫大毛,那是我弟弟小毛,原本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流民,约莫半月前跟大家一起被放进了安定县外围的安置点,结果没过两日,就有大户人家过来买人,说是家里头缺丫头小厮。原本大家都是逃难来的,那知县大人也不大管我们的生死,想着虽是卖/身为奴,好歹能有口饱饭吃,有暖衣裳穿,有片瓦遮身,就都想去。

那大户家却只挑好看的,年岁小的男娃女娃,我,我与弟弟都不大好看,故而落选了……结果挑过去才几日,那大户家里又来人了,说那些人有些粗苯,暂时调/教不好,不够使唤,要再挑人。

原先我们还羡慕来着,哪成想几日后,一个姐姐浑身青紫,满头是血的跑了出来,哭诉说那家不是人,竟是一窝子的畜生,并非是挑丫头小厮,只,只抓了人去糟践!头一批进去的六七个早就给他们折磨死了,她原会爬树,是咬伤了主家才爬树后翻墙出来的……

大家都惊慌得很,那姑娘的爷爷原还安心,只说好歹孙女有个着落,如今见了这个,一个受不住,就生生气死了。然后那大户竟然又派了家丁来抓,许多人都被气红了眼,两边起了冲突。

诸位恩公,我们终日吃都吃不饱,又饥又饿,哪里是这些家丁的对手?登时就有几个人被打死了!那姐姐又给拖了回去……”

大毛中间数次哽咽,好歹才说了这些,而性格刚直的牧清寒已经一跃而起,怒喝道:“难道衙门的人都是死的不成?知县就不管?守城的巡检就不动?你们没人去报官?”

“哪里没有!”大毛哭着喊道:“好多人带头上血书,可那知县大老爷竟连看都不看,只说是流民土匪生事,直接,直接把人打了出来!又叫了士兵,将流民营团团围住……也不知谁起得头,都乱了,乱了,说是有人抽刀子捅死了人……”

她哭的凄惨,听者无不肝胆俱裂。

“我当真害怕,也不敢多想多待,便趁着乱作一团,咬牙带着弟弟钻狗洞跑了出来……”

“……我们先在外头藏了一日,见非但没和缓,反而全城都开始戒严,外头越发的往这边调兵,又有皮肉烧,烧焦了的味道……”

讲到这里,大毛实在说不下去,瘫软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皮肉烧焦了的味道……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和愤怒。

这青天白日的,皮肉烧焦的味道还能是怎么来的!

想必是江西本就湿热,如今天气渐暖,若是留着尸体,恐怕容易滋生疫病,这才索性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

不过,耳听为虚,况且这只是从一个路边捡来的丫头嘴里说出来的,再者她也没亲眼见过,实在不能妄下结论。

杜文沉吟片刻,捏着拳头问道:“空口无凭,我们如何信得?”

大毛慌忙赌咒发誓的说道:“几位恩公救了我们姐弟的命,又大发慈悲给吃的,便是再生父母,我就是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又如何会说假话哄骗,做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瞧她的表情,倒不似作伪,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知道她是不是另有打算?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安定县有她的什么仇家?

这着实是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若大毛说的是真的,那么必然是安定县知县有意隐瞒,又有纵人行凶在前,帮忙掩盖罪行在后,乃至诛杀无辜流民,竟妄图用暴力继续掩盖,其罪当诛!

遇到此等大事,张铎等人便是平时在有主意也不敢妄下断论,只齐齐看着两位小相公,等他们拿主意。

牧清寒和杜文走到一边,低声商议起来。

这实在是他们两个出生以来从未遇见过的巨大挑战,便是任何一位在朝官员听了怕也要在心里打上几百个滚儿,故而两人一时都心乱如麻。

不过好在还有人作伴,不然若真是孤身一人,只怕急都要急死了。

出来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着实叫杜文成长不少,他已经完成了不小的蜕变,说话做事都成熟不少,若是熟悉他的老师们见了,必然要大吃一惊的。

他沉吟片刻,缓缓盘算道:“这段路程甚长,中间又一路荒芜,这会儿又多了两张嘴,便是拉车的马儿吃的也多了,咱们必然要去安定县休整的。”

牧清寒听后也点头接道:“正是如此,若是错过安定县,少说也要再走三天才能到下一处城镇,即便再俭省,后面几日说不得便要忍饥挨饿。又是这样的世道,若是遇到点什么事,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岂不是任人宰割?”

如此看来,安定县是非去不可了!

不,两人心中几乎是同时涌出来一个念头:掉头改道!

若是此刻掉头,返回上一座镇子,再另选一条路前行,倒是能够绕过安定县,只是……

两个人只是想到这里就觉得面上做烧,说不出的羞臊。

他们是秀才啊,已是决意将来要投身官场,上报国家朝廷,下抚黎民百姓,保一方平安的!若是连到眼前的事情都不敢管,不愿意管,只做睁眼瞎,又有什么资格说那些!

退一万步说,便是自己势单力孤管不了,好歹也要去一探究竟,若是假的自然求个心安;若是真的,也该立即上报给管得了的人,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身为未来的官员,若是连近在咫尺的性命都解救不了,还谈甚么理想抱负,同那些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分别!

二人主意已定,便立即说了打算,要去安定县休整。

同行这一路,几位镖师对这两位小秀才的为人也有些了解,心中已有准备,可到底劝了几句。

“两位小相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毛更是急的肝胆俱裂,磕头不住,只不叫他们去。

她原是怕极了,又见两位小恩公都生的好,也怕他们去后遭了毒手,这才咬牙吐露实情。没成想即便自己说了,他们竟还执意要去!

牧清寒摆摆手,表情空前严肃道:“此事非同小可,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也不绕弯子,如今便都摊开了说,有愿意去的便跟我同去,不愿意去的这便散伙,你们径直家去,或是绕路去下一站等我们,若到时候等不到,劳烦帮忙报官!我会书信一封,兄长也不会怪罪你们。”

此等惊天大案,若是抖不出来便罢,一旦给人揭破,任凭那知县有通天的手段也难逃一死,故而为保密,他势必敢痛下杀手!

活了十六年,他从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这样快,满腔血这样烫过!

少年人依旧略显稚嫩单薄的胸膛中正涌动翻滚着一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疯狂情绪,直叫他每一寸皮肉都在战栗,整个人好似都要烧起来。

他不想去管,也不愿去想,此刻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不断督促着他:做该做的!

话音未落,于猛便大声嚷道:“小相公这是瞧不起俺们了,既跟着走了这么一遭,说不得便是龙潭虎穴也要跟着闯一闯!咱们山东的汉子何时怕过那个!便是死也没甚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张铎亦在其中。

他甚至先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感慨万千道:“两位相公年纪轻轻,就敢担这般天大的风险,愿为百姓做主,小人着实佩服的紧!我等都是走江湖卖命的粗人,打记事起就将这老大头颅别在裤腰上,便是过了今天没明日,说不准什么时候什么缘故就闭了眼,何曾在怕!不怕死,却怕如虫蚁一般窝囊的过一辈子,今日承蒙不弃,竟有幸同两位相公一处,欲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不叫人心潮澎湃?便是立即死了也有脸去见泉下祖宗,亦不枉此生来世上走一遭!”

说罢,他就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口中直道:“此番无关生意买卖,小人这百来斤便都一发送与相公,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得二位周全!”

他一带头,早就心神激荡的彭玉和于威于猛也都纷纷跪了下去,只说愿战死无悔。

想他们都是直性子热心肠的血性好汉子,便是没事也都爱抱打不平,如今冷不防遇到此等关乎无数性命的大事,怎可能无动于衷!

说白了,若是今日牧清寒和杜文选择退回去装聋作哑,出于生意诚信,他们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遵从。但终究压了事情在心里,知道这两位秀才都是狠心冷面之日,同那些叫他们不齿的污吏没得一星半点差别,日后便要敬而远之,再不敢交心的。

平日里,牧清寒和杜文都只在学堂读书,所遇到过的最刺激的事情也不过就和亲一事文辩、马球,何曾有过此等场面?故而一下子都呆住了。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均觉心头火热一片,忙双双上前搀扶,连道不敢。

事已至此,在场诸人怕都是心中有数,估摸大毛所说事情十有八/九便是真的,此番前去万分凶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可他们竟依旧愿意心甘情愿的跟随,怎能不叫人动容!

这便是那正直人的血气!

两位主顾和几位镖师俱都激荡不已,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彻底交心,敢做生死之托。

待众人说完了,杜文又瞥见一旁惴惴不安的大毛姐弟,叹了口气,伸手从自己腰间钱袋里掏了一小块银角子递过去,轻声道:“大家萍水相逢,也算缘分吧。你们好容易逃出来了,便莫再回去啦,这一两多银子你们拿去,我也所剩不多了,沿着这路往回走,那县城的官儿是个和善的,倒可托付一二,去吧。”

大毛强忍泪意,挣扎再三,终究带着弟弟磕了头,颤巍巍接过银子,又问道:“恩公可否告知名姓?我们日后必然日日念佛,求菩萨保佑诸位恩公长命百岁。”

杜文朗声一笑,摆手道:“甚么名姓,”又指着于猛道:“你方才没听那位好汉说?便是有个什么,十八年后便又是一条好汉,何苦做这些?”

他一贯不信甚么神佛,也不爱就此事张扬,故而绝口不提,只催着二人上路。

大毛姐弟含泪而去,众人也重新聚到一起,开始商议对策。

若此消息是假便罢了,皆大欢喜,可若是真的,安定知县必然早有防备,只怕他们想查出点蛛丝马迹来也不是那么容易,需得从长计议。

正说着呢,还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听后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众人扭头一看,竟是大毛姐弟去而复返。

杜文惊道:“怎得了?”

大毛跑到跟前,却是先将银子还回来,又含泪磕头道:“恩公如此高义,我姐弟二人的命都是诸位捡的,怎能一走了之?还请诸位恩公也带我同去!”

说完,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饶是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牧清寒也不禁动容道:“你们这又是何苦,此去诸多凶险。”

大毛却用力一抹脸,坚定道:“我二人早已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此番离去也未必是好事,焉知天下皆是恩公这般好男儿?若路遇歹人,岂不叫恩公的心血白费?再者我毕竟是从那里出来的,也在城中待了几日,虽不大得自由,可对许多地方也颇为熟悉,诸位恩公乍一去了,人生地不熟,就带上我吧!”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能在乱世带着几岁的呆傻小弟弟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又能在大乱之前果断脱身,果然不同凡响。

就见张铎略一思索,主动提议道:“相公,这女娃说得有理,咱们都是头一次去安定县,对各种布局十分生疏,又要暗中查探,若有个熟人带路,着实保险的多。再者带上他们,外人见队伍中这般多孩童,又有女娃的,自然也不会过分警惕,倒是便宜了咱们。”

到底是走江湖的,就是思虑周全,不过短短片刻便想了这么许多,牧清寒和杜文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再次叫大毛走,确定实在撵不走之后,也就应下。

大毛见状喜不自胜,瞧那样子竟不像是去冒险送死了。

眼下既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也都不再像之前那样避讳大毛,慢慢问些家事。

因能为这些恩公做点什么,大毛瞧着人都松快许多,眼神也活泛了,但凡有问的,不管方不方便回答,尽数都答了。

她原是江西本地一个小商人的女儿,打小便时常跟随父母到处贩货,常去周边诸省,故而会说一点官话和山东方言。

旱灾肆虐之后,他家的小本生意便有些经受不住打击,这回原本也是破釜沉舟,压上全部身家出来贩货。因是小本生意,他们也十分俭省,同许多人一通挤上船。哪知半路却遇到水匪,船行至湖中央便有人凶相毕露,一家人舍了财物还不放过,没奈何,那爹娘两个便咬牙抢了一只船桨,推着儿女下了河。

最后,为了掩护两个孩子,那对父母都命丧水匪刀下,小毛也因为惊吓过度,人变得痴痴傻傻。

说到这里,大毛也是泪水连连,止都止不住。那小毛虽呆傻,可却见不得姐姐哭,见状也跟着啼哭起来,只看得几个镖师心中泛酸。

天灾人祸,敢情这姐弟俩是都一股脑的遇上了。

于猛听了只捏着朴刀恨道:“千万莫叫爷爷遇上那伙天杀的畜生,否则我必然要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

于威在旁边接话道:“哼,一刀一个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此等没天良的种子,必得千刀万剐才解恨,不然怎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彭玉也摇头道:“世道一乱,人心也就歹了,那伙水匪指不定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真是造孽。”

他们常年走镖,做的就是凶险的活计,谁手上没沾过血?可却敢拍着良心保证,从未害过一个无辜之人。

还是那句话,富贵险中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死都不想遇到什么天灾人祸的,可对某些人而言,这却未尝不是发达的机会!

说得不好听一点,牧清辉不也是趁着此次旱灾,提早夺了济南商会会长一职?再者牧清寒和杜文,也都能尽快尽早的了解民生,淬炼自身。另有一些官员因为赈灾得力,得了圣人青眼,来日便要飞黄腾达……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人走的都是正道,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做的都是正事,并未主动损害任何人的利益,更别提伤害人命。但对某些亡命之徒而言,却是沦落到杀人越货、便抢金银!

但凡逃难,谁不是带着家中最值钱的细软在身上?只要给他们成功几回,怕就能得了安分守己时候一辈子都得不来的巨大财富,且风险极小,几乎不可能被查出,没甚后顾之忧,故而总有许多人动心。

一行人商议已定,也知道此事拖延不得,早一日上报兴许便能多拯救些无辜百姓的性命,是以都加快脚步,竟将十一二日的时间缩短了将近两成!

也许是因为心中早已认定城内有古怪的缘故,众人还没到城门口,就隐约觉得安静的过分,颇不寻常。

那些守城士兵竟也分外警惕,不等他们车马靠近便迅速围了过来,举着长/枪挡在前面,厉声喝道:“什么人!”

张铎便按照大家事先商议好的,说道:“诸位,我这一行人乃是山东省济南府两位外出游学的秀才公,因水尽粮绝,前头又有些惊了马,吓着了,路过本地,想进城休整几日。”

说完,又连忙递上身份文书。

那守城的士兵听说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忙接了文书,交给小队长。

小队长验明真伪后却直皱眉,语气和缓了不少,为难道:“今日本城附近屡有流民作乱,前番又混进来几个大盗,也伤害人命,如今正封锁城门在内严格抓捕,知县老爷也是下了令的,不许随意放人进来。”

说着,他又朝车内看去,见上头果然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跟文书上描述的年纪、样貌倒也对的上。这一行人都风尘仆仆,其中一位确实瞧着面色不大好的样子。

只是,他不免把视线在大毛身上多停留片刻,暗中涌起几分不屑来。

那小子虽是个男子打扮,可他们这些有经验的一瞧就知道是个女的!甚么秀才公,还外出游学,呸,那里听说游学还要带丫头的?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出来寻欢作乐罢了。